第13章 搭上这趟车2

又过了些日子。那天,大巧进城买东西,中午时分她来找铁头。铁头要带她去“随园”吃饺子,那的饺子现点现包,好吃又不贵,人气很旺。

大巧说她吃过饭了,心里却暖融融的。铁头没有再客气,给她倒了一杯水。接水杯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碰了铁头一下。轰,铁头身上的某个部位似要爆裂开了。

他们终于有了第一次。也许是这寂静的正午为他们创造了机会,也许,那种青春的火焰将他俩的理智烧化了,化成了一股无法阻挡的力量。他俩只好在这条爱河里顺水漂流,哪还能把持和控制住自己?

原来,大巧是被父母逼着和铁头见面的。谁知,她一见到铁头,非常惊讶,铁头哪像住过监狱的人呢?一点也不像。虽说天下犯过法的人并没有统一而固定的特征,然而她心里却似有一个朦胧的影子。——那就是恐惧加恶心。所有这些,铁头身上却没有丝毫,她那种属于少女的心弦被拨动了,认定铁头是个实诚人。

今天,铁头将她揽入怀里,她心里一阵颤栗,轻轻地“啊”了一声。铁头的身躯宛若一座大山,那么厚实,宽广。她依偎着他,竟然觉得自己是背靠大山,面向平原,这是一种多么奇妙的感觉呀。她突然理解了父母为什么那么青睐铁头了。去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父亲把村主任得罪了,人家总给他们小鞋穿。

是的,铁头是座山,她就是一湾水。水要绕着山转,还要用它的温柔将大山拥入自己的怀中,甚至淹没它。

……洁白的床单上,开出一大朵深红色的芍药花。

铁头先是兴奋,随即就像触电一样全身**。他恍若又看到了那片玉米地,蓝天,白云,还有在空中啁啾的云雀,空气中,飘着玉米和野草的清甜气息。他拦住了每天要从这里路过的刘鹏,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水果刀。那些天,刘鹏总纠缠银花。铁头本来只想吓唬他,不知怎么水果刀刺向了刘鹏的腹部,他眼前顿时一片殷红,空气里也弥漫起浓浓的血腥味。他被判了三年徒刑。本来一报还一报,两相扯平了,刘鹏伤好出院后却逮个机会将银花糟蹋了。一来是为报复铁头,二来,自己吃不到口的东西,他宁愿捣毁。

“大巧,对不起,我——”铁头将脑袋深深地弯下去。

大巧扶住铁头的肩膀,安慰他:“我没事儿——看把你吓的!”

铁头得到了生理上的满足,心里却又空落落的,似飘在空中。是因为银花吧。是的,银花总是在他脑海里出现。当年银花虽说没有答应他,但他却认为自己的心和她是相通的。有时,心灵的相通更优于肉体的占有。在他眼里银花就是一尊女神,让他敬让他爱,容不得半点玷污。而这个把肉体交给自己的女人,却让他心里无法踏实。他不相信她真的爱他,她越是这么热心,就越让他感到疑惑,因为他的自卑感就像在心里扎了根。尽管有那么多人帮他,但当他享受到来自这个社会的温暖时,心里又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让他感到了自己有别于其他人。他甚至懊悔自己刚才太草率、太鲁莽了。他仿佛感到自己正往一个陷阱里跌落,速度飞快。

然而,后面发生的事情又将他从这种心境中拉了回来。

大巧俯下身来,在他脸上亲一口:“等门市开张后,咱们就把事儿办了!”

“嘿嘿,你想当老板娘了吧?”

大巧嫣然一笑,没有应答,脸上倏地泛一层红晕,像早霞,又似晚霞。铁头搞不清是因为自己揭穿了她的心思,还是她感到不好意思了?但他喜欢看她这个样子。

大巧说:“当老板娘有嘛不好呀?”

铁头被她问住了。看来这是个多么直率的女孩子呀,他为自己曾生出过那个想法感到羞愧不已。

接下来,大巧告诉铁头,她和他订婚村里人说什么的都有。

他相信这是真的。

铁头的门市开张之前,“培训中心”的那个李法官专程来铁头家一趟,他是来做家访的。这也是“中心”的一项工作,对从这里结业的每一个学员,都要来家里看看以示关心。

李法官前几年从市法院退下来,为发挥余热,他就来到这个“中心”尽义务。他们的工作,就是让像铁头这样的劳改释放人员能够成家立业,不能受到社会的歧视,从而避免他们重蹈覆辙再次走上那条路。

那天,生得慈眉善目的李法官坐在常青家的堂屋里,问常青和铁头妈,铁头在村里有没有被歧视,门市什么时候开张,开张那天,他还要赶来捧场的,今后再有什么困难,也不必客气,他还会尽力帮助解决。望着和霭可亲的李法官,常青和铁头妈感动得眼睛都湿了。

他们正盘算着中午要好好招待一番这位好心肠的李法官时,李小牛闻讯赶来了。他先是代表村里感谢市法院创办这个“培训中心”,而后又感谢李法官对铁头的一番关心。感谢完了,就扯住李法官的胳膊,拉他去村北的饭店喝酒。“哎呀,市里来的大领导呀,您就跟我走吧,雅间都订好了!”见李法官极力推辞,又哈哈地笑道:“这样吧,算我替铁头家请你还不沾吗?”这时又进来几位村干部,他们恨不得李法官多生出两条胳膊,连扯带拉地就往外拽。李法官几乎是被他们脚不沾地地架走的。

铁头的门市开业那天,李法官果然赶来了,还带来市晚报的一名女记者。女记者采访了铁头。李小牛和**也赶来帮忙。小牛扯着他的大嗓门子,指挥着人们挂匾牌放鞭炮,里里外外地替铁头张罗,像为他儿子操办婚礼一样卖力。**呢,拉着年轻女记者的手嘘寒问暖,似乎有一肚子话要对人家说。

生意做起来了,银花那双妩媚的眸子开始频频在铁头脑海里浮现。

其实,铁头从里面一出来就打听银花的情况。不敢问父母,更不好去银花家打问。

那天他拎着锄头从田里回来,在村口遇到了大杨。

看到铁头,大杨从电动车上跳下来,因个子高大,电动车在他手里像个玩具。他歪着头在铁头脸上扫一遍,再扫一遍,然后惊叫道:“哎呀,你小子嘛时候出来的?咋不通知老同学一声?”

铁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半月了。你这是——”他不愿意看到大杨那有几分鄙视和嘲讽的眼神,那眼神还分明告诉他,我早知道你这家伙出来了,这么大个事儿,村里谁不知道呢?

“嗨,刚下班呗。”

“在哪干呢?”

“移动公司——”大杨俯视着铁头,嘴角上浮起一缕得意。

铁头羡慕地望着大杨,看来移动公司效益不错。大杨穿一身名牌,戴一副金丝框眼镜,耳朵里还塞着耳机,听着mp3,一副牛皮烘烘的样子。

如果大杨不和铁头开那个玩笑,铁头也不想向他打听银花的。

“嗬,铁头,看不出你小子还是个情种!”大杨摘掉那对儿灰白色的耳机,目光诡谲地盯着铁头。

这家伙,哪壶不开专提哪壶!铁头像让人打了脸,说:“去你的!我和银花是正儿八经谈恋爱,她是真心爱我的。唉,银花现在咋样了?”

“还能咋样呀,早早被她父母打发了——”

“她婆家哪的?”

“倒不远,新城县!是个二婚,男人大她十多岁。嘿,当年你小子那一刀,等于捅俩人。”

这话说得狠,说得刻薄,铁头却无可反驳,恨不得找条地缝儿钻进去。

铁头的窘态,在大杨看来非常好玩。他朝铁头吐下舌头,双腿跨到车上,弯一根手指衔在嘴里打一声呼哨,扬长而去了。“拜拜——”

知道了银花的命运,铁头心里很不好受。后来,他又是去市里参加培训,又是张罗着开门市,哪有时间去想银花呢。

如今,他终于安顿下来了,就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去看看银花,向她说声对不起!可又不知道她婆家在新城县哪个村。

他就去找小螺,小螺和银花家是前后邻居。

小螺在自家院里开了个家具厂,街门口摆着好几个刚喷过油漆的大衣柜,随风吹来一股刺鼻的油漆味,铁头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偌大的院落,有一半做了工棚,上面罩一层石棉瓦,有一胖一瘦两个年轻人正在工棚里忙活。胖子耳朵上夹根烟,瘦子耳朵上夹一截铅笔头,俩人正在一块细木板上抻着卷尺量尺寸。铁头不认识他们,看来是外村来打工的。

小螺拎一杯热茶正从堂屋里出来,看到铁头,一对小三角眼差不多瞪成了圆形:“哟,铁头,哪阵风把你小子刮来啦?快屋里来,屋里来!”

铁头跟他进屋,在客厅沙发上坐下。小螺放下茶杯,先是给铁头递烟,然后又去给他倒茶,呵呵笑着:“哎呀,你小子混得不赖歹,交好运了!”

“瞎混吧,有口饭吃就不赖了。”铁头说着,却不明白小螺咋对自己这么客气?

“咦,你还瞎混?操,你家伙风光了!”小螺撇撇嘴说。一抹密实的胡须几乎将上唇盖住。

铁头不好直接打问银花,他和小螺兜了半天圈子,问他家具都销往哪里,近来好销不好销。小螺说,咱村的家具大都往河南山东走货,生意嘛,嗨,马马虎虎吧,今年不如前几年,干这个的越来越多,光咱村就不下二十家了。铁头想,可不呗,不然,如今村里环境咋就这么差劲呢?都是你们这帮人给弄的,才不管别人死活哩。他从里面出来最大的感受,一是村里家具厂多起来,一天到晚电锯声不断,像个闹嚷嚷的大工地,刺鼻的油漆味、调和剂味满街飘。另一个就是村口垃圾成堆,里面除了各种食品包装袋,就是丢弃的三合板下脚料,腻子粉、油漆桶什么的。不但成了猫狗的乐园,一天到晚还散发着难闻的恶臭。

就这样,七拐八绕,铁头就将话题扯过来:“哎,当时我是一时冲动,做了蠢事!”又问:“我听说银花嫁到新城了,哪村的呀?”

“小李庄的吧,好像是!你家伙那一刀,说是捅的刘鹏,其实也把人家银花毁了!”小螺开始替银花抱屈,“唉唉,看银花这命,听说去年又和她男人离婚了。”

铁头怔住了,半天没缓过神来。

“这几年没见银花回过几次娘家。唉,苦命人!”

看铁头还是不吭声,小螺安慰他:“这人吧谁还断了犯个错儿。再说你那时不还是个小孩子嘛。”

铁头依然不言声,只是一个劲地吸烟,空气一下子凝固了。吱吱吱——,外面的电锯声传过来,声音尖利得似要刺穿人的耳膜。

小螺目光盯住铁头,盯了足有半分钟,忽然,三角眼眨了眨,一束光亮射过来:“兄弟,老哥有个想法,不晓得你给不给面子!”

“说吧老哥。”

“我是说咱哥俩投缘呗,想和你拜把子!”

这件事的确有点突兀,铁头感到既新鲜又惊讶,他欣然答应了,说:“好,好!咱就拜把子。”

小螺和铁头家一个住村东一个住村西,平时见面也只是点个头。前几年,小螺还是个穷光蛋,在村里很不起眼一个人。铁头从里面出来,人家竟然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今天,又主动提出要和他拜把子,铁头心里哪有不乐意的?

这件事就这样定下了。小螺说,过几天在他家里摆一桌酒,再叫上村里几个长辈,最好把李小牛也请过来,由这么多人做见证,两人正式缔结金兰之好。铁头连连点头,说好的,就这样办。

有了这种关系,他俩一下子亲密起来。小螺喊来他女人,指着铁头说:“琴花,这是我刚拜的干兄弟,嘿嘿!”

铁头亲热地叫了声嫂子。琴花似还没反应过来,一双手扎煞着,不知搁哪好。她的手上沾满了腻子粉,像刚从白面缸里抽出来的。须臾,就抿着嘴浅笑,两块凸起的颧骨,飞起两片红晕,有些像腼腆的小媳妇:“呀,这不是咱村的铁头嘛!小螺你真会诳人!”

小螺说:“我唬你干嘛呢,吃饱了撑的?你也别傻愣着了,跑趟腿儿,出去买俩菜,我和铁头喝几杯!今儿个谁不喝醉谁是这么大个儿——”目光转向铁头,拿手比划个王八。

“看你咋说话哩,也不怕人家铁头笑话!”琴花性情温顺,连抱怨声都是轻柔的,像小河里泛起的朵朵浪花。

琴花边说边去屋角拿脸盆洗手,却被铁头拦住了:“我得马上回城里,嫂子别去!”

“操,你咋这么不地道!能有多大事儿呀?莫非比咱今个儿的事儿还大?”小螺努起嘴做出生气的样子。

小螺把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铁头也就不好再说走了。

他一扭头,瞥见玻璃茶几下面,摊开着一份晚报,一行他再熟悉不过的大字标题跳进眼帘,是那位女记者采访他的报道,上面历数了对他帮助过的人和单位。除了市法院和那个李法官,还有李小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