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出狱

在菜地和学校中间的地方,有天堂凹最大的一片出租屋群,那是隐藏在天堂凹高高的楼房、宽宽的马路背后的另一个世界。有人说,它是一个脓包,这话说得也有理,它是天堂凹案发率最高的地方,偷窃、抢劫、强奸,甚至谋杀,是家常便饭。但有人说,它是一块风水宝地,这话说得也有理,它是天堂凹人气最旺的地方,各色人等,南腔北调。但政府有个更规范的词称呼它:城中村。

在德宝的眼里,这个地方却只跟一个词联在一起:暂住证。来天堂凹这么多年,德宝当然对暂住证并不陌生,它是打工的人心中的一个恶梦,只要提这三个字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但像刀一样刻在德宝刻心里的,还是在这个地方。

隔十天半个月,这里就要查一次暂住证,几辆响着尖锐的警笛的车停在村口,一大群张呼呐喊的治安员滚地毯一样一栋房子挨一栋房子地搜索,逮一个就抓到那只留几个小小的出气洞的车箱里去。无数次,德宝就碰到那样的车在身边呼啸而去,严严实实的,只看到那小窗口的铁杆上抓着些手,胖的手、瘦的手、白的手、黑的手、有毛的手和没毛的手。

德宝刚到菜地的时候,这里就发生过一个事,一个人跑,治安员在后面追,那人黑古隆冬地跳进了鱼塘,淹死了。后来还发生了一起治安员活活打死了一个人的事。但这并没有停下来,倒越查越厉害了。

每次查暂住证的晚上,菜地就很热闹,很多人往这边跑,狗拼命地叫。德宝他们以为是偷菜的,还起床看,后来就不起床了,狗也懒得叫了。

一开始,德宝他们还很害怕,以为会逮到他们头上,去找那个潮州老板,潮州老板说:

“就是想叫他们抓也不会抓你们。”

德宝不明白,潮州老板就蔑了一眼说:

“脏兮兮的,一看就拿不出钱。”

德宝他们明白了,就不怕了,碰上了,还故意往前凑,还真的瞟都没人瞟他们一眼。这下,德宝他们就有优越感了,互相开玩笑:

“他妈的,累死了,真想查暂住证查走,清闲一下,吃几天皇粮。”

“是呀,奶奶的,他就不抓,我自己走到车上了,都让他们撵下来了。”

这天中午,德宝和春妹到学校送完菜经过这里,忽然听到里面爆竹喧天的,还夹杂着一阵阵的欢呼声。春妹爱看热闹,就要德宝掉转笼头骑进去看看。一看,还真热闹,几挂鞭炮从八层楼的屋顶上挂下来,正响着,就像几条龙在滚。那里围着很多人,看上去都是些打工的,喊呀叫的。再近看了,中间两个人举着横幅,上面很大的字:

“热烈祝贺废止《广东省收容遣送管理规定》!”

德宝不懂废止了这么个东西干嘛值得这样高兴,鞭炮放完了,德宝扯住了一个人问,那人紧紧地抓着德宝的手,大声地说:

“从今天起,再也不查暂住证了!”

这一下,德宝也高兴了,从三轮车上跳下来,举着手喊:

“好啦,再也不查暂住证了!”

德宝也要加入到人群中去,春妹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耳朵硬生生拉回去了。没办法,德宝只好骑着三轮车离开,但那高兴劲还没退,回过头来不停地对春妹说:

“这下好了,不查暂住证了!”

三轮车突了一下,春妹重重地给了德宝屁股一拳,骂道:

“当心啦,摔到沟里摔死你啦!你这个不长脑筋的蠢猪,你就喜欢跟着瞎起哄,你就知道没双眼睛盯着你的?到时候抓了你狗日的去了,小四川一样的,我是脚丫子也不会抬一下去看你的。说不查了、不查了,就以为真不查了?只怕会查得更狠呢。再说,就是不查了,你高兴什么?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你就喜欢淡吃萝卜咸操心,正经的事你就从不放在心上,你掰着手指头算一算,你们一拨的,吴校长怎么样了,龚福林怎么样了,我春成哥怎么样了,还有德军,就几年功夫,他现在也在家里开厂了……”

德宝回过头来吼:“你懂个屁。”

几天后,小四川就刑满释放了。

陈圳也已经进了吴学兵的学校,一年级了。德宝没跟吴学兵说小四川的事,所以,他谎称陈圳是自己的儿子。因为这个缘故,小四川本来要去学校门口接陈圳的,但怕碰到吴学兵,德宝就叫他在家里等。

对于小四川来说,等儿子放学回来的那两个小时比在监狱里的七年还要漫长、还要难熬。跟德宝他们说话,他答非所问,只是不停地抽着烟。忽然,李元庆在那里叫:

“回来了!回来了!”

小四川本来是坐着的,李元庆话音未落,小四川就跑。跑急了,摔倒了。摔得太重了,都快把德宝的棚子摔垮了。出了门,小四川像条发了疯的公牛,也不管是菜地,还是沟渠,一路踩了过去,还一边喊着,嘶声地喊着:

“圳圳、圳圳……”

陈圳这时也看到了小四川,愣了一下,随即也跑开了。但只跑了一步,踢着了一块石头,也摔倒了。书包破开了,书呀纸呀散了一地。也不捡了,爬起来就跑,也哭嘶嘶的:

“爸爸、爸爸……”

德宝、春妹、李元庆等人站在那里,看到这样子,都落了泪。

晚上,德宝弄了一桌子菜,又提了两箱啤酒,老老少少一大桌,为小四川洗尘接风。两个小家伙最早下桌了,春妹要为两个小家伙冲凉,菜里还要浇道水,也下桌了。李元庆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了,喝了几杯酒,想多撑一会也撑不了了,头一歪就那么打起了呼噜,嘴咧了拖了长长的线。德宝就把李元庆抚过去睡了,回来了笑呵呵地对小四川说:

“就两了,喝,多年没这样喝了,今天晚上喝个倒。”

小四川也笑呵呵地说:“在那里头,经常梦到和你喝,喝得昏天昏地的。”

一箱酒空城了,过去的事聊了个遍,两人笑了哭,哭了笑。接下来,得聊以后的事了。德宝说:

“当时也是弄错了,叫你学门手艺,就学了修手表,你看现在还有几个人戴手表?都挎手机了。原来天堂凹修手表的有多少,生意有多好,现在,没几家了,一天到晚在那里修指甲壳。”

小四川笑着说:“你是监狱长就好了!卷毛比我更惨了,他烧了七年锅炉,烤成了一个煤球。”

德宝喝了杯酒说:“活该!他去哪里了?”

“他说先回家一趟再说。”

德宝看了小四川一眼,声音高了些:

“你也别东想西想了,广西下个月走了,我已经跟他打招呼了,你就转包了他那块地,种菜。牢都坐过的人,这个苦是能吃的。一句话,比打工是强多了,想干就想干,不想干你睡你的觉,没人管。我做了这些年了,多的钱没有,一年几千万把块钱是刀也刮不掉的!”

“不了,我去上海。”

德宝没听清楚,小四川再说了一次,德宝的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然后噗的笑出来了:

“政府改造了你狗日的七年,没改造得你重新做人,倒把你改造成个神经病了!你黑猩猩一个,出了林子两眼黑,天堂凹的凹字都不会写,还去上海?你去上海,我都能上天了!你去上海干什么?我问你,去补鞋?去修手表?再说,你还拖着个陈圳。我可告诉你,这孩子我也养了几年,伶俐得很,你他妈千万别给我耽误了。耽误了,我拿了你的脑袋当尿壶踢!”

小四川笑了笑说:“是别人叫我去。还记得不?黎叔有个老相好的,她那儿子,大学毕业后做老师,早些年去了上海,炒股票发了大财。好多年没回去了,上两个月回四川参加一个什么会,特地去了趟老家,找我。原来他母亲临终的时候交代了,我当年背了黎叔回家的,不能忘了。一回去才知道我进了监狱,回上海后就特意派了个人来看我,了解了情况,叫我出了狱就去他那里。也不知道他安排做什么。”

德宝骂道:“狗日的,总不能安排你做个总经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