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有女如花7

建设收拾好了行装,只等过了星期天,带女儿上街转转就回乡下去。建设让女儿放了暑假到养羊场来玩。女儿说:“爸爸,你到暑假都不再回来了吗?”建设一愣。

星期天,建设要带妻女出门,丽娜说她约好了要去打麻将,穿戴一新,抹上口红走了,临出门时嘀咕了一句:“我还嫌丢人败兴!”

建设分明听见了,并且知道女儿也听见了,这样的话早已经听惯了,今天怎么突然的敏感起来。当初,他在副主任代主任的位置上时并不在意。

行至街上,还是问了女儿一句:“南楠,爸现在成了养羊人,和你爷爷先前一样。你嫌不嫌爸!”

“爸爸和爷爷不一样,爷爷的养的羊只会说咩咩咩;爸养的羊,会念“天苍苍,野茫茫,风只草低见牛羊。”南楠在学着羊声念诗。建设心里的阴郁一扫而空。

“是你这只小羊会念天苍苍、野茫茫吧,再给爸爸念。”七八岁的女儿,那个漂亮的模样儿已经出来了。

正走着,迎面碰见了林业局的高峰。高峰和建设一年参加工作,也是在去年去了黄龙种核桃。三两句寒暄,高峰就问建设现在能弄来钱不,他承包了五十多亩核桃园,勉强上了苗,正缺乏资金,急得他满街窜。问建设有没有想法分转几亩去。建设笑说,他连一个养羊场还理不清呢。

高峰叫着南主任,一会儿就叫开了你小子:“你小子总比我有办法些,想点办法弄点资金,别不识抬举了,别人我还不舍得给呢!十万块投资五亩,三四年后,你就得见上利了。”

“你看你,站在街上咱俩说个啥么。”

“那咱上茶馆说去!”

“那倒也不必,我对栽植一点也不了解么。”

“你不了解栽植,你还不了解我,我是学啥的,三年林校白上了!新品种核桃,三四年后就挂果。你自己管理也行,要不我给你管理,抽纯利润二成的管理费。”

南楠抬头说:“爸爸,我想吃核桃,吃了核桃聪明。”

高峰一激动就说:“咱就听孩子的,南楠,叔叔保证你三四年后就会有很多的核桃吃,五亩核桃园,叔叔给你管理得好好的交给你!”

建设笑道:“你这个人,真拿你没办法。刚把羊卖了,我的养羊场一半空着呢,这下全放进你核桃园里?”

“你放心,保管比你养羊强!”

次晨,建设将款打到高峰帐上,电话里说了一声。高峰描绘了一番核桃园挂果后的美好前景,两个人又说了些同时沦为务农人的话,分头下乡去。

养羊场赚到的第一笔资金就这样因为高峰的三言两语便投了出去,建设想想也觉好笑;眼下周转资金几近于零,大学的校友、同学遍及区里、市里各部门,当主任时的人情这一二年里还有余温,他却不想冒更大的资金缺口,养羊场里还有200多头小羊,必得小心饲养了,卖一批得一批的钱,小心保全发展就是了。

出了省道,再乘上开往周湾的中巴车,在沙石路上颠簸,南建设不可扼制的想起那件事来了,六七天过去了,他该怎么面对花儿呢?

花儿正在小羊圈舍里,建设刚一踏上坡,花儿就转过头来望着他,突然又把头别过去,再不看他。建设也吃了一惊,花儿还在!养羊场里还有一个花儿,那么潜意识里,他是希望花儿走掉。走近了,建设想叫她,又没有开口,以前建设一看见她,总会顺口叫一声,花儿,你去拿个什么,或者干脆问她一些小羊的趣事。花儿是那样一个叫人不用费心的傻姑娘。

吃晚饭照旧是女孩子们和拉水的小张、割草的老李、老刘等一起吃,建设在屋里吃。老张过来,边吃边说着些养羊场的事,养羊场一切运行平稳,只是天热了,拉水并不是个办法,得买个泵从河里抽水。建设说这两天就着手此事,再无话可说,门外吃饭的年轻人们也很沉闷。建设猜测这沉闷的原因,这沉闷仅仅是因为他回来了,还是他们都知道了花儿的事。

建设在硷畔上喝茶,花儿自去了养羊场,远远的身影在建设眼里小成一个孩子。红红提了一壶开水过来,说是新烧开的水。

红红放下水壶却并不走,眯着一双细眼睛说:“南场长,花儿就可会装里,见你回来了他就尽在羊舍里忙活;你走了,她一天放开了只是在河滩里疯玩,天黑了还不回来。”

“她去河里洗衣服了?”

“哪里,她也不洗衣服,也不游泳,就是坐在河边发愣,花儿原来就可憨哩;说她要回家去呢,她不想在这里干了。”

“嗯——”建设故意沉吟着,等红红的话。

“她怎么能回去呢,我们都不回去,她一个人寻不着路!”红红扑噗一声笑了。

琴琴、东芳见红红在这里说笑,害怕似的远远躲着,快步从坡上下去。

建设叫住了她们,问:“花儿说她不想干了,要回去?”

“不是,花儿没说她不想干,花儿说她想家了。”琴琴说。

“噢,你们都想家么?”

琴琴说,“不想,这里也很好。”

东芳说:“我想哩,就是太远了。”

建设笑了:“想家肯定是没吃好,咱不能让羊吃好,人吃不好,明天让小张上乡上买肉和西瓜去。”

东芳说:“呀,太好了!”

建设也觉得太好了,女孩子们一点也不知道花儿的事,花儿一点也没有告诉她们。那么,建设可以将这一次造次遮掩过去。建设打定了主义。

每到下午,建设坐在硷畔上喝茶,女孩子们去河里玩。但花儿哪儿也不去,只远远的在建设的视野里,在羊舍边发呆。

除了吃饭的时间,花儿总是躲着人,老张婆姨说:“花儿怎了,倒象不认识我们了似的。”

花儿还是低头,一句话不说的端了饭去宿舍。

建设眼睁睁的看出了花儿的形销骨瘦,他的冷淡与沉默像刀子一样残忍;建设恍惚想起了那一个在几天之内形销骨瘦的身影来,难道他又要做一次残忍的事么。

木千叶为爱情而来北山,并不知还有一个高丽娜,与建设并行,那步态里都是依顺,被爱情充盈的女人,她的脸就像明月一样,她的神态里焕发出难以描摹的美。有多少次,建设在想,就是千叶了,一定娶千叶,而不是任何一个别的女人。

就这样到了冬天,有一次在冷风里走,建设说:“要是我看上了别人呢?”

“你不会爱上别人,尤其是那个区长的女儿,你不会爱上她。”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

“你真不着急?”

“我着什么急。那种浓艳、坚硬的女人不适合你,你肠胃不好,消化不了!”千叶带笑漫言,完全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谁适合我!”建设附在她耳边问。

那个春节渐近,该是建设拿定主义的时候了。

千叶在几天之内形销骨瘦。仿佛风变成一把刀,将千叶的骨肉刮下来了。

直到近十年后,千叶才肯和他说话。

十年后,已经完全是另外一个木千叶了。

建设不能再这么残酷了,晚饭后,建设当着众人的面说:“花儿,有几件衣服你去给洗洗吧。”

“啊!”花儿惊惶的叫了一声。

“南场长,我去洗吧,我去给你洗。”红红一下跑过来。

“让花儿去洗吧,我看花儿这两天很懒!”

暮色已昏,花儿还未归,建设立坐不安,还是拿不定主义怎么对待花儿。

花儿呆呆坐在河边,河石上晾着他的衣服,花儿是在等他的衣服干。建设走近了,她还没有发觉,建设绕在他眼前,花儿抬头看了他一眼,泪水扑漱漱流下来。

建设低估了一个傻姑娘的内心感受。“花儿,花儿,你怎么这么样!”

建设将花儿抱在怀里,花儿还是哭。断断断续续

哭着一句话:“我不回家,我不回家去。”

“不回,花儿不回。没有人让花儿回去!”建设摩

挲着花儿泪湿的脸,心里疼痛了。

怎么像是牵动了一种心情,怎么像是要告别千叶,怎么像是木千叶依偎在他怀里说“你不要离开我!你离开我,我呆在这异乡还有什么意思。”

“我错了,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是花儿的哭声。

“没有,你没有错,如果错了,应该由我来承担。我们谁都没有错,花儿是多么俊的女子!”抱花儿在怀里,千般的安慰,建设什么也不再想了,只有眼前肌肤与形容如此美丽的花儿。建设爱不释手。

微风吹拂,花叶轻轻摇摆,夜露渐渐浓了,化为一滴露滴进田里,夏夜的河边那样静,仿佛能听得见那夜露滴注的声音,远处、近处的蛙呜,像唱着喜歌似的,河水汩汩的说着悄悄话。

玉米林间,叶儿沙沙响;月亮的脸,一会儿全部,一会儿一半。

“我老师的妈妈说,女子的那个地方要干干净净的才好。我是不是不好了。”

“花儿,其实,对于男人来说那也是最可宝贵的东西,男人是不会随边将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给他不喜欢的人的。其实男人和女人一样,都是人。”花儿听了,羞红了脸,因为她懂得南场长仿佛是在说他喜欢花儿,而且是以那样的方式,也是唯一的方式。

听南场长这样说话,花儿认真地望着他的表情,觉得他不再是校长一样的人物了,而是一个可爱的大哥哥,南场长脸上每一个细小皱纹都那样清晰,那样熟悉地化到花儿心里去了。

“真的吗?”花儿有一点不相信。

“真的。”

第二天,人人都能看得出花儿精神焕发,正如一株将死的花,因了一场雨或一瓢清水而转眼青枝绿叶。花儿是这样一个单纯的、不懂得掩饰的姑娘,尤其那目光和来时的黑白分明不一样了,多了一层盈盈的流光。

——女子啊,当此际,自此之后,你不再是大地上一个完整、独立、自在的女儿,你回复为这人世间的一棵草,兴衰荣枯,总也关乎浇灌你的那一个平凡伺者;前世今生,你与这一个男子已结血泪恩仇。

建设虽然觉得花儿如此鲜明的变化有些不妥,但花儿那自然的生命力打动了他,花儿就像大自然的一朵花,她那么自然地快乐地绽放。

建设往往带着花儿去河边,这让养羊场里的大家伙觉得有点什么,又觉得什么也没有,花儿是个傻姑娘,南场长不过是逗她说几句笑话而已,就像她刚来时一样。

一个浪漫的夏天,一个傻呼呼的夏天,花儿和她心目中的大人物、心目中最完美智慧的男子流连在草丛中、泉水里,青纱帐里。

“花儿真是个懒姑娘。”月光那样温润,是天上的白玉;而建设手里拉扯着的花儿是一片夜雾里的软玉。

“花儿才不懒,奶奶说我是最勤快的好女子。”

“还不懒,那怎么不自己好好走。”

“花儿累了。”

“花儿干什么了就累了。”

“喂羊。”

“昨天也喂羊了,怎么不累呢。”

“你知道!”

“我不知道,你没告诉我我怎么会知道呢。”

“你就是知道!”

“花儿,今天喂了几只羊?”

“68只呀。”

“不是,你今天喂了69只羊,花儿可真有本事啊,把羊们都喂得饱饱的。”

“是68只,不是69只。”

“你想想,到底是68只,还是69只,不是还有一只大羊么。”

“不是的。”

“怎么不是?”建设还是想再开导这个傻姑娘。

“我喂了68只小羊,后来又喂了一只蓝色的狼。”

“蓝色的狼!”建设笑了。

“我可不是狼,我是猎人。我捕到了一只小野羊,正在沉沉的往回拉呢。”

“你是猎人海力布吗?”

“海力布?”

“你没上过小学吗,就是那个听得懂动物语言的猎人。”

“你觉得我是吗?”

“有一点,你很聪明,你能听懂我的话。”

“有谁还听不懂你的话了?”

“他们,妈,妹妹,还有他们很多很多人。”

“我怎么就听得懂这小野羊的话了。”

“你以为我不傻。”建设心中“滋”一下,这样的傻姑娘也需要有人理解她,也知道谁是理解她。

“是,我看花儿不但不傻,真是有些大智若愚了。要是我这辈子就生活在这个周湾村,我真想一辈子拉着懒得不肯走路的花儿。”

“大哥哥拉着真舒服,不用睁开眼睛看路。”

“猎人,要是地震发生了,你会不会告诉小野羊,还有小羊羔呢,你会不会告诉花儿让花儿先藏起来。”

“傻姑娘,地震来了,你能往哪里藏呀。”

“那总得找个地方藏起来。”

“花儿,咱这里不会有地震。”

“我是要问你是不是海力布。”

“好, 我是海力布,我是花儿一个人的海力布。”

和南场长走在绿如茵的苜蓿地中,花儿调皮地将头往后一仰,一准就会枕在南场长的肩头。“我很喜欢小羊羔,我走的时候可以带一只小羊吗?”

南场长在她头上摸了摸:“你就是一只小羊羔,最美丽的小羊羔。”

“花儿,我们坐会儿吧,走得太累了。”

花儿说不,花儿已经长大了,精明了,花儿知道了和南场长一起坐下来的危险。 但是南场长说:“和这样美丽的花儿坐在夏天的晚风里,真是太好了!”

“我才不坐呢,别人看见了会说我们的。”

“谁会看见呢,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怕河里的鱼看见了吧!鱼会说,你怎么比我还白,比我还滑呢。”

“不是,我是怕草看见了,草会说,南场长怎么比我还扎呢。”

建设情不能禁,将花儿抱在怀里,为什么这个实心实意的傻姑娘,这样轻而易举就将带他进童话的世界里。想到将来,他并不能将花儿永远留在身边,不知怎么禁难过起来,抱她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竟然有些不忍以男人的方式再伤害她。

这么美丽的女儿,为什么这么单纯、这么傻,傻得叫人心疼。

和花儿在一起的时刻里,看见她笑,他心里就欢欣;在她的笑颜里,他的心那样惬意,那样放松;月下归去,在他手里,在他眼前跳跃的花儿突然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他的脸颊,抱住他说:“呵,我的布娃娃,你是我的大布娃娃,太可爱了!”建设笑,心境柔软,不忍拆开她环绕在他腰间的手。

花儿真是傻,花儿压根就不知道卖弄风情是怎么回事,不会巧笑,不会眼光流盼,看就认真的看,不看就熟视无睹。一天下午,花儿在扫院,却突然笑起来,咯咯笑响,抿嘴自乐,又一串咯咯的笑响,老张婆姨问:“花儿笑什么呢,这娃这些天怎总这么高兴呢。”

花儿还是笑:“想笑,我就是想笑!”

到了河边,建设也问:“刚才笑什么呢,还没完没了。”

“我想起了一句话,一想就想笑。”说着又笑起来。

“为一句话就笑,你到底傻还是不傻?”

花儿突然不笑了,歪头问道:“你到底是南场长,还是我的大哥哥?”

建设惶急四顾,这才道:“你说呢?”

“是我先问你!”

该建设回答了,建设突然认真起来,竟然说:“我都不是!”

“我也都不是!不是傻,也不是不傻。”她的对答如此流畅,不假思索,而且面上冷静。

“那我都是,我是南场长,也是大哥哥。”花儿一不高兴,建设就觉不忍心。

“我也都是,我有时想傻,有时不想傻。”花儿一本正经的说。

建设轻轻拉她的手握在手心里。

南建设是谁?他想是谁?他其实只是谁?这究人与天地的问题,他回答不了;他的智慧连一个傻女子的问话都应付不了,还在空想什么宏图大志呢。

南建设所能做的,想做的,不过是牵起身边这个美女子的手,让她高兴,让自己顺乎自然。

初秋的向晚,风已经清爽;南建设的心,如这微风里的一面旗,一会儿莫名轻扬,一会儿悄然垂地。周湾水库下的这一片河湾突然空落落的,天那么高,那么远。

花儿放开了南场长的手,在他身边不远处随手掐花,她知道南场长又在想问题了,花儿多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凭直觉,花儿知道自己永远也不能够知道南场长在想些什么。花儿多么想不再傻!望一眼走在身边的南场长,花儿随手将掐来的花又放下了,有的放在了原来的草叶上,有的在风里随意丢了。

月亮上来了,空静的山村上空只有月亮,月下只有山川;坝梁上望去,周湾水库仿佛无边无际,一下子有了浩渺之气;身边只有花儿,只有蛐蛐的鸣叫衬托这秋的清寂。

“回去吧!”身边的那个声音说。

“你冷了吗?”

“嗯,是。”其实花儿不是觉得冷,只是觉得不适。花儿很不适南场长这样默不做声。

花儿的确是痴笨的女子,但凡人家说得快一些,花儿就再弄不清别人确切地在说些什么,只看见那各式各形的嘴唇在不停地翻动,只能大体知道人家是在得意还是在愤怒,花儿不喜欢那些飞快地翻动的嘴唇,那密集的声音。因为她弄不明白人家要说什么,她从情感上也不想弄明白别人在说什么。每当此际,她采取的态度是听若罔闻。

建设却从她的天真、单纯里,竟看出几可喜的分灵秀可喜之气,是他错了,还是众人都错了。那种天真、清新之气深深地打动了他,让他的心为之沉浸,天真的花儿是一池清澈见底的水,他只想将自己的全身心,将每一寸皮肤,将五脏六腑都在那水里湿润、浸透。有谁知道一个男人的泪水,不是流在面上,而是流在心里;在心里,泪水愿像小河一样汩汩地流。一个举得起巨石、养得起全家的大男人却难以支撑这样的干枯与荒凉,谁是他生活里的一川清水,谁来滋润干枯的他。花儿是那浅浅的一匹鳞光抖动的清溪,建设有些贪婪地不离花儿的身体,就像一个皮肤被暴晒的孩子急于将自己放进那一湾浅水里。

他一直自以为是人中之凤,偏偏喜欢上了一个农村姑娘,而且是这样一个不谙世情的姑娘。建设若也学时下的钱权男人玩情人,最起码也得找一个条件相当的,比妻子高出一筹的,风姿绰约的,人人羡慕的女人,那才够得上虚荣,才会在老婆跟前解恨;但他早已从心里厌倦了那千般的风姿绰约,那绰约之后不知隐藏着多少的装扮和心机;他是连闻脂粉味都要闭过气去,他早已经厌倦了那脂粉气,连同街头偶尔一个女人切近走过时飘散过来的脂粉气也会感到闭气。

建设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和一个人人以为傻的姑娘有了那种关系,而且他还是满心欢喜,恨不能和这个傻姑娘永远在这里放羊,在这一片清澈的水里游泳,可出了那个山谷回到他生活的环境,他又是满心懊悔,恨不得立刻摆脱她。自己嘲笑自己,事情要是让人知道了可怎么得了,不说世俗的压力,只说万一要是牵扯到法律,她是一个痴女,诱骗痴女是要负法律责任的。

到时候,他还有什么脸面在这个世上活着!

这暗怀欢喜,又战战兢兢的日子。

花儿却全然无知这一切。只有花儿才会毫不掩饰地将内心的精华、将生命天然的绚丽尽情绽放,不怕风吹,不怕雨打,即使大雪欺压,也是无知无觉,也是嘟起一个粉红的小嘴儿去迎接,却不知道这看似美丽的雪是要了她的命,断送了她今生的开花结果。花儿啊,真傻!

夏日黄昏的河边,女孩子们在河里洗衣服,花儿在坡上摘花,建设望着花儿,享受着轻风,觉得满足。一个男人真正需要的是女人和大自然,在女人的身边和大自然的怀抱里,建设觉得一时无所求。

女孩子们都回去了,花儿来到了建设身边,她就像一只小羊跟着大羊一样的跟着他,自然纯真里透出温柔。建设无可抵挡地将花儿抱在怀里。

月光下坐着,月光如此的单纯、生动。“花儿,给你讲一个故事吧,古时候有一个读书读得特别好的人,官也做得很大。”

“比南场长读书还要好么?”

“好得太多了!”

“比你的官还要大?。”

“大到不知哪里去了。”

“但是这个人升到很高的官职以后,皇帝就生他的气了,说他写的诗里有骂人的意思,就把他打发到很远的地方,最后一直打发到了海南,那里是个雾气很重的地方,人很少,很不好呆。他有一个美丽的侍女,叫朝云,其他的人都不愿随他到海南去,因为他已经是又老又穷了,只有朝云陪他去。”

“那是因为朝云情愿跟他去。”建设笑了,还想说什么,花儿却问:“故事里这个人是真的吗?他没有名字吗?”

“有,他要没有名字,谁还会有名字呢,他是苏轼。”

“我知道,“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他是一个很古时候的一个人,对吧?”

“花儿,我一看见你就觉得像哪里见过你,现在,越琢磨越有些像。”

“像你过去认识的一个人吧,这是专门骗人的话,我妈早告诉我了!我才不要像别人呢,我就要像李花儿,就要像我自己!”

“花儿,你一点儿不傻呀!”

“你才傻呢!”

花儿拿一束花打他的手背。两人独处时花儿会称呼“你”,有时称呼“大哥哥”。单是“南场长”,“你”,“大哥哥”这三个称呼在不同的场合、不同情绪里的转换,都是那样恰当合适,语出油然,全合着建设的心情。花儿怎么会是傻呢!

建设越是怜惜她,越是恣意的要花儿, 仿佛她是他一心想奉承的女子,他要她尽享受男人的爱与雨露;仿佛离别的时刻就要到来。

痴傻的花儿,孱弱的花儿终于在天空下,在这总也得不到肯定的人世找到了一隅受到褒奖的所在,尽管是一个暂时的所在,可是花儿并无知觉,全身心地投入,如同鸟儿一样欢喜于一片极有限的水渍。这是花儿有生中唯一翩翩起舞的几个月,这黄金的月份,花儿把那人对她随心随意的欺骗当作了是赏赐,就像一切痴情的聪明女子一样要将这注定无有结果的情感进行到底。只不过花儿内心的芳香出于天然,花儿的头脑算不来那样多的得与失。

夕阳里的养羊场,建设放着音乐,把那忧愁和伤感放大放慢。 在水滴匀洒的院子里,建设看着花儿在他身旁扫院落,晾衣服,那一举一动里都有了一种音乐的韵律和婉转,是花儿灵醒了,还是建设痴傻了,美女子花儿在建设的眼里成了空谷仙人。

音乐里,风吹过的农家院落里,羊儿咩咩的空谷里,建设在这简单的场景里将有生所曾见的、所能想象的丰美景象全都一呼而至,独坐黄土坡上,仿佛孔明当年独坐空城;端立养羊场上空的片土,身边有这样一个美丽的痴女不离左右,又仿佛苏轼当年携侍女朝云潇潇洒洒行走在被贬南行的路途中。一个政府办公室主任算得了什么,就是一个旧朝的首辅大臣又能怎么样,人生何处无风景,建设在养羊场坐着,竟是要赋诗一首了,那自离开大学、离开三尺讲台就消失殆尽了诗情!

堪堪四十载,

体虚心已倦,

情空无所系,

独怜小儿女。

诗,是不能做的,一想着做诗,便连着了身前身后许多深刻的伤感。这样的诗句,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与他相伴的花儿,他把痴心陪伴他的花儿当作什么了呢。

一个人,只有他自己是自己的全部。

木千叶不是他的全部。为何,在他走出竹帘时,帘后会传出来一个声音:“不是有话要说么。”

他心里有什么,哪怕是一丝存疑,木千叶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