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有女如花3

春风微微来了,那绒毛也似的牧草在风中起伏着波浪。建设的养羊场调进一批新品种的小尾寒羊。南建设每每站在高高的院子里,看着四面绿色的山梁,看着眼底一群群洁白的羊子,听着羊舍里传来此起彼伏的咩咩的叫声,觉得终于算是找到了可以躲开区政府大院,躲开家的一个安适之所。

建设总会看到那个容颜如花名叫花儿的姑娘在羊舍里忙碌,有时她也不是在忙活,而是和羊说话。分在她名下照顾的羊子有近百只,她却能和它们个个说得上话。她的确不是个灵动的姑娘,以这样姣好的容貌肯实心实意地为别人的羊子操心,单凭这一点,在如今这些精明的女孩子堆里就足以够得上傻了。建设还注意到:似乎别的女孩子谁都可以指使她去干活,她总是没有半点不快地一一答应。

这个姑娘,总让建设觉得奇怪,他好像是在哪里见过个姑娘,但想想姑娘的年龄,她的家在那么远的一个小村镇,建设明白是绝不可能见过的。

一天,建设听见她在和老张求情,要老张让她来管小羊。老张说:不行,经管小羊要精心哩,他喂了多少年羊了都操着心呢,别以为那小羊是好喂的。

见老张不答应,她就抱起一只小羊说:“让我来喂你吧,我会让你吃得饱饱的,我带你去晒太阳。”

建设被这傻姑娘逗笑了,走近了问她为什么要管小羊。

“小羊漂亮。”

她的回答不假思索,让建设笑出了声,对老张说:“那就让她帮你喂吧,我看你照顾那么多小羊也挺累的,你就多指导,让她来喂。”

花儿高兴得满面飞红。

因了将养羊场的未来们交给了一个从未养过羊的姑娘,还是因了那一幅小白羊俏姑娘的图画养眼,花儿一天更比一天多地进入南建设的视线。建设往往坐在硷畔上一壶茶喝一个下午,当办公室副主任时养下的茶瘾、烟瘾一时不能消减。建设的眼底,就是那个养羊场,那个美丽的傻姑娘。

“啊--”又是红红的一声尖叫。让红红尖叫的事由简直太多了,手里的草粉撒了,羊的嘴唇碰着了她的手,或者走路的时候踩着了一串羊粪,那声音尖利而短促,就像谁突然扼住了她的喉咙似的。红红特别爱用这种夸张的声气,好像如同面临龟蛇动、百兽出,才导致她这样失声尖叫。像红红一样的女孩子们为什么要这样的尖叫,大概她们明白尖叫不能不引起别人的注意;或许她们真的一点也不明白,这样的尖叫并不是为了引起男人们隐密的联想。如今的大街上,角角落落里,男女聚集的地方,太容易听到女孩子失声尖叫了, 就像被夹住了尾巴的动物一样放肆尖叫。

但红红的这一次尖叫似乎有着十足的理由,所以声音理应高过了院落上空。尖叫处,建设看到小羊们个个兴头十足地涌出了羊圈的栅栏门,花儿拍着双手对小羊喊话。建设也惊得站起来,小羊跑丢了怎么办?撒开在草坪上被人看见了罚款怎么办?这姑娘怎能这样大胆,这样没轻没重。

但他很快看到花儿就像幼儿园的老师带着孩子一样,要小羊们排队走:“白牡丹,你慢点走!听话!”说着就到了那只领头的羊跟前,手按着它的秃脑袋,羊群队伍紧凑些了,再开步走,简直就像孩子一样听话:“小**,你干什么呢!”这一声喊,那只跑出队伍欢跳的小羊就掉转头归了队。

小羊们咩咩叫着,排着队随花儿去了河边。

看着小羊确实听话,建设才放下心来,花儿显然也看到了站在高处的他,朝他喊道:“南场长,小羊想到外面去转转,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真是个古怪的姑娘,小羊想出去转,小羊给她说了。看着那一个苗条的身影,白色裤子,浅黄色的上衣,那一张近处曾见过的美丽年轻的脸,看她拍拍手,喊一声就能将一群羊子驯顺,建设真生不起气来。这姑娘到底哪儿傻呢,若是走进画家的画中,花儿不就是个仙女么,可是在生活中,在这个养羊场里,花儿就不再是仙女了。这姑娘,其实还是个孩子呢!南建设思忖了半天,这样对自己说。

太阳将落,小羊就回来了,一个个小胡子上滴着水珠慢走欢叫,花儿挽着裤腿,手执一枝弱柳,走一步,停两步:“慢慢吃,这一片都是咱们的草。”

小羊们进了圈,建设还在硷畔上坐着,花儿朝他望了一眼,又忙开了。仿佛是对他说,我把小羊带回来了。

“花儿,你来一下!”

南建设坐在高高的硷畔上喊道。老张道:“南场长叫你上去呢,这下好!你这女子,就是不听我的话!”

花儿上走上坡来,还是执着柳枝,不像是来挨训,甚至还看了一眼夕阳,大概是夕阳耀了她的眼睛。花儿来到了眼前,一双塑料凉鞋,脚还湿着,挽起的衣袖裤脚中,露出的胳膊、小腿是那样白净细腻。南建设心里不觉赞许:可真是个漂亮的姑娘。

“河里水不凉吗?”南建设没想到自己要说的是这话,而且说得那样慈祥。

“不很凉。”

“在家里经常干活么?”花儿以柳枝扫地,一一回答。养羊场许多人在忙活着,在说着傻姑娘花儿今天将小羊放出圈,场长正训她呢,可硷畔上的两个当事人谁也没有提到这一件事。花儿说:“南场长,小羊跑得太少了,有的小羊懒得都跪着吃哩,蹄子都软了。”

春深不知处。花儿去河里洗衣服,见到田边各色的野花开了,就痴迷了,便采来一大把,想拿给小羊们看。

“花儿,你干什么呢?”南场长看到手捧鲜花的美丽姑娘一脸喜色地回来了。

“去采花。”

“采花,当心你被采了!”红红在一边低低咕哝了一声。

“你要么,给你。我再去采。”花儿大方地将鲜花递过来。

红红突然在一边笑得弯腰屈背,动颜破嗓,引得别的女孩也嘎嘎大笑。花儿却一脸迷惑,不明白在她看来如此美丽的鲜花有什么可笑。

南建设看花儿那大惑不解的样子,不禁也微微一笑:可真是个傻姑娘。

花儿明白了,她们又是在笑她傻,真不知道自己又有哪里招人如此狂笑。花儿讨厌女伴们的那份狂笑,那笑让花儿心里半天高兴不起来。但是南场长那神秘莫测的一个笑,让花儿不由在心下仔细的琢磨:他笑什么呢?

第一批羊子卖出去了,建设给大家发了两个月的工资,又放了一天假,只他和老张守着养羊场。

几个女孩子从几十里外的华池县回来后不几天,人人换上了一两件新衣服。建设扫了一眼她们的新衣服:有红的,果绿的,还有大花的。花儿穿着一件淡蓝色绢绸连衣裙,无袖一字领,在胸前和下摆斜对称是几朵白色硬纱叠成的小玉兰花,显出她的长胳膊白腿,这傻姑娘,倒挺会挑衣服,不由又打量了一眼。花儿看到场长看她,脸上掠过一面娇羞。建设突然觉得,他一定是在哪里曾经见过花儿。

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大原野上,在这个只有羊子和牧草的村庄,来了一个模样似曾相识的美女子,建设觉得这简直是上天对他下野养羊的补偿。

夏天来了,南场长穿的是一件深蓝色衬衫和乳白色长裤。花儿见了,抿嘴一笑,她觉得他好像是纸剪的蓝人儿:那像太阳落山后的天幕一样蓝格盈盈的衣裳,那像初升的月亮一样柔和的脸。

花儿独去河里洗衣服,南建设突然想起自己也有两件衣服要洗,就端了盆和花儿一起走去,忽然听得身后红红一声并未真正压低的斥骂:“傻货,给人卖了还给人点票子呢!”

建设清清楚楚听见了,知道红红是生气前两天要给他洗衣服被拒绝的事,看花儿的表情,仿佛是也听到了。花儿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就像那只是眼前的一点点尘埃,只需微微皱一下眉头就足以躲开了;抑或是,花儿在某些方面更像是一个还处在混沌沉睡中的婴儿,她好不容易觉醒,捕捉到了一点人类的情绪,皱一皱眉头,想将感受到的痛苦表达为一声啼哭,但是痛苦在刹那之间就消失了,表达痛苦的技能也在刹那之间遗忘,她又重新回到了广大的、浑沌的睡眠中。

就只有这微微的一个皱眉,花儿端着洗衣盆,依旧在他身边不远不近的地方行走,不语,也不恼,青春的脸庞,美丽的身姿,协调的步态。她的行走因为没有想过要突出什么、显示什么而完整地保留了优美人体的自然动态,就像猫儿的行走,并未经过训练,却有一种天然娇慵;像小鸡娃的行走,并未通过学习,却自生一种步步回首的灵动。花儿的行走是无声的,是一种风行水上的轻淡与天然,以这样年纪的女孩子而论,花儿的步态仿佛有些缓慢、过于稳重。

花儿啊,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建设心里转着几个来回,真想叫住红红,问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说得出这么恶劣的话来,还像个女孩子的样儿吗!但看花儿那样不管不顾的样子,便也作罢。女孩是水做的,但并不是所有的女孩儿都是水做的,这水做的女孩子太稀少了。

花儿是水做的女孩儿吗?

花儿不是,花儿少了水的灵动与优柔。

天气热了,得从河里拉更多的水,大量的撒进羊舍降温。新调来的小尾寒羊可是宝贝,占着当地大量推广这一新品种的优势,建设的养羊场其实已经做了几次买进再卖出的中转,这就挣了好大一笔钱。割草工、养羊的女孩子们都高兴,他们干活时唱着曲儿,笑闹着;建设也心情很好,每到下午,建设就和大伙一起去周湾水库边乘凉,几个年轻汉子早就在水库下游的一个深处游泳去了,建设和女孩子们在水库近前洗衣服,洗洗脸,然后再和她们说笑着回去,泡一壶清茶喝到夜风拂凉时再睡去。几个月里,建设感觉自己好像胖了一点,原先在政府大院里低首疾行的急进之心远去了,步子慢了,背也好像挺直了,挺像一个男人的,建设心里甚至这样想。

硷畔下,小张呐喊谁跟他去拉水,见没人应,又喊道:“花儿,你没事跟我拉水去。”

花儿答:“我不情愿去。”

老张追出来对小张说:“我跟你去。”

“你去做什么!我能拉得了!”小张闷声闷气的走了。

老张只好不言语,灰沓沓的回了羊舍。

建设在硷畔上看着,不由发笑。这父子俩,老张为人处事处处小心周到,儿子却是个实实在在的主,这个膀子健壮的小伙子这段时间里动不动就朝花儿吆喝。

老张在建设跟前叨叨:“狗东西怕是看上那个俊女子了,你说人家娃娃才十几岁,再说,我咋看那娃有些不活泛,那能过成个光景!就怕这毛老子给我惹下个乱子,那可是筛子也端不起了。”

小张负气开着三轮去河里拉水。淡淡的暮色中,花儿和琴琴回院子里来了,建设叫住了花儿,想问问她小张的事,见她那毫无知觉的样子,便改话道:“花儿,我见琴琴她们都爱说爱笑,老不见你说话,你在这里不高兴么?”

“我爸爸不让我多说话,我爸爸说,言多必失。”

“哦!”建设一听这话就想笑,但想着那个做父亲的对自己并不太精明的女儿说这话的曲衷,不由心里潮湿。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想起自己的女儿,蹦蹦跳跳,一天到晚高声低语说个不停,正是要通过说话显示自己聪明伶俐的天真年龄;看着眼前不言的花儿,建设叮咛道:“花儿,你长大了,记得要离别人远一点,去哪里要和女伴们一起去。”话语说得这样温和,是替远方那个并不相识的父亲嘱咐,还是在对自己远处的女儿叮咛。

“我知道,我爸爸也这样说,你和我爸爸说的一模一样!”花儿有些兴奋,就像那次南场长说,就让花儿去管小羊吧,她乐得仿佛要跳起来。

看着她天真烂漫的笑脸,建设说:“那就好,记得就好!”

花儿走远了,又回过头来望着他,天真地笑了。

南场长望着她回头一笑时那美丽的侧影,心里叹道:穷人的女儿,美貌的女儿,又有点傻!建设想是不是找个时间和她的父母联系一下,将这个孩子带回去。建设很担心花儿在他的养羊场里发生什么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