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作为中年的白痴3

白痴说:“你呀,哀怨是你现在应该有的。可是你不仅自己哀怨自己,你还用你的哀怨怜悯我。你用自己被凡尘玷污得变了样的身体来怜悯我,我不会感激你的。相反,我心生厌恶!”

女人听了他的话,泪水更多了。女人说:“您看看我吧。我虽然经历了很多事情,但是,我已经再也不是那个天真无知的少女了。我现在懂得了爱。我奉献给您的,是一串熟透了的葡萄,葡萄!您明白么?我相信,我的身体会让您满意的。”女人说完,自信地向白痴的楼台走来,她的步子仍然如少女那么轻盈,体态也仍然如少女那么优美。阳光这时也突然从云缝里钻出来了。白痴在一瞬间恍忽了一下。在他的恍忽中,女人早已爬到了楼台口上。

白痴轻轻地对她说:“回去吧,连同你的怜悯一起回去吧。”

白痴的仆人见了,走出来把她拦住了。

白痴摆了摆那只无力的手,回到楼里去了。女人望着白痴缓缓进入白虎楼的背影,无力地瘫倒在楼台口上。

时间一天天过去。

时间并没让白痴改变他自杀的念头。白痴依然被仆人推到白虎楼的前台上,让他看看天,看看森林,还让他看看那片湖泊。白痴看着那片湖泊上升腾起来的水汽,眼睛里充满了迷芒。白痴自己对自己说:我的将来,就在这片湖泊里。白虎庄的将来,也在这片湖泊里。我看清了他人和自己的一切,我也就厌倦了这种生活。

白痴正在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位中年妇女向他走了过来。她就是白痴继勾引那位少女之后,千方百计没勾引到的那位少妇。她现在主动而且生动地向白痴走来了。她身上的衣物穿得很少,那对浑白的肩,就那么袒**。顺着那片光洁迷人领地,很轻易就能看到她的那对**之间的,那条诱人的乳沟。她走路的姿势依然是从前的妖娆。那身上的动作和一条蛇身上的律动没有二致。她来到了白痴跟前,像一枚熟透了的柿子,仰着那张令人回忆的脸,把她整个风韵,在一仰头的瞬间,呈现在白痴眼前。

白痴对她的到来显得非常无动于衷。白痴还沉浸在自己对未来的恐惧里,静静地望着那片湖泊。湖水在阳光的温暖里泛起了一些波澜,还泛起一些鱼鳞样的光片,还诱发了一些鱼或蝌蚪在水面上游动。

那位中年妇女直接上到他的楼台上。她用呼吸将她大大的胸脯一起一伏,呈现出一幅少女怀春的样子。她也静静地,像白痴注视那片湖泊一样注视着白痴。她一分一秒地等待着,一分一秒地凝视着这位曾经对她痴迷过的男人。她看到她现在长得没有了人形。而她也明白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原因,这个原因很简单,而且也很复杂,那就是他想死,一心一意地想死,就像当初他一心一意地爱着自己一样。就这样,她像白痴沉浸在对湖泊的注视一样,注视着白痴。

大约过了几个时辰,她心里已经没有时间的感觉了。她觉得到了应当打破这种注视的时刻,就用期期艾艾的声音说:“我丈夫确实不是个好东西。”

白痴没有言语,依然看着他的湖泊。

女人又说:“他不仅勾引了我的妹妹,还到巴桑开的怡梦园里和那些风尘女子鬼混,还想和我离婚,还想和我的妹妹一起,过一种永远幸福的生活,我不同意,他就我吵吵闹闹了这么多年。”

白痴的心情受到了扰乱。他抬起头,望了她一眼,说:“你打断了我听湖泊的鱼和蝌蚪唱歌哩。它们唱得多动听啊。”

女人说:“你别是糊涂了吧,水里的鱼和蝌蚪怎么会唱歌呢?”

白痴说:“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女人说:“我就是你十五岁时勾引的那位少妇。我今天来,是想用我的一切,来唤回你的心灵,让它把你心里对死亡的念头驱赶得远远的,让你回到白虎楼的王椅上,带领白虎庄过一种安宁的日子。”

白痴的脸现了一些红晕。

他为少年时做的事情产生了一丝羞愧的心理。他想自己如果不是想死,是根本不会产生这种感觉的。现在,他感觉到了一点点自己少年时的荒唐,就让脸上产生了一丝红晕。但是这并没阻止他拒绝这个他生平第二次追逐过的女人。他说:“我不死,你就真的有一天会听到那片湖泊的鱼儿和蝌蚪大声地唱歌呢。那种歌声,带给你们的是幸福还是苦难,我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也许,让我死了,那里的歌声终有一天会停了下来,你们才会过上一种安宁的生活。”

女人说:“即使那时歌声四起,可是歌声又有什么不好呢。正像人们现在习惯了青蛙的喊叫,习惯了知了的长鸣,习惯了村庄外的野狗在森林边上像狼一样长吠一样,只不过鱼儿和蝌蚪先前不唱歌,现在唱歌了。有了歌声,生活才会变得更美的。”

“你给我住口!”白痴听了女人的话,一下子愤怒起起来。他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女人。他觉得她说得多么冠勉堂皇,可是她的话简直就像一个白痴说的话。他说:“可是,它们不仅仅在夜晚唱唱歌,它们还会长大,它们还会走进人们的厨房,变成一种美味,最终扰乱人们的心灵。”

女人说:“你别生气,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我从来不执意坚持什么。什么都是你说了算。你在我心目中,永远是至高无上的。我的意思是说,它们变成了美味又有什么不好呢,丰富了白虎庄的菜肴,给人们带来幸福的生活。”

白痴更气愤了。他用手拍着轮椅,吼道:“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你给我滚下楼去吧。”

女人说:“白痴,白痴,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我给你带来你曾经梦昧以求的肉体,我现在虽然是个熟透了的女人,可是,我最懂得男人需要什么。我会把它们全部给你的!”

白痴知道自己在这个愚顽的女人面前失态了。

这不是一个想死的人的作态。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想死的人是沉静的,对世事不予理会才是正确的态度。于是他低下头,用一只手在头上挥了挥,说:“回到你那正与你妹妹温存的丈夫身边去吧。我为原先盲目地爱上你这样的女人而惭愧!”

白痴的话一出口,女人的泪水就奔涌而出。她转过身,捂着自己的眼睛,下了楼在村道上呼呼地跑起来。

一会儿她就消失了。

白痴回到自己的心境里之后,重新开始看那片湖泊了。这个时候,巴桑的妻子领着她的七个儿子,从村头浩浩****地走了过来。巴桑的儿子太多了。白痴在心里对自己说。幸亏现在自己想死了,不然,巴桑的儿子们就成了压在自己心头上的大患。幸亏!

当巴桑的妻子带着儿子们走过白虎楼时,他们都放慢放轻了脚步。

原先在村头激起灰尘的劲头没有了。巴桑的妻子还隔多远就朝着他笑。那笑容堆在脸上,让白痴感觉到是画上去的,很差劲的三流画家的作品。白痴也不望她,他只是用眼睛的余光注意这个女人,这是他对所有娲娘的妹妹的作态。巴桑的妻子是哪个娲娘的妹妹,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这一点,是只有拥有一百个女人的丈夫才有的状态。他没法也没精力去弄清。他只要知道她们是那些娲娘的妹妹就行了。现在,巴桑的妻子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还和白痴有着这样一层关系。她只是想着巴桑和白痴的利害关系,想着一心讨好这个令白虎庄每个人生畏的人物。这里面自然不乏巴结白痴的成分。所以,她很远就开始对他笑着。为了自己不至于笑得很疲劳,她还把脸上的肉堆起来,像用塑料造的花那样,保持着一种没有笑意的姿态。

当她从白痴面前经过时,她没有像村庄的其他人那样,劝说白痴放弃死亡。她从内心里是希望白痴死掉的。她的心告诉她,白痴一死,她的姐姐在娘家里的地位就没有她高了。每次回到家里,她见到爹娘像敬神一样侍奉着姐姐,她的心里就不舒服。再就是姐姐那幅心满意足的样子,嫁了个瘫子比谁都神气。她也一直在想,看你那个瘫子丈夫到头来有什么能耐。也就是在这种想法下,她让姐姐通过白痴嫁给了巴桑。嫁给了巴桑她比姐姐更心满意足,尤其是当她知道了巴桑就是埋葬白痴的人之后,她更自豪了。有时甚至在她姐姐面前,她都表现出一种憨态可拘的满足。所以,在巴桑那么多妻子中间,她和巴桑贴得最紧。她更没做过什么出卖巴桑的事情。包括巴桑开设那间红火的怡梦园,她都尽心尽力地支持巴桑。在她眼里,她觉得巴桑是白虎庄最优秀的男人。所以,她不希望白痴活,现在白痴想死,她巴不得他马上就死。然后,白虎庄就是巴桑和她的天地了。

可是她毕竟不是一个浅薄的女人。她懂得掩饰自己。她从来不随便说话,也不明显地表露自己对巴桑的爱戴,而且在很多时候,她会在人群中,说一些无关紧要的关于巴桑的坏话,以表明自己的立场。就这样,人们私下便传开了:巴桑的妻子没有一个人跟他一条心。

她的心也有不满的时候,那就是她不能生育。而且在她的带领下,凡是成了巴桑妻子的女人,都不能生育。巴桑不止一次从她们身上一下来就破口大骂白痴,说是白痴施了魔法,好让他断子绝孙。她也在心里骂白痴,骂完后,她就怂恿他,到外面去找女人为他生育一些孩子。巴桑听从了,便不断地往森林边上跑,还往湖泊边上跑,一直跑了近一年时间,巴桑便一个个从森林边上和湖泊边上领回了七个儿子。而且这些儿子们个个长得身强体壮,力大无比。那个从森林里领回来的叫做木头的儿子,夜里睡觉,梦里一脚把她从**踢了下来,她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那小子伸手轻轻一抓,就把她重新提回到**来了。从此她再也不敢和巴桑的这些儿子们睡在一起了。还有那叫石头,叫水力的,都一个赛似一个,力气大得不行,就连走起路来,把风搞得呼呼作响不说,地上绝对要惹起一阵烟尘来。

从白痴面前经过时,她原想笑逐颜开地不说任何话,走过去就行了,这样既让白痴感觉到她和他打了招呼,又可以以一种没有任何实质内容的形式,走过这个令她不安的地方。可是,她没想到,白痴竟对她说话了:

“这些都是巴桑的那些私生子?”

她明白这个瘫子在明知故问。

她说:“巴桑跟我说,看到这些孤儿在森林和湖泊边上被遗弃了,就领回来了。可是谁晓得是怎么回事。看他们这一幅幅样子,一个个就是些小巴桑。您有眼力真准!”

白痴说:“这些小子,都是些武才,可是,他们的儿子,以后会比他们更厉害,他们能文能武,我不死,还会遭他们的磨难呢。”

她说:“您这是说的哪儿话。他们是一个个土鳖,哪能翻起大浪来?这白虎庄怎么弄都是您的哩。”她边说边走。见她这样说,白痴觉得再说多了也就没趣了。于是看着她渐渐消失在村道上。

当白痴在向往死亡的幻想里,陷入深沉的睡梦中时,那个白发飘飘的老太太出现了。

她就是白痴曾经追求过的那个七十岁的老太太。与那时不同的是,她现在的头发全白了,而且成了一位百岁的老太太。老太太颤微微地爬上白痴的楼台时,他还陷在深深的梦乡里,涎水都从他的嘴角上流了出来,在他的手背积了一大瘫浓稠的**,晶莹透亮。在梦里,他又听到了湖泊里鱼儿和蝌蚪的歌声,随着风,轻轻地传了过来。这个时候,他的心灵是最安宁的。他的一切都归于一种平静,归于一种安宁。他对死亡的渴望,早已被他的梦排遣得远远的。他的四肢,还有他的思想,他的灵魂,此时都处在一种极度放松的状态,他对这个世界没有了欲望的表情,他的手指不再紧紧地抓握着,而是自由地放开,朝着它们向往的方向。他很安静,以致他睡态里奔涌的宁静,几乎让所有的画家都不能用笔墨表达出来。

在熟睡的白痴身旁,一百岁的老太太静静地坐在他的对面,眼里含着泪水,久久地注视着他。她看着白痴让岁月和欲望折腾得不像样子的身体,心里涌出了一阵疼痛。它们久久挥之不去,让她沉浸在一种漫漫的回忆里,让她想着眼前这个没有娘,从小就饱经苦难的孩子。她的意识告诉她,是这个世界伤害了他,让他厌倦了,他现在想死了。

“这究竟是谁制造的苦难呢?我的可怜的孩子!”老太太轻声说,“连我这么老了,都还不想死,都害怕死,你这么年轻,都活厌了………”老太太在心里说,“可能我那死鬼丈夫等我都等不住了。我是不是活得太久了?

“和这孩子比起来,我是活得太久了,可我一直都没想到过要死啊。可你这孩子……”

老太太的泪水涌出来了。这个世道本不该让这个可怜的孩子这样的呀。想到白痴一次次经历的那些苦难,老太太觉得自己的心脏简直受不了了。她只好把头扭向那片森林,然后再扭向片湖泊。她静静地等待着她心疼着的孩子从梦中醒来。

阳光渐渐西下。

余辉把她和白痴的身影映得没有了轮廓,她泪眼上的眼睫毛,在阳光的余光里闪出晶莹的光。在阳光开始暗淡下去的时候,老太太把自己身上的衣服披在了白痴身上。

白痴在温暖的感觉里醒来了。他知道自己面前坐了一个人。而且这个人还把他的衣服披到了自己的身上。但是,他厌倦和这些人搭话了,他仍然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地躺在轮椅里,等待面前的这个人自己走开。

事实上,他错了。

他就那么坐着,而面前的这个人始终没有一丝走开的意思。她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自己面前,静如处子。他在心里想,这是一个想跟他较量的人。于是他下定了决心,跟她在心里比一比,看看谁输谁赢。

在这种宁静的相持里,白痴又睡着了。

天完全黑下来,白痴又醒来了。他见对方还没有走的动静,就失了先前比试的兴趣和心情。他睁开眼睛,他看不清对面静静地坐着的究竟是谁。他让仆人掌了灯,才看清是一位一百岁的老太太。

白痴一眼就认出了她。

十几年来,她并没变化什么,只是她的头发全部变成了纯白色。她的形体更加枯槁。仆人告诉他,“老太太午后就来了,见你在睡觉,老太太就这么一直坐在他面前。”

白痴听了,泪水“哗啦”一下子流了出来。他溜下轮椅,伏到老太太的腿脚前,把头埋进了她的**,任泪水哗哗 地往外流了出来。

很长时间过去了,仆人把嘴附到白痴的耳朵边说:“老太太已经死了。”

白痴听了,不相信仆人的话,刚才他伏在老太太的腿上,一直感觉到她还在用手轻抚着他的头哩。怎么会死去呢?借着灯光,他看到老太太脸上安详地微笑着,那种慈祥的母性的笑容,带给他一种强烈的温暖感觉。他更不相信她死了,把手伸到她的鼻子前,果真气息全无。

白痴对仆人说:“从今天起,他是我的义母了,你们把她厚葬在白家的祖坟地里吧。”

说完白痴轻轻地滑动着轮椅,回到白虎楼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