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其实,白痴并不是一个仙人,他和一个普通男人没有什么两样。不同的是,他在十九世纪里,从头活到了尾,整整活了一百年。并且,在这一百年,他与自己的预言和一百个美丽的女人——娲娘们生活了一生。白痴与一百个娲娘的幸福甜蜜的生活,是从红娲娘开始的。那天,白痴坐在祭台上,目光透过烟雾缠绕的供桌,然后再透过楼堂的门,沿着门楣和门轴,转了一个九十度的弯,顺着楼台上的屋檐角,看到一位弱骨丰肌的女子,身穿一身红衣,从村道尽头款款走来。她像一团美丽的红雾,在一刹那间,点燃了白痴心中情欲的火焰。

白痴对身边的仆人说:“我的第一位娲娘来了。”

巴色巴桑和白痴的其他仆人听了白痴的话,全部来到楼台上,向村道上眺望。当他们看清这位绝色的娲娘就是红玉时,他们简直大为震惊。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们谁也不会相信,昨天还是灰姑娘的红玉,一夜之间会成为白虎庄的国色天姿。

在巴色、巴桑和仆人们的目瞪口呆中,红玉像回家一样,踏上白痴吊脚楼台的胡梯,她用一双手轻拽着那如纱的裙子。她那如玉石和瓷器一样的身子,被一袭红衣裳轻缠着,让她浑身上下既飘逸出一种清纯,又透露着一种艳丽。红玉上了楼台,径直进了楼堂,来到白痴面前,缓缓地跪到他的脚尖前。

白痴得意地说:“红玉,你果真是上苍赐给我的第一位娲娘?”

红玉微微一笑:“我从生下来,就等着这一天到来。”

白痴哈哈大笑,笑完后说:“这么说,是神明在一夜之间让你从一位灰姑娘变成了小天鹅。”

红玉欠欠身说:“是时间孕育了我的美貌,是灰姑娘保全了我的贞操,是上苍指引我,在您成为村庄的主人之后,来到了您的身边。”

白痴又大笑着说:“太好了,你是我除了母亲之外的第一位娲娘。从今以后,你就改名叫红娲娘,我会用自己的生命维护你,给你幸福的。”

红玉便起身爬上祭台,坐到了白痴的身边。在缭绕的香雾里,白痴掳光她的裙袱,让因娲娘死亡之后聚集在身上如同火烤的欲望,找到了溃败的幽洞。

漫漫的血水伴着红娲娘贞操的疼痛和呻吟,流下楼台,流下床榻,流下楼堂的地板缝,滴到楼下成群的牛羊身上,也引发了它们的性欲。一场更为凶悍的欲望之战,在牲口之间,毫无顾忌地爆发了。

这只是白痴幸福生活的一个片断。

我所要讲的白痴的故事,比这个片段所包容的内容要多得多。这个故事,来源一位自称是白痴孙子的老人。他叫巴仁。是他把我带到了十九世纪初期的白虎庄,带进了白虎庄的统治者白痴的故事里。在这之前,我对历史上的十九世纪,知之甚少,少得可怜。

我进入巴仁的“白虎庄”,机会非常偶然。也许是和巴仁有着某种前生注定的缘份,是一种怪病让我走近了他,然后走进了后来名噪一时的“白虎庄”。

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描述我当时所得的病。您也许对我的病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但是,正是这个怪病,牵扯出了上上个世纪一个神秘境地的故事——白虎庄白痴的故事。

到文联之后,除了应付一些日常工作之外,我还得阅读大量的文字。初步算了一下,我每年的阅读量在五百万字以上。这样持续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久,和许多数盲症患者一样,我得了一种“文盲症”。其症状就是任何文字激不起我的阅读兴趣。看不进去任何文字,成了我最大的苦恼。很多时候,我既没有普通乐趣,也没有阅读的乐趣。我像一只困兽,面对书房里所有的书,让心灵和目光化成一片空白。这是一种令人恐惧的状态,这种状态简直就是一种迷茫,一种伸手无物可抓的沼泽。我已经陷入了这种孤独的沼泽。

在持续了半年之后,我终于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就像一个软骨病患者,我全身无力地睡在椅子上,根本不能直立。一旦坐正一点儿,就头昏目眩,耳鸣心跳,身心疲惫,浑身疼痛。我什么事都想做,可是,我什么事都做不成。一旦真正着起手来,身体的每个部位就像争抢遗产一样,分噬着我的精力。我只得终日躺在屋子的角落里,终日不能动弹,终日让空白迷茫折磨着我。

我的状况引起了家人的注意。

他们就一次又一次地送我去看医生。我看过了很多医生,看遍了中医西医内科外科口腔科五官科,依然无济于事。我只得重新回到屋子角落上的躺椅里。仿佛躺椅才是我的归缩。冬去春来,我就那么无所事事地躺着,我的躺椅都被我的皮肤磨得光滑无比,它和我后来看见白痴坐过的那把王椅,简直没有什么两样了。

很久很久之后,家人又动了治疗我这种怪病的念头,便千方百计打听偏药偏方,打听巫医土医神汉道士,不断在我身上做着治疗的梦想。可是始终于事无补。我也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玩完了,只能在轮椅和**度过余生了。

为了帮我消磨时光,家人专门为我买了一台电脑,而且给我注了册,上了网。在网上,我看到文字被一些人像踢足球一样,踢得满天乱飞,将吓得目瞪口呆。我的父亲听说我病了,专程从一个小镇赶到我居住的城市来看我。他扒开我的眼白、舌苔,像探究一件泄了气的轮胎一样,把我翻来覆去地搬动着。看完了,他一身汗,我也一身汗。临走时,父亲对我说:“听说玑在流行网上会诊,你在网上发个消息吧,看看网上有没有治这种病的高人。”

对父亲的提议,我虽然无动于衷,但是我还是用那双病恹恹的手,敲打着键盘,发布了一则寻求高人治病的消息。

三天之后,一个叫做眼镜蛇的女人来到了我的面前。

她对我说:“我来自一个叫南方水妖的网站,在网上看到你病了的消息,我是专门来为你治病的。”

看着她妖艳无比的样子,我有气无力地问:“你会治我这种病吗?”

眼镜蛇说:“不,我带你去一个叫‘白虎庄’的村子,让‘白虎庄’一个叫巴仁的老人给你看看。”

我没有多少气力,也懒得回她的话。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白虎庄,也从没听说过一个叫巴仁的老人会看我这种病。

可这个眼镜蛇是个人精,她从我的神情里看出了不屑。

她说:“你不信是吧?他是一个足不出户的老人,在‘白虎庄’活了很久了。不知治好了多少人的多少怪病,庄里庄外,没有人不找他的。你这病,在他面前,是小菜一碟儿,他可是得了他爷爷的真传,据说,他爷爷是一个白痴,是一个半人半仙的人。你去了就会晓得的。”

我自然还是很冷漠。

眼镜蛇不由分说,让家人给我备了几样衣物,把我拽到一辆的士上。在昏昏沉沉中,我们先坐车,再坐船,然后再坐车,然后坐牛车,最后是眼镜蛇让干脆让牛驮着我翻山越岭,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总共在路上行走了三天三夜,才到达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庄。眼镜蛇往村口的石头上一站,说:“终于到了,‘白虎庄’!”

我像一个软体动物一样,趴在牛身上。因为跋山涉水,我也疲劳至极,进入一种半昏迷状态。

等眼镜蛇又一次拍着我有脸对我说“终于到了,白虎楼”时,我才睁开眼,发觉自己早已置身在一座巨大的吊脚楼里,而且躺在一把竹躺椅上。更令我诧异的是,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床椅上,半坐半卧着一位的老者。他浑身苍白,手脚骨瘦如柴,几根稀疏的胡须,像沾在下巴上的道具。唯独那双眼睛目光闪烁,闪耀着一种的光芒。

“他就是巴仁。”眼镜蛇对着我的耳朵说。

“至少前三天,我就感到你会来到我身边,我们的一切是前缘注定了的。”巴仁朗朗地说。

巴仁像坐在他的摇篮里那样安逸。他说着话时,他的背后,有一位女子在为他搓背;他的脚前,另有一位女子在为他搓足。此时,我才真切地感触到,在这座吊脚楼的堂屋里,到处都流漾着浓郁的脂粉气息。

巴仁见我扬眉虚眼地打量他的女人,便向我介绍她们。

“她们是我的媚娘,是我仿效我的爷爷白痴娶回来的女人。我花光了我终生行医的积蓄,建了这个庄子,砌了这幢白虎楼,还娶了这么多女人,可是,我怎么也不能回到我在那座楼里所见到的情景里去。我不仅回不去,永远也没回去过。

“我只有三个媚娘。我的爷爷白痴却有一百个这样的娲娘。我只有这三个娲娘一样的媚娘,就将弄得不成人形,元气大丧。可是,我爷爷白痴有一百个娲娘,仍然活得那么安逸,那么强悍,那么自在,那么势不可挡。这些,都是前缘注定的。前缘真他妈是个婊子,为我和我爷爷同样注定了定数。我的定数它给我定得很浅,他的定数,它难他定得很深。就连为我们注定苦难,它都不是公平的,为我定得浅,为他定得深。我常想,我要是能过上一天像他那种日子也好。可是,上苍就是不让我过上一天他那样的日子。它只让我向他学了一种,那就是治病。而他什么都会,我只能靠治病活了一生,即使我成了包治百病的神医,可是,和他比起来,我就小得像一只蚂蚁。前缘啊前缘,真是他妈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东西!”

巴仁见我不做声,便又接着说:“听说你们写小说的,往往喜欢把简单的事情想复杂,而一旦真正面对大苦大难的人和事,却又都显得非常叶公好龙。是不是?”

我听了他的话很茫然。眼镜蛇千辛万苦把我带到这儿来,是来为我治病的。我没有一点儿闲心和这个即将给我治病的老人闲聊。但是,我必须强打精神敷衍他。即使这样,我最大的表示,就是扬扬眼皮,呶呶嘴,然后发出一声叹息。而巴仁好像对我的表示非常满足。

他说:“你也不要为自已的病着急。这位小女子早已向我讲了你的病情,我心里已经一本之册。其实,说起来,你的病非常简单。作为一位作家,你的心灵,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受到过震动了。就像农民种植的高梁,经历了太长时间的干旱,禾杆都枯黄了。那种真正能震动你心灵的事情,都长时间地远离了你,所以你就枯黄了。现在你想治疗这种枯黄,你找到我,总算是找对了。我完全可以再度使你恢复活力,让你以重新的朝气读书写作,生儿育女,重新过上幸福的生活。”

我病恹恹的肉体听从了这句话,让热血奔涌了一下,但很快又消失殆尽,这种昙花一现的生机,连一丁点儿火星或余烬都没留下。

我又陷入失望。

“你现在一定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得了什么病。因为你求过了成百上千的医生,都没有得到一个明确的结果。可是,我可以很轻易地告诉你,你的病很简单——你的思想瘫痪了。这种瘫痪症,既不是身体瘫痪,也不是脑瘫,只是你的思想瘫痪了。正像植物人一样,你的思想成了一尊植物人,你的灵魂成了一尊植物人。病理非常简单。”

我很震惊。

这话怎么像某位文学伟人说的——我们的历史向来是没有思想主义的,有的只是刀和火!巴仁这番话,像电流一样通遍了我的心灵,把我心里久久暗藏着的灯,一下子就点亮了。我想起自己犯病初期,那种困兽状态,不正是一步一步让思想被虚无风化的过程吗?

“你认同了我的诊断。你必定关心我对你的治疗。哎,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爷爷白痴一生经历的苦难和幸福,只是医治你这种小病的良药而别无他用。在我治你之前,你必须答应我,你病好以后,一定不能马上把它们写成文字,除非我死掉以后。不然,我爷爷留给我的最后一个祖传秘方,就会泄秘,而我赖以生存的活路,就没有了专利,我将来的生计就会出现问题,如果我还能活个三年五载的话。”

我说:“我答应你,只要你能治好的病,我甚至可发终生不写它们。”

“我并不这个意思。我之所答应用最后一个祖传秘方给你治病,就是想想让你在我死后,能够把我爷爷的故事写出来,以此来疗治像你这种病人。俗话说得好,身体的病好治,思想上的病难治。像你这种病,病理虽然简单,可是治起来是一件非常麻湎的事情,世间那么多为你治过病的人,也并非全是庸医。关键就在于,他们没我这味药,而我有。

“现在,对我而言,功名利禄,一切都成了身外之事。我人虽然活着,可是与死了没有两样。我想与我的爷爷白痴比一高低。可是我输了。只有把他的故事留传下来,才是我唯一存在的意义。但是,我又非常情愿。这是一个人对待生死的共同感情。现在,对我而言,死亡才是真正的超脱。我为我的爷爷白痴的故事,付出得太多了。我一生都在想重建他的白虎庄,重建他的白虎楼,我一生苦苦忙碌,你眼前看到这片森林,这片湖,这座吊脚楼。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用一生的时间和财富,依照我爷爷的王国重建的。可是,建起之后住了几十年,没有一点住在那个真正的白虎庄的感觉。真正的白虎庄,真正的白虎楼,只能在上上世纪的时间里,在那片汪洋的湖泊下面。唉,我死也死得了。像我爷爷折痴那样活了一百岁,虽然没有他活得风光,但是我可以通过你,把他的故事带给人们了。如果我讲完了这个故事,就死掉了,你就可以写它了,那时,它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我他妈的真是活累了。我苦苦地像我爷爷一样,活了一百年,活得一点也没有他滋润。我活得很累很累。”

说到这儿,巴仁磕上眼睛,开始了呓语般地讲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