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青春期

我与李楝成了周期性的助手之后,我们进行了简单分工。李楝负责黛瓦园镇的一些活动。包括与黛瓦园镇的学生家长进行联络。我因为擅长写作,留在周期性身边,查阅史料,帮助他将报告写到最佳程度。

我们三个人全部是秘密行动。周期性照样在他的书桌上伏案读书,写写画画,我则钻到了地下宫殿里,在一盏灯下细细地读起那些错综复杂的史料来。李楝出去活动了一天,就打电话告诉周期性,他有了一个天大的意外收获。

一个完善的方案非常快地在周期性的心里形成了。在周期性那个完美的方案里,有一个重要内容,就是让我苦读他的那些史料。

我读的第一本书就是那部《青春期的中国》。

我一眼就看进去了。书里面的文字让我沉睡的心一下子被激活了。革命者李想真是一个理想家。他一下子就把一个青春的中国,像一个处子一样摆在了我的脑子里。他是一个全身流着马克思主义血液的青年。他周身的肌肉柔软而富于弹性,皮肤白里透红。就是这样一个满身流露出着青春气息的青年中国,却让脸上长满了疮痍,身上也有许多皮肤长满了痒疮。他一方面被青春的内力所躁动,另一方面被这些疮痍所困扰。他白天疲于奔命,夜晚则开始不停地抓搔身上的痒。以至于他身上长着疮疤的地方,全部被自己抓破了。伤口在那儿流着血。在那种难耐的疮痒之中,青年睡在他的炕上,想象着未来的自己:一个成熟而高大的中国男人,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自由地飞奔。浑身的活力,风的温暖,草原的辽阔,让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能伸展自如。他可以非常自由地决定自己的行走方向。他身上再也没有痛苦与苦难。他心里装着是对整个世界,整个人类的爱情。他心地清纯,心无杂念……

当我读完这些美丽的文字时,我的眼睛含着了泪水。我一边眼含泪水一边想着余光中的诗句:“我们为什么会眼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我没想到,世界上还有如此感人的理想。我完全没想到。当李想写完了自己的理想之后,他将笔峰一转,回到了现实。八十年前那个中国青年李想的那些想法,在今天看起来仍然有些怪异。不仅如此,它们还非常坚硬,非常锐利。

“黑暗包容了万物的名字,远离到诗的边缘。食者用皮肤吞吐口腔之外的炎凉。思想等待空房间的空白抚摸。世界患了失忆症。**成了肉体的主题,一切他人都是薄而坚的隔膜。时间和我的生命划上等号时,就开始把我的名字和肉体一笔笔划掉。虎狼带着野性诗意地奔跑。森林的浅薄,注定它们离文弱的枪口不远了。很微弱的枪声之后,就是黑暗包容万物的声音。世界再次远离了诗的边缘。”

李想认为,时间与世事往往带有浓厚的欺骗性。

“肉食者死掉之后,我不知道,新的一天还为什么开始。它们一天天不厌其烦地光临我们的生活,染指我们的生命,隐藏着何等无聊的私心。直到人体在画布上,由黄色就成白色:皮失了水分和骨头的颜色。于是,我的感官总是告诉我,时间和世事的面孔往往带着很浓厚的欺骗性。”

“一个世纪的哲人留在纸片上的话已经长霉。被一片白色的生长物所取代。无异于到地狱旅行吧,这儿无须导游或地图。”

“站在终点的起点上,也就是站在平地上,注视一具与已有关的尸体。看到死者**的阴茎。想到他的后代,就在我身旁行走。这是它的意义。”

“蚁群把死者的眼睛吃光了。眼睑变成了一个洞。洞里仍然有目光射出来。蚁群永远也啃不完那些目光。”

“能够用自己的分泌物托起自己身体的动物,似乎就只两种:一种是蜘蛛,另一种是人。”

“马萨伊人不相信来世。他们死后把自己喂给大自然的食肉动物。一部分说那些食肉动手是清道夫,保持了草原有纯净,予以赞誉。一部分人说那是一食物琏的一环,不值得褒贬。一部分人说那很血腥很残忍。因为生存和生存的背景草原,他们在进行着他们的道德所允许的事情。我受威慑的是,在猎狗没吃饱返回重吃时,颓鹫很老实地站在了一边。当颓鹫吃着的时候,苍蝇飞得远远的。当苍蝇虼着的时候,食肉蚁远离着。当食肉蚁吃着的时候,蛆压根还没诞生。马萨伊人不相信来世。也许是因为,他们厌倦透了这个世界已经有着的轮回。”

“鱼这种广泛的动物,总让人想到‘欲’。它总是不自觉地与熊掌联系在一起,构成了欲望的象征。有时,人的生命就是一个鱼群,它们构成了很我种生命图案,而且意义非凡,而且在这些鱼身上或鱼之间,发生着一些生动的故事,构了了我们生命的内容。有时,我们的生命就像死了的鱼群,被胡乱地堆在船舱或岸地上。有时,我们的生命很鲜活,在水的层次上翻越。有时,我们生命很烦燥,像被燥动的鱼群,或像被翻炒的鱼群,把生命的肚白毫无余地地露在了外面。有时,它们全是死鱼,以一种手指的形状,构成了我们的形状,或者堆放在一起。它们无论生死,总是成群结队。”

“并非始终朝着一个方向,才是一种心然。也可以回头,也可以原地打转。回头与前行与打转都是必要的。可以站着不动,让脚步和心都回到内心。已经厌倦过去或未来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心灵。肉体无论遭受了灵魂的诅咒,灵魂总得以它为家,在傍晚依然会回来。像地拨鼠一样潜伏着。它在梦中依然诅咒肉体。所以,新的一天肉体更加不被这个世界看重。所以,在菜市里的案板上,摆着各国式各样的肉。没有一个屠夫叫卖:卖灵魂呀,卖灵魂呀,十元钱一斤!”

“寒冷把脚伸向任何一个地点,都发觉自己的脚伸错了地方。这是我的感觉。是这儿的土地与这儿的人给我的感觉。和冬天那种零下温度共生的感觉。不是我错了,而是时间错了。不是树叶错了,而是生长风的空间错了。不是季风远离了我们的结果,而是有一群人在做一个游戏。围着一条河流奔跑,去到河的尽头的目的,就是弄浑浊那儿的清泉,而后威胁下游的羊。我是那只羊么。我是那只狼么。我只是一个形式:童话。永远不是那只羊或那只狼。”

“阳光最终只有一缕照在我的身上,是因为我的叶太过浓密。树叶总是落在我的身上,把我紧紧覆盖,那是因为叶总是年复一得地落,没有新意,而我因为疏于拥有高度而变得更加懒惰。有虫子在我身体里钻行,那是因为它们总是远离空气,想以最少的付出获得最小,但是最金贵的养料。更是因为我贪图现成的有机物质,从而把自己变成疏松的层面。但是,我总是幻想以这种样子见到阳光。也总是只是幻想。我害怕遇到阻拦,就永远以直线的方式,走向万物。即使那些受不到我的温度的事物,都永远只会埋怨自己的萎琐。它们永远也不会怪罪我这位公平的神。即使我用正直做了一次永远的手脚。”

…………

当我读完李想的这些文章之后,我只好久久不语。之后我想捧腹大笑。我的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喊叫。我像压住一头斗牛一样地压着它们,不让它们冲破出来。

好久之后,它们退却了,我才自言自语地说:“原来是这样,父亲以为会生一个有出息的儿子,结果生出了一个傻瓜。谁也不愿意生一个傻瓜呀。我愿意生一个傻瓜儿子吗。全是后人的错。全是。”

我突然将手指按在一枚铁钉上面,我想,只要自己一用力,我的大拇指就会流血。

我多么想流血。

因为有许多人的血就是以我这种方式流掉了。

“血与火是中国人的命运。”我的心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这句话我完全知道是一个老谋深算的人说的。有人设想,要是他还活着,他会怎么样。我觉得这种设想非常可笑。这是一种隔鞋搔痒的技俩。这种技俩非常可笑。如果是我来设想,我只想设想,要是李想还活着,他后来会怎样?

这样想了,我就觉得我的想法多么不该有呵。真的是不该的。事情不应当这样想的。

我待自己平静下来之后,继续往下看。我看到李想就义时的情景。因为灯光昏暗,我感觉到他就义时的情景就在我眼前。而那些光线,在黑暗的布置下,变成了一缕缕精灵,我一眼就看出,它们全是李想的灵魂,在我眼前跳跃。面对它们,我明白了周期性为什么每次进地下宫殿时,总是要对着地板虔诚地磕上三个响头。在这些让我们皮毛倒竖的光线里,我看到了革命者李想的身影,正一步步走向黑暗的刑场。

李想到了刑场上。

他将他的头昂得比谁都高。在那所书斋的后院里,新竖起了一个刚从国外买来的绞刑架。那个绞刑架上,落着了一片从书斋里射过来的灯光。灯光不时在跳跃着。李想的腿看上去像风中的两片枯叶,身体也变成了一条薄薄的带子。但是,他的眼睛很有光,像黑暗里点亮着的蜡烛。他的脸,在掠过书斋里的灯光时,让我看到了他那带着鄙视敌人的笑容。就这样,他走上了绞刑架,然后,他大声说:“我要说话。”

李想的话音还在黑夜里回响时,他看了一眼他的脚。在他的脚前面有一个花坛。他就站到了这个花坛之上。

花坛里正开了满满的一坛五月石榴。他此时没有心思去想石榴那”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的情景。但是因为他站到了石榴花旁边,他就成了一棵又高又大的五月石榴,一棵盛开的石榴。他顿时变得艳红似火,散发出火一般的光辉。他真成了一株石榴。因为石榴花的花神是锺馗,锺馗是个嫉恶如仇的人。李想是一株嫉恶如仇的石榴。李想在他的文章里面誓言要除尽天下妖魔鬼怪。

此时,他就要成为真正的石榴花神了。他成了一棵石榴花之后,他发表了后来举世闻名的最后一次演说。李想的话前所未有地慷慨激昂。此时,他的脸真正成了一朵非常鲜艳的石榴花。他声如洪钟。

他说:“不能因为你们今天绞杀了我,就绞杀了伟大的共产主义。我们已经培养了很多同志,他们正像石榴花的种子,已经撒遍各地,无处不在。我们深信,共产主义在世界、在中国,必然得到光荣的胜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