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金羊在东南2
基本情况:
鲁少达,男,现年48岁,兹系鸡山县琵琶镇紫草坪村人氏。祖籍江西,自其祖父鲁梦国清朝年间由江西迁至紫草坪,结草为盟,挽草为界,在紫草坪圈得半生半熟荒地二十亩,并建草木窝棚二间,开始生息。遂鲁梦国率其父鲁文坛其母韩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年后筑大瓦房三间。又三年,择紫草坪龙脊宝地筑鲁家大院,占地三亩,有天井七重,厢房二十三间。其后,土地再进二十亩,并多放给村民耕耘,亩利担课,其祖其父因势利导,靠云雾山吃云雾山,与外界做些皮毛生意。日积月累,日子更加殷实。鲁家系三代单传,至鲁少达头上,已拥有肥田五十亩,磨坊一座,树林百亩,房产三十三间。鲁少达毫无疑问已成为富甲一方的豪强。
家庭成员:
鲁少达,男,户主,48岁。
芦紫薇,女,鲁少达发妻,58岁,琵琶镇人氏。
韩氏,女,鲁少达二姨太,40岁,云雾山人氏。‘
苗氏,女,鲁少达三姨太,37岁,马橡树坪人氏。
芦紫兰,女,鲁少达四姨太,28岁,系鲁妻小妹,琵琶镇人氏。
余小雅,女,鲁少达五姨太,25岁,鸡山县城人氏。
醒豆儿,女,鲁少达六姨太,21岁,太平溪人氏。现与鲁形影相吊。
鲁芒,男,鲁少达长子,30岁,现留学日本。
鲁花花,女,鲁少达长女,28岁,现居上海。
鲁木兰,女,鲁少达次女,18岁,现鸡山女中读书。
杨氏,女,鲁家佣人,46岁。
三脚猫,男,家丁,年龄不详。
孙大,男,家丁,年龄不详。
赵青年,男,家丁,22岁。
革命措施:
鲁少达:杀头。
鲁少达妻芦紫薇年岁已高,分给其一份生活资料,让她聊度余生。余下五位姨太根据党的土改政策,自行改嫁。
佣人杨氏回家种田,侍奉老人丈夫,抚育自己儿女。
家丁三脚猫:杀头。
孙大、赵青年遣返原籍。
杨老四看完材料,头一阵眩晕。材料末尾没有落款,但是材料上面的字迹,非常明显是马小树的手迹。杨老四知道,马小树不会想得如此周密,将事情能够想得如此周密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大山。杨老四再次把材料翻了一下,一行行字像楼梯一样,从他眼皮底上梭过。透过这些字里行间,他看见周大山那张宽厚仁慈的脸,在微笑着。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头,那影子又不见了。他合上材料,心想,一个看上去如此仁义之人,怎以会想出这么恶毒的办法来呢?鲁少达真的就到了该杀的地步吗?他守着那么多田和粮食,真的就不能让出一点儿给快饿死的老百姓吗?
杨老四百思不得其解。
有了这份关于鲁少达的材料,党委成员会议开得非常简单,
大家观点也非常一致,杀鲁少达及正式开展紫草坪土地革命,定于三天后的清晨六时正式爆发。一切安排得相当周密。散会之后,杨老四突然觉得一下子没事做了。他想起父亲杨端正写给自己的信,想再读一读,就早早洗了,靠在**,在灯下慢慢读信。
“乾坤儿,爸爸写到这里,你可能觉得你爸爸和朱化之伯伯的神兵们把事情做过了。你可能认为,我们已经把棒老二消灭了,我和你妈妈就应该回到你身,与你一起过幸福安逸的日子。可是儿子,你不会明白,这个社会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就已经把一些事情给安排好了。所以,无论是你我,我们一旦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我们就只得按照这个社会给我们的尺度去做。做得下去,能活命,还没有话说,如果在社会的尺度下面,你发现留给自己的是一条死胡同,你根本就没有办法按他们所给的尺度做下去,儿子,那么此时,你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按照他们所说的,一直向死胡同里走下去,直到死到胡同尽头。另一条,就是推翻这个所谓的尺度,自己给自己制定规则,然后,按你自己的规则行事。这样,即使这个规则仍然是死胡同,可是它是你自己的,是你自己给自己定的,而且更重要的是,你懂得了推翻旧尺度,懂得了建设新尺度。这样,即使是死,也是死得其所。
“儿子,一开始,爸爸并不明白这个道理。这些道理,是爸爸遇上一个好人之后,才真正明白的。这个人你在前面也见过,其实我在写到他时,已经暗示给你了关于他的某种可能性。实话实说吧,他就是那个在鸡山给我指路当神兵的老乞丐,就是后来在神兵队给我出过许多主意的朱梦周。他其实并不老,当时只有二十多岁。他的真正身份是地下共产党员。他给我看过他的党章,还有他的党证,那种鲜红的小本本,非常可爱,只要一看到它,手指就忍不住想抚摸它。他真的让我摸了那种红得让人想哭的鲜红。他告诉我,那种红色起码代表一万人的鲜血。我问他究竟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党员,他的神情就变得有些古怪,然后他告诉我,
有几百吧。接着他又有些怀疑,他改口说:起码有一万。说过之后,他又花了几天时间,翻山越岭,专门到鸡山县城去了一趟,然后慎重地告诉我:‘先前说的一万党员不对,可是,现在问清了却不能告诉你,因为这是党的机密。’他说完之后,然后幸福地笑了,他边笑边说:‘真没想到,我们的党员比整个鸡山县人数还多。’
“因为他,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我在他的帮助下加入了党组织。入党之后,他还没来得及告诉我党员有多少,我们就开始策划神兵与地方势力和反动势力的斗争。说到这儿,你就明白了神兵为什么会与官兵作战,神兵为什么会从落步塘一举打到朱家店,烧掉了朱小麻子的骑路楼,然后一举追到三百峰,把丁营五百多人,一举消灭在三百峰脚下。
“儿子,就是在这次战斗中,地下党员朱梦周负重伤牺牲了。临死时,他抓住我的手,把那两个鲜红得让人想哭的小本子按在我的手心里。然后,他用所剩不多的气息,张着口腔说:‘端正同志,党章在,党在,你在,党在。现在我宣布,你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他说完之后,再也没有力气说下去,可是他就是不断气,一直睁着眼睛望着我。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他想告诉我,我们究竟有多少党员。可是他已经说不出一句话了,只有一线游丝般的气息挂在嘴角了。我想到他说过,我们党的人数比鸡山县还多。于是,我说:‘梦周同志,你想告诉我我们有多少党员是吗?’
“他点点头。
“我说:‘那我猜,我猜对了你就点头,好吗?’
“他点点头,眼睛里开始有泪水流出来。
“我也开始流泪。
“我说:‘10万人?’
“他不点头。
“我说:‘11万人?’
“他没动。
“我说:‘12万人?’
“他仍然没动。
“我说:‘13万!’
“他的脸突然爆发出一朵鲜花一样的笑容,眼睛和眼睛里面的泪花,成了整朵的花蕊。就是这朵灿烂的花,朝着我深深地点了点头,然后,像进入了梦乡一样睡熟了。
“我轻轻地为他合上眼睛,然后看着他被另外的神兵运走。当我看不到他了之后,我随着神兵队伍回到了落步塘。
“回到落步塘之后,我与朱化之的成见越来越深。他几乎到了容不下我的地步。我这才意识到我必须发展自己的队伍。于是我在白银山一带和神兵队伍里,暗中发展地下党员,同时接受鸡山地下党领导。我的赤卫队比神兵发展得还快,在不到半个月的时间里,发展到了五十人。正在这个节骨眼上,官兵以安定为名,开始大规模清乡,凡是肚子上有三道刀棱记号的男人,一律被烙上清字印,作为重点管制对象,解押归田,交给地方乡公所和保甲严加管理。我听到了风声,就让你妈带着你三岁的妹妹(她是爸爸妈妈在落步塘时出生的),逃到鸡山躲藏起来,我带着我的五十名赤卫队和钱牌九的五十名神兵,驻扎到落步塘后山的高地上。我想在这儿打一场赢仗之后,就让我的赤卫队和神兵转入地下,以保护革命力量。可是,我万万没想到,钱牌九出卖了我们,出卖了革命,导致我们的队伍在落步塘全军覆没。
“我从死人堆里逃到鸡山,去寻找你妈妈。当我来到我们事先约好的城郊那间民房里时,我看到了惨不忍睹的一幕:你的妈妈朱凤凰被人杀死在屋子里面,她浑身爬满了红蚂蚁,你的妹妹也不知去向。看到这种情景时,我当时就昏倒在地。等我醒来时,我躺在一家农户人家的床板上。那是一户好心的人家。他安排人把你妈妈埋葬了,还让我在他们家静养了几天,直到我恢复了体力,才许我离开。
“在后面的时间里,我只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给你写这封长
长的信,然后把它装在一个小坛子里,偷偷把它埋在我家的菜地里,然后我重新回到鸡山县城。我没有回家来,那是因为我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儿子,如果你是一个有智慧的人,你一定知道我要做什么。或许,你会听到我的好消息。或许你会给我收尸。或许,你永远也见不到我了,我的儿子。
“我亲爱的儿子,信写到这里就要完了。你的路永远只能靠你自己走。从今往后,你就当你爸爸和你妈妈一样,已经死掉了。因为,不为你妈妈和你妹妹报仇,革命不取得成功,我是不会回到你身边的。可是,现在的世道,让我感觉到,局势越来越紧张,越来越白色恐怖。因此,革命一天不胜利,我们也一天不见面。革命胜利之日,如果我还活着,我一定会回到你身边。
“紧紧地拥抱你,我可怜的儿子。深深地爱你,我勇敢的儿子!”
信没有留时间,也没有签名,像是在极度仓皇中,被人揉进了一个手帕里,然后用牛皮纸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到那个小坛里面的。
接下来,杨老四用自己的想象完成了他的爸爸杨端正剩下的动作:他一定是在夜深人静时,摸回了紫草坪,隔着窗子,通过月光看着杨老四在**安静地睡着,可能那时,杨老四的脸上还挂着一些想念他们的泪水。他也因此会流下泪来,但是他不会流出声来,而且他会很快擦拭干净脸上的泪水。然后,他把坛子轻轻放在了他的大门口。可是,他突然又不想急于让儿子知道他的真相,因为他看到儿子实在太小了,还没有办法承受这样巨大的打击,于是,他又改变了主意,重新把那个小坛子抱起来,来到那块对他而言已经变得有些陌生的菜地上。
也许是为了惩罚自己,也许对儿子心怀内疚,他用手指刨着埋坛子的坑。而且,他认为坑刨得越深越好。因为只有坑刨得深,儿子看到它的时间才会越晚,而那时的儿子就会越成熟,越有
承受力。他这样想着,刨起来就越用力,那个坑也就越刨越深。直到他认为不能再刨了为止,他才将坛子轻轻放进去,然后用那双流着血的十指,轻轻拢上土,像是在给儿子盖被子一样,轻轻把土覆盖到那个小坛子上。一切都弄好了,他的泪水又开始往下落,然后他起身,趁着夜色,高一步低一步朝琵琶镇走去。在他走着那些步子时,他甚至希望自己在途经那个悬崖时,一脚踏空,然后掉下悬崖摔死算了。好像只有那样,才会让他心里的内疚真正得以解脱。
杨老四从幻想里出来了好一阵,才感觉到自己这回才真正读完了爸爸的长信。此时,他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一瞬间变得硬如铁。
“或许是爸爸遗传给我了一些铁。”他在进入梦乡时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