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抉择

接下来就是沉默。

韩大狗突然想起江面过船的事,又想到昨天纤夫说的话,便问肖亚中:“从一进入春天,河里就不停地过船,铁船木船,大船小船,什么样的船都有,船上不仅拉满了物资,还挤满了人,这究意是怎么回事呀?”

肖亚中说:“过的全是中国的命脉呢。”

韩大狗问:“什么命脉呀?命脉是什么意思呀?”

肖亚中说:“长江就是中国的命脉,抗日物资就是战抗的命脉。命脉就事关人命的脉络。”

韩大狗说:“可是,我还是没明白过船是怎么回事。”

肖亚中说:“去年发生的7月7日卢沟桥事变你不会不知道吧?卢沟桥事件爆发之后,中国进入了全面抗战,抵御疯狂进攻的日本侵略军。8月10日,国民政府行政院在南京召开紧急会议,研究上海工厂拆迁内地问题。上海“八一三”淞沪开战以来,时局变得更为紧迫,工商业者和职工在战火硝烟中日夜奋战,将大批机器设备和技术人员向内地撤迁。随后,南京及沿海、沿江的许多工厂企业也加入内迁的行列。内迁首选地是武汉。可是,到今年一开年,日军动用绝大部分侵华兵力沿长江和平汉线夹击武汉。武汉会战开始,中日双方动用百万军队开枪,战争打得异常惨烈。迫不得已,国民政府决定,将所有已经撤至武汉的工厂设备及机关、学校再次迁往长沙、宜昌、重庆等地。为了顺利完成这次内迁任务,湖北省公路处组织10万民工昼夜抢修汉宜公路,以撤退到宜昌的汽车3000余辆,人力车和马车4000余辆,难民10多万人。现在,只要武汉一沦陷,襄樊和宜昌极有可能成为鬼子再次攻击的对象,因此,这些物次与难民,必须在长江枯水季节到来之前,全部通过水路运到重庆去。”

韩大狗听了肖亚中的话,如梦初醒,他说:“天啦,这么多的东西,这么多的人,就那几条铁船和木船能运得完吗?”

肖亚中说:“大狗子,没想到你这么有灵气,现在,国民政府面临的难题,还真是入川这个大难是题。俗话说,蜀道难,难以上青天。这水路入渝,还真是难上加难,苦只苦了现在民生公司呢。”

韩大狗说:“难怪呢,昨天那拉船的纤夫叫苦连天呢。难道这次撤退,就只有民生一家公司有船吗?”

肖亚中说:“民生公司是我的老乡卢作孚创办的,总公司设在重庆,在宜昌、武汉、上海设有分公司,有40多艘轮船,是长江水运最大的公司。国难当头,水运大撤退的重任,自然就落在卢作孚的肩上,抗战一开始,蒋中正就委任他为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第二部副部长兼运输联合办公处主任,随后又委任他为交通部次长。前不久,蒋介石还亲自莅临宜昌,面谕抢运的重要性,和卢作孚一起部署将积压在宜昌的大量战略物资抢运入川工作,要长江其他水上运输公司一律听从卢作孚的统一指挥,配合民生公司的船队参与大抢运。卢作孚组织40余名经验丰富的船长、领江到各轮领航,将可动用的船只22艘集中在宜昌使用,开足马力行驶宜渝之间,并在这段航线征用了大小木船2000余只,并且在宜昌以上分三段航行,宜昌——巴东——万县——重庆,船只按吃水深度和马力大小分段使用。还在三斗坪等沿三峡江岸城镇增设了转运站,在沿江各港口增设码头,增加趸船,增雇工人。宜渝线上雇用搬运码头工就达3000名之多。这些,卢作孚都作了周密细致的安排。 5月1日,民生公司第一艘装运器材的大货轮“裕平”号驶抵宜昌,揭开了西迁联合抢运的序幕。”

韩大狗听肖亚中讲完这些,顿时对肖亚中佩服五体投地:“你是怎么知道这么多的?你可真行,我爷爷常说,知道这么多的人,一定是懂军事的诸葛亮呢。”

肖亚中正沉浸他滔滔不绝的讲述之中,被韩大狗这么一说,弄得他不好意思了,于是他说:“你厚道一点好不好,再这样我就不讲了。”

韩大狗只得妥协说:“好好好,我不打断你,你接着讲。”

肖亚中说:“我讲完了,我是不是话太多了?”

韩大狗说:“不呀,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肖亚中说:“喜欢听也没有讲的了。”

于是两人就沉默下来。

沉默里就有老鼠从韩大狗和肖亚中的眼前跑过。

肖亚中想,这年头只有老鼠最幸福。但是他接着就想起在宜昌城防上的战斗,那些被炮弹炸翻了的墙和街道上,一些死老鼠翻着肚皮躺在那儿,一只只都发臭了,那些老鼠之所以臭得快,是因为它们被炸得七零八落,血肉模糊,加上春天的暖气,更是发酵它们的好原料,它们就变得异常地臭。当时,肖亚中看着它们想,中国的老鼠都比别处的命苦。肖亚中之所以记得这么深切,是因为那些老鼠的尸体旁边有一滩人血。人血比那老鼠的臭味更令他难受。所以看到这儿的老鼠自由自在地跑来跑去,肖亚中就想,也并不是所有中国老鼠都不幸。看看这儿的老鼠,正过着一种幸福的生活哩,而且,就连这会儿的肖亚中也是幸福的。

接下来,肖亚中和睡在对面的韩大狗依然保持着一种沉默。

这时,肖亚中就感到几年来第一次在**睡觉,已经变得很不习惯了。他开始失眠。肖亚中就像一个农民,拿着一把钗稻草的扬叉,左一下,右一下,翻来覆去,把自己身上的几根勒骨折腾得生疼生疼的。他甚至把身上的一块穷骨头碰了一下,把他疼得直冒冷汗。冷汗冒完了,肖亚中接着一个又一个地辗转反侧。此时,肖亚中感觉到失眠就像长江里的一个大旋涡,一次又一次把它往清醒里面拽,直到把他拽得昏昏沉沉,可是,一旦他正要入睡时,马上又清醒过来。肖亚中老在心里说,不想令自己睡不着的事,可这失眠就像长江里的一个大旋涡,总是把他的思想往令人清醒的事情上扯。扯了一次又一次之后,肖亚中就放弃了不想它们的想法。肖亚中干脆就开始一五一十地想起来。肖亚中想着白天韩大狗爷爷说的话。马上,在他心里,就出现了一个站在空中的大肖亚中,还出现了一个站在地面上的小肖亚中。

小肖亚中问大肖亚中:你真的不想再逃了?

大肖亚中说:逃回老家了又怎样呢,东洋鬼子打到重庆了,我还得去当兵,到那时,死的人会更多,死的人一多,我肯定就是其中的一个。

小肖亚中问:那你晕血怎么办?

大肖亚中说:我们与东洋鬼子的大厮杀,肯定会在石令牌进行,而且也不会在今年进行。我得想办法先到石令牌去。

小肖亚中说:那你老婆怎么办,你那嫩生生的婆娘,放在家里,你放心?

大肖亚中说:男人有仗打就不想婆娘了,要真想婆娘了,就唱韩大狗爷爷唱的情歌解闷。

肖亚中想到韩大狗爷爷的歌时,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就出现在他的床前。

韩振武站在他的床前,就像一个鬼。他执着一盏煤油灯,用一只手遮着那灯的光亮。灯光只照出了他的半边脸。

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看着那只烂眼瞎里挂着泪水。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问:“你是人还是鬼?”

韩振武说:“我今天是鬼,明天就是人。我今天是人,明天就是鬼。”

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你是村长,你明天得帮助队伍里下来的官兵招兵哩。”

韩振武说:“正是。这次去当兵的人,才是真正的兵。”

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就因为东洋人杀了你的儿媳妇?”

韩振武说:“他们还杀了大狗子的妈。我看不得我的娃娃在柿子树上想他妈。一看到那没了妈的娃娃那个样子,我就比用刀割我还难受。”

肖亚中看着那鬼一样的半边脸说:“你又舍不得把他送到前线去,你怕他死了。”

韩振武怔住了。

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怔住之后,就在想前天早上的事情。那天早上一过飞机,他就晓得情况不好。每次飞机过得紧,抗日队伍就要下来招兵了,他干了几十年村长,能预感到许多要发生的事情。这几年,他把村子里年纪轻轻的小后生往前线一批批地送,像割韭菜地一发又一发。然后,过不了多久,他就得时不时地往有名有姓的人家里跑,对他们的家人说,你的后生在抗日杀场上立了功,牺牲了,你们成了荣光家属。每每遇到这样的情况,人家表面上含着泪不言不语,可人家心里恨不得你韩振武也去死。因为他们的后生是你韩振武帮人招去的。

可这些事烦归烦,灾祸总归是落在别人头上。最让韩大狗的爷爷韩振武揪心的,就是眼看着自己的孙子韩大狗一天比一天成熟,一天长一个个子,而天上的飞机自从他妈被扫死后,一天比一天过得紧。而且这小子的个性,简直太像自己了,犟起来,八头牛都拉不回来。

韩振武就担心。

哪怕孙子已经成了一名孤儿,可是在这兵荒马乱、国难当头的年月,这上火线的一劫,看来孙子是怎么也逃不掉了。再说,村子里的青年都积极响应号召去当兵打鬼子,就韩大狗一个人躲在家里吃闲饭,他更没脸面见父老乡亲了。就是为这,前天早上,他竟然在孙子韩大狗面前丢了丑,在飞机的嗡嗡声里把尿拉在了裤子里。而后,他像个娃娃一样地嚎嚎大哭。

韩振武也早就料想到了,孙子韩大狗有当兵的想法。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责怪大狗子:“人家肖亚中拼命从火线上逃下来,你却偏偏要往火口上碰,而且去意是这么坚决,真是天意要灭我韩家呀。”

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村长韩振武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灰心过。当他看到这个叫肖亚中的逃兵走进了村子,又见到孙子把他领了回来,他心里便有了一个办法。他用一整天的时间,反复琢磨着这个想法。他想到自己一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想到,在行将入土的时候,还要做下一件让他心里不安的事。他还想到自己这个村长,这些年来当得也太窝囊了。所谓村长,就是要保一方平安,可是因为自己年事已高,不仅没做到保一方平安,相反,他送走了许多黑发人,让村子里的白发人越来越多,黑发人越来越少。战争让他不得不做一些违心的事情。他眼睁睁地看到,受战争的伤害最大的,始终还是老百姓,打仗花的是民财,牺牲的是老百姓的性命,老百姓承受着沉重的负担。可是,细一想,要不是这战乱年岁,自己这个维持村长,恐怕早就干不到今天。想到今天,他也得和大多数老百姓一样,面临着一场难逃的劫难,想到这一点,他的心就灰到了极点。

夜很深了,想着即将来临的劫难,韩振武睡不着。韩振武干脆就起了身,走出睡房,走进了肖亚中和孙子的睡房。

韩大狗睡得很熟。

肖亚中说:“爷爷,我反正是死过几回的人了,我家有兄弟四个,我不仅有老婆,还有一个小子。您就让我顶大狗的名去吧。从今天起,我就叫韩大狗。”

韩振武说:“就怕大狗子不肯。”

肖亚中说:“我明天再劝他一回。”

韩振武说:“你自己也要想好。今晚,我这里所有的门都没上锁。可是过了今夜,就是你再想走,也走不脱了。”

韩振武说完就出去了。

肖亚中又陷入黑暗里,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梦乡。肖亚中的梦很平静。好像是回到了四川的老家,跟那脆生生的妻儿在一起。

但是,他们在梦中始终不说话,只是对着他眯眯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