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血战

石令牌血流成河了。

石令牌的江水变成了一河血红。石令牌的山头上血水汩汩地流淌。石令牌的牌立在那三峡的风中巍然不动,依然故我。

石令牌的士兵眼睛都杀红了,和血一个颜色。

肖亚中的晕血症又犯了。他只得伏在暗哨里,看着自己的士兵像割韭菜一样,一茬茬地倒下去。肖亚中趴在地上,在炮声里一阵阵干呕。他几乎把眼睛珠子呕出来了。枪炮声中,只看得他作呕的动作,显得非常滑稽。

韩大狗的肩膀中了三块弹片,肩膀里涌出来的血顺着他抱着机枪的手,往下直淌,染得浑身透红,机枪还在韩大狗怀里喷出鲜红的火舌。韩大狗的肩膀伴着鲜红的火舌喷出鲜红的血。

整个阵地就像一团鲜红的火焰,在阵地上生动地闪动,在焰熊熊燃烧着。韩大狗打了一会儿,说:“狗日的肖亚中,快叫人把我肩膀里的铁片夹出来。”

肖亚中说:“团长,你下来吧,下来了才好弄。”

团长韩大狗说:“放你妈的屁,老子能停吗?”

江面上,鬼子的舰队突破了第二道防线。团长韩大狗看到前面的鬼子的舰队,连着进来了三只,鬼子像蚂蚁一样,从舰艇上涌下来,鬼子个个抱着枪拼命地朝自己所在的阵地上涌来。

团长韩大狗看到天上鬼子的飞机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飞过来。团长韩大狗说:“鬼子要把石令牌夷为平地,老子就把鬼子变成蚂蚱。”

韩大狗朝哨所外喊道:“勤务兵,报八营伤亡人数!”

勤务兵是个十七岁的娃娃。十七岁的娃娃兵说:“报告团长,连八营营长在内还有十一个人,八营长负了伤。”

韩大狗说:“你去把八营长换下来!”

勤务兵转身消失在炮灰里。韩大狗接着就看见八营长被两个士兵架下来。八营长像头牯牛乱弹乱犟,嘴里咆哮着喊道:“让老子去打他们龟日的,让老子去打啊。”

韩大狗看着八营长像头牯牛乱弹乱犟。韩大狗说:

“八营长,是我要他们把你拖下来的。”

八营长仍然像头牯牛乱弹乱犟着。

这时,八营长的人马全部跟过来了。八营的人马都带着重武器。韩大狗不到关键时刻一般是不轻易动八营的。韩大狗休息了一会儿,又带人上了阵地。接着阵地变得空前地安静。鬼子一时竟不知道中国兵这边出了什么事,见一有空档就叽叽哇哇地往船外涌,那些躲在军舰的鬼子,也都缩头缩脑地钻了出来。

韩大狗说:“给八营长包扎好了让他过来看看。”

肖亚中只见韩大狗一幅悠闲劲儿,好像鬼子叫哇哇地不是在向他冲来,他好像置身在另一个战场上一样。

韩大狗说:“我一打起鬼子,就越打越恨,就打红了眼,找不到节制。”

肖亚中说:“所以你就浑身是伤,你可千万不能出事,等打了胜仗,赶走了东洋鬼子,你还要去给你爷爷端灵牌子哩。”

………

鬼子的进攻又一次被打败了。

鬼子的三只舰艇也被炸沉了。

………

韩大狗放心地躺下身来,在炮火冲天的哨所,肖亚中的话又出现在脑子里,他想起了爷爷。韩大狗放心地躺着想,要是爷爷知道我正指挥着一个团的人马,正在家门口石令牌给妈报仇,爷爷肯定会高兴得嚎起来,想到爷爷嚎哭的样子,韩大狗就会心地笑了,而且咯咯地笑出了声。

肖亚中说:“团长,你就是当了团长,笑起来还像个娃娃,你肯定在想你爷爷。”

韩大狗说:“你怎么和和庭才一个德性,动不动就说我在想爷爷,难道我想想我的媳妇望水芳就不行?”

说完,韩大狗就认真巴骨地想起爷爷和他的媳妇望水芳来。在他想媳妇时,爷爷的山歌总是又出来了:

小姑娘今年一十八,

脑壳上梳起黑头发。

红头绳哪紧呢紧扎,

翠蓝花呀二面插呀。

捏得那个妈妈儿沙罐大,

身上穿件府绸褂。

白里的裤子绣鲜花,

脚阁里鞋儿穿白袜。

走一步啊歪三下,

对门来了一个俏冤家。

他与奴家说笑话,

哎呀,我的妈哟也,

我跳上起一嘴巴,

打掉了你当面三个牙。

…………

焦土飞扬,枪炮声热闹非凡。

韩大狗的眼睛和耳朵里除了鬼子的身影,一片纯静。

迷蒙的尘土中,肖亚中领着一个棒棒的小子来到韩大狗跟前。

肖亚中说:“你看谁来了?”

韩大狗看了看,不认识,抓起一只步枪,朝着阵地上涌来的鬼子里一个最打眼的军官放了一枪。

枪响人翻,一滩黑血铺成了一片云雾。

韩大狗再回过头来看了这人一眼,还是没认出来。

韩大狗又放了一枪,又一名鬼子命赴黄泉。那些行走的鬼子脚前又是一滩人血。

肖亚中忍不住说:“韩大狗韩团长,这个人,你是真不认得了,还是假不认得了?”

韩大狗说:“你个杂种样子,老子一分钟就是一条命,这个节骨眼儿上,你让我认什么鸡巴卵子的人,我没工夫。”

肖亚中说:“他可是你的舅子哩。”

韩大狗抬起头一看,眼前这个高高大大、男子汉味道十足的汉子,那眉眼还真是他的舅子望长江。

韩大狗撩下枪,脸在一刻里就黑了下来。枪炮声这时才一齐真正灌入他的眼耳里,他只觉得天地间全是一部大机器在震天动地般地轰鸣。

他大声问望长江:“你怎么到了这儿?”

韩大狗的话还没说完,望长江就轰一声跪倒在地上,大声哭了起来。这一哭,不仅让韩大狗意识到他的舅子还是原来那个德性,只是空长了一副男人的皮囊,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韩大狗眼红了,狂跳起来吼道:“别嚎了,快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肖亚中沉静地说:“他是死里逃生,你的爷爷,你的岳父岳母,还有你的那座伍相庙,全部没有了。你的媳妇望水芳为了找你,当了抗日队伍的护士,被鬼子高桥俘获了,最后……”

韩大狗听了不相信。韩大狗说:“这不可能!鬼子不可能进到伍相庙。水芳她不可能来部队!”

肖亚中说:“是集中空袭。鬼子派了十架飞机,把伍相庙和那座村子全部夷为平地。水芳来部队是为了找你。”

韩大狗还没听完眼里就沧满了泪水。韩大狗全身的肉开始跳跳地疼痛起起来。

韩大狗喊道:“提机枪来。”

韩大狗的勤务兵很快就提了一挺机枪来。韩大狗静静地接过来,轻轻地走到战壕的边沿,对那勤务兵说,“不停地给我装子弹,误了事老子毙了你!”

韩大狗很冷静。

机枪在韩大狗的手里,一点也不像一挺机枪,它更像一杆步枪,顶多只能算一杆冲锋枪。韩大狗每一发子弹都打得那么仔细,那么认真,那么执着。

韩大狗在打点射。

再猖狂再狡猾的鬼子,只要上了韩大狗的眼,没有一个不趴下的。望长江站在一边哭,哭着哭着,他住了声。他被韩大狗的打法吸引住了。望长江看着韩大狗的机枪每跳出一个弹壳,紧接着,不远处的开阔地上,就有一个鬼子的胸脯爆裂开来,接着一声惨叫就传了过来,再接着那鬼子就像爆了胎的球一样,趴了下去。

韩大狗一枪一个鬼子。

韩大狗说:“传令下去,我要十个活口。”

令就传了下去,在那枪林弹雨的缝隙里,果真就有数十个鬼子顺利地接近了韩大狗的阵地前沿………

篝火烧起来了。

篝火在石令牌这座山头的开阔地里,显得很亮很亮。

韩大狗的双眼在篝火里显得血红血红。六个日本兵像六根蕃薯,被绑在六根并不强壮,但是足以嵌制他们的松树上。六棵松树的松针被弹火削掉了很多,树枝和树杆全都伤痕累累。

初夏的河风来到这里因为没有树叶的遮挡,把篝火燎得啪啪作响。怕经过了春汛,柴不肯燃,韩大狗叫人从阵地前拖了几具鬼子的尸体,加到了柴火里,所以春风在篝火里燃烧得就更得意,更自如,更显示一种无情的欢愉。那些肚腹没被挑破的尸体,在火里燃起之初,总是在不停地发出劈哩叭啦的响声,还有人油在火里发出沤沤的声响,似乎在做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而有关这些躯体的父母、妻儿,包括这些肉体所包容里的情感,此时,全都如同受了惊吓的野兽,早就躲得不见踪影。

韩大狗身旁除了肖亚中、望长江和三五个兵,其他人都在战壕里睡觉。韩大狗端起一碗包谷烧,朝着伍相庙的方向举了起来。当那酒超过他的视线时,韩大狗的泪水就直往外涌。

韩大狗“泼刺”一声,把那碗酒泼进脚前面的地里。泪水也跟着撩了一串到地里。韩大狗用手背擦了擦,然后,从身上拨出一把刺刀。

韩大狗来到那六个鬼子面前,只见一阵刀光在篝火里闪动起来,接着传来六个深深脆脆的骨肉与金属锉钝的声音。以及六个人拼命忍受着疼痛和恐惧的闷闷响动。如同六只被割断喉管的鸡子,一阵几近无声的扑腾之后,全然没有了声息。肖亚中被眼前陡起的一幕,惊得心里一阵战栗。当他看到那些身体里喷出一股股鲜红的血液时,晕眩又出现了。

他竟不知不觉地瘫坐到那块草地上。

望长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眼睛里的泪水和嘴角的口水一并流了出来。他不相信,眼前这个一眨眼就杀了六个人的人,就是和他一块长大的韩大狗。用刀杀人,与用枪杀,是多么地不同,一个永远显得那么间接,显得那么遥远,对死亡的感觉显得那苍白,而一个则永远显得那么生动,离自己是那么近,感受是那么真切和残酷。当他下午在战壕里看到韩大狗在那么短暂的时间里,以一百发子弹杀死了一百个鬼子,他就像在欣赏一种艺术。那种神清气闲,那种全神贯注,那种把身上所有的仇恨幻化成一粒粒金属的质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以最快的姿势交给敌人的肉体,那种解恨的感觉超过了所有复仇形式。就是在那一刻,望长江似乎才明白,为什么这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少年,在1939年的春天,会义无反顾地替自己来到前线。原来,这里面包含着,对一颗仇恨之心如此巨大的抚慰。

可是,当他看见韩大狗没出一声,挥刀走向六个浑身被缚的鬼子时,他全身的汗毛倒竖了起来。他看着韩大狗走向鬼子几乎只是代表着一种肉体的脚步时,他感觉到韩大狗的魂早已经不在他的身上了。他觉得眼前的韩大狗和一个死人没什么两样,只不过他的肉体还活着。

他的每个动作和一部机器已经没有了差别。

看到这一点,望长江骇呆了。

他甚至有一种感觉,韩大狗这部机器马上就要转过身来,向自己开来,然后,把那把血淋淋的刀插进自己的心脏。

这个时候,望长江就感到一口气没跟上来,头一歪,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