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朝着上游走

肖亚中摸不着日头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

肖亚中摸不着日头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是因为他已经饿得没有一丝力气再跑了。肖亚中想,就是有长官拿把盒子炮顶在他的脑袋上,他也不想再动弹一头发丝那么大的距离了。肖亚中从天没亮就在迈着两条脚奔跑。他顺着宜昌东门寺那段土墙头,朝着长江流来的方向跑。他晓得只有跑过了南津关,跑过了天柱山,跑过了连沱,跑过了乐天溪才会抵达安全一点儿的地方。也只有到了那时,他才会成为一名真正的逃兵。

肖亚中乐意当一名逃兵。肖亚中乐意当一名逃兵,是因为他怕一种在战场上最不该怕的东西。肖亚中怕血。肖亚中有晕血症。只不过肖亚中自己不知道这种症状叫晕血症。肖亚中除了见到自己的血不晕以外,其他任何人、任何动物的血都让他无所适从。肖亚中一见到别人的血就头晕脑胀,五脏六肺就翻江倒海。在宜昌东边的城防上,肖亚中看见身边有人身上的血一冒,立即有一股血水喷到了他的身上。肖亚中就像中了弹一样,从城墙上掉了下来。不远处攻城的小股东洋鬼子以为肖亚中不过是他们杀掉的难以数计的中国士兵里面的一个。他们甚至把肖亚中掉在城墙脚下的那一声深刻的挫钝声,都当成一种美妙的音乐欣赏了。肖亚中昏睡了一天一夜之后,生命又悠悠忽忽地回到了他的体内。当他发现自己可以实现梦昧已久的愿望当一名逃兵时,他一时竟新鲜得和河边刚刚绽**蕾的桃花一样。肖亚中在那一刻钟里又变成了最生动的生命。于是,他抄起两条腿,认准了重庆那个方向,就一直不停地跑起来。他一口气跑到天亮。天亮后他身后的枪声、炮声像炒苞米花儿似的,天上被那些炮火的光映得通亮。一些没有准头的弹头不时往他身上落。他在路上行走了几十里都没有见到一点儿人烟。整个世界仿佛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行走,在孤独地行走。

肖亚中一直朝西边跑。

他跑过了南津关,跑过了天柱山,跑过了连沱,跑过了乐天溪。肖亚中跑得天昏地暗,精疲力竭。有好几次,肖亚中终于看到前面有了一个人影。他昏昏沉沉地往前追。眼看要追上了,那人影忽地一下又不见了。肖亚中正在纳闷,那个人影又出现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肖亚中又抄起两条腿猛追。这时候,西陵峡的峡谷里刚一麻麻儿黑。肖亚中在麻麻黑的天色里抄起两腿猛追前面的人影子。也许正是这种追逐让他暂时忘记了浑身的疲劳。就这样,每当他要追上那个影子的时候,那个影子就忽地一下子不见了。有一次,肖亚中甚至看清了那个影子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妇女。

当肖亚中被那个影子带着,走进伍相庙的时候,他就怎么也迈不开脚步了。

几年后,在打退了鬼子一次疯狂的进攻之后,在战壕里休息时,肖亚中把这个怪事讲给韩大狗听。韩大狗听了之后,想都没有想就说:“那人一定是我妈。”

肖亚中躺在伍相庙的地上,心想,就是长官拿把枪点在他的头上,他再也不动个一丝一毫了。肖亚中这时候想,干什么以后也不干逃兵这个活儿了。想想今天一整天的经历,肖亚中甚至想,他宁愿在战场上去看血,宁愿浑身发那种晕血症,也不再当这种逃兵了。可是话说回来,也正是那晕血症,才让他当上了一名并不幸福的逃兵。

肖亚中躺在地上想,以后干什么都行,就是别当逃兵。

肖亚中一路上之所以拼命追逐那个行踪不定的影子,就是因为他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就像他以前天天在家里教书一样,在那种大忙季节,学生都回家帮忙忙农活儿去了,他一觉睡到日头几丈高了才起来,走进学堂的院子,肖亚中就会感到局促不安,感到孤独,感到和这块土地上生活的所有人格格不入。而今天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的晕血症犯了。晕血症犯了使他栽下墙头,栽得当了一名逃兵,然跑到了逃兵的路上。所以肖亚中拼命地追赶那个影子。可是,当肖亚中躺在伍相庙的墙角上时,他一点也不感到幸福。哪怕在这之前的大清早,他是多么想当一名飘浮不定的逃兵。

肖亚中躺在伍相庙的墙角上,喘了一阵子气之后,眼睛才能够看清日头。肖亚中看清日头之后,才发觉天上早就没了日头,天只是黑得还看得见树的影子。肖亚中这时就觉得,他的胃也变得和外面的天空一样地黑,一样地空,似乎里面爬满了一条条黑色的虫子,一条一条咬得他的胃疼痛难忍。肖亚中实在不想动弹。他只好伸出手指,在伍相庙的墙角下,扣出一小团一小团的兔儿泥塞进嘴里。那泥竟是一种淡淡的甜津津的味道,还有一种长江里面水分的芳香。肖亚中嚼着嚼着,就好像他不是在吃一小团兔儿泥,而是在品尝一小块香甜可口的馒头。而且,他嚼着嚼着,就嚼出了一种幸福感。

渐渐,肖亚中在幸福的咀嚼中进入了梦香。

恍惚间,肖亚中听到有人说:“喂,嘴张开,快吃。”

肖亚中听到这话之后,就真有东西被塞进嘴里来。接着肖亚中的嘴里就感觉到苦。肖亚中想,是什么毒药,这么苦。他眼没睁,抬手一巴掌就把那苦东西打掉了。接着肖亚中听到有人说:“你醒醒,你这是怎么啦,饿得不省人事了,还把苕面团子打掉了。”

肖亚中听了这话就想把眼睛睁开,可就是怎么也睁不开那双沉重的眼睛。肖亚中问自己,我的眼睛这是怎么啦。他就抬起双手,双手也很沉很沉。他使劲儿一抬,真还把手抬起来了。肖亚中把两只手各蒙一只眼,两只手的指头撑着上下两张眼皮,一股强烈的光就射了进来。

光把他的眼睛射得很疼。光把他全身都射得很疼。光像是一根棍子,一棍把他打得头昏目眩。

肖亚中又听到有人说:“先吃一点点儿苕面团子,吃一点儿苕面团子就有了精神,有了精神你才会睁开眼睛。”

肖亚中就张开那张又枯又裂的嘴,咬了那苕面团子上面的一小块。肖亚中嘴里感到先前的苦味少了,腥味却浓了些。肖亚中吃完了就再吃了一小块。

那个声音就说:“饿急了就得慢点吃,吃急了,会气崩心的。”

肖亚中就不急,一小口,一小口,细嚼慢咽。在这种漫长的进食过程中,他的体力像身上的温度一样,一点一滴地回到了他身上。于是,肖亚中想睁开眼睛,眼睛就睁开了。

肖亚中看到了韩大狗的脸,看到了韩大狗的眼睛,看到了韩大狗的胸脯,他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个青楞楞的少年。肖亚中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是在哪儿见过。他想去想来,他是第一次到这个地方,不可能以前见过这个长江边上的少年。肖亚中实在找不到合情合理的答案。他最后想,就算是前生见过的。只有前生见过的,才会这么眼熟,不然怎么会看着眼熟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呢,都是前生托生前喝了那迷魂汤的拐,才让他让看着人眼熟,却又记不起他是谁了。

肖亚中想好了,想透彻了,才开口问这少年的话。可是,当他第一眼看到救自己的人是一个少年时,他就丧失了说点感谢话的欲望。他把这个少年救他的行为,看成了一件很小的事。他就只顾自个儿不住地想,是否见过这位少年。他甚至断定,这个少年,也将面临当兵的命运。而且,有可能他会像自己一样,也当一名逃兵。想到这一点儿,肖亚中在心里就有了一种看不起这位少年的感觉。肖亚中看待事物,一直就是这么想的。什么事情,只要有可能和自己是一个样儿的,他就会轻视它。今天,在少年韩大狗救了他这条命之后,他还是和以前任何一次样,还是这样想的。

肖亚中问:“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韩大狗说:“我叫韩大狗,我爷爷和村子里的人都叫我大狗子。”

肖亚中问:“你爷爷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

韩大狗说:“我爷爷叫韩振武,是个烂眼瞎,他可是我们伍相庙的老村长。他最叫人佩服的就是会算一口好命,看一眼好手相。”

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平常和爷爷倒没三句话说,今天和这个陌生人竟不停嘴地说。韩大狗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肖亚中说:“你是说你叫韩大狗,你爷爷叫韩振武,你们这儿叫伍相庙,是吧?”

韩大狗说:“就是。你先到我屋里歇着。我一看你就是个逃兵。”

肖亚中说:“你怎么晓得的?”

韩大狗说:“以前我们这里过了好多逃兵,穿的和你一样的衣服,长的和你一个样儿,连说话的腔调都一个样。你叫什么名字?”

肖亚中再也不敢小看眼前这个小伙子了。他看看自己,还真是憨得疼都不疼,当了逃兵,连衣服都不晓得脱掉,还有谁不会认出来呢。再就是自己一说话,总是一口的川话,就像那放了辣子的菜,那辣味怎么压也压不下去的。

肖亚中想了一会儿问题之后,回答说:“我叫肖亚中,我怕血。东洋鬼子攻打宜昌城防,我被一股血喷下了城墙,不得已才跑了上来的。”

韩大狗说:“我是说哩。自从打东洋鬼子,我们这道上的逃兵就没有了,这些日子来,就你一个人。”

肖亚中听得脸都红了。肖亚中觉得这小子鬼得很。

韩大狗说:“快到我屋里去吧。喝点水,再吃几个苕面团子,好让身体暖一下。”

肖亚中就跟着韩大狗走。肖亚中不知道,他这一走进韩大狗的家,就有半个身子又走了进部队。

在往韩大狗家走的路上,韩大狗指着那片草地对肖亚中说:“那是我媳妇放羊的地方。”

他们走过那棵柿子树时,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常常爬到这棵树上看我的妈,还看我的媳妇放羊。”

走过那块曾经是一块雪地的稻场时,韩大狗对肖亚中说:“我妈就是在这块地上,被东洋鬼子的飞机用机枪射死的。我那时正在柿子树上,我跑到我妈旁边时,我妈浑身是血,还把雪地染红了一大片,像镇上飘的旗子。”

肖亚中说:“我见不得血,我见了血就晕,你不会晕吧。”

韩大狗说:“我妈浑身是血,我也浑身是血。”

韩大狗和肖亚中走进门时,爷爷正站在门口。

爷爷问:“这就是昨天晚上你看到的那个人?”

韩大狗说:“是。”

爷爷说:“镇上招了很多兵,我们村也去了很多人。胆子小的都逃到老林子里去了。你和这人也得离开这里,免得给我丢脸。”

韩大狗说:“我不走。”

爷爷说:“你真是鬼迷心窍。你问问他,为什么当逃兵。”

韩大狗说:“他不是逃兵,他是怕血。”

爷爷说:“你不逃,就帮助打打杂吧,抗日队伍明天就要来人,要开始接兵了。”

爷爷说着说着对肖亚中说:“你吃饱喝足了,还是接着逃吧。”

肖亚中不知怎么突然就说:“我也不逃了。”

爷爷怔在那儿。爷爷的烂眼瞎眼睛里,又涌满了一些**。爷爷的嘴动了动,韩大狗知道,爷爷又要唱那些山歌了。爷爷就真唱起了那首山歌:

郎在高山唱山歌,

姐在房中织梭罗。

你哪里来的风流浪**子,

你唱出这稀奇古怪,

古怪稀奇,

古而怪之的弯弯拐拐,

拐拐弯弯,

弯心弯肝,

弯断肋巴骨的歌,

你唱得奴家脚瘫手软,

手软脚瘫,

脚瘫踩不得踏板儿,

手软抛不得梭。

脚踩踏板手抛梭,

眼泪汪汪望情哥。

脚踩踏板手抛梭,

幺妹儿想哥织梭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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