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西望媳妇

韩大狗爬到山包那棵柿子树上,看远处的风景。

远处的春天还没有来。黄土是黄的,红土也是黄的。等到了春天,它们就是绿的了。想到那片寒冷的雪地,韩大狗身上的暖就退下了。

他就把目光往西望。西边有一个人牵系着他的魂。西边的那个人就是望水芳。望水芳今年十七岁。十七岁的望水芳天天独自在河边的草滩上放羊。韩大狗每次爬到柿子树上,往东边望他的妈,望好了,望得泪水出来了,就往西边望。往西边望可以把脸上的泪水望干,还可以从心里再望出一股子暖来,再望出一脸的笑来,西边有他的媳妇望水芳。

韩大狗最先望到的是那座庙。

韩大狗居住的这个村子大多人数姓望。这座庙就是望姓的祖祠。这座庙就是划破韩大狗手板心的伍相庙。韩大狗听爷爷讲过这个典故,爷爷也只在和望姓的人家说笑时才讲这个故事。望姓人的人很大度,从不会为爷爷的话生气。韩大狗的爷爷说,百家姓里,随你怎么翻,就是找不到姓望的姓。这九州大地,也只有西陵峡伍相庙这块儿才有姓望的人家。爷爷说,姓望的之所以没能上百家姓,是因为他们本姓伍。爷爷说姓望的都是伍子胥的后人。爷爷说,伍子胥从伍相庙路过,与这里的一位滩姐好上了,就有了后人。有了后人,在伍子胥临走出房门时,滩姐向他讨个名望。伍子胥立在门口,久久没有出声。很久之后,他才回过头来,向他的后面望了一眼,便走了。那滩姐是个灵性之人,在众人都在沮伤时,她却喜形于色。众人问她喜从何来,她说:“老爷回头一望,分明赐给孩子的姓就是望,他这是希望儿子将来有出息哩。”一番好口彩把个望姓一锤定了音。后来,望姓的人家就修了这祭伍子胥的庙,号称伍相庙。随着时间的久远,家族的隐私逐渐淡化,到了现如今变成了一种荣耀。唯独爷爷把人家先人的辫子抓住不放。爷爷抓住不放的举动就是讲望家姓氏的历史。爷爷讲这个历史时总是那么投入,那么认真,那么不许别人打断他的话。爷爷每次讲完后,就擤一把鼻涕,揭一个姓望的短处,一副替人不耻的样子,完全没了平日里那副老村长的威仪。

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庙的时候,爷爷已经回屋里去了。一开始,韩大狗看着伍相庙的神情还很迷茫。那迷茫的神情让韩大狗的看相整个儿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完全没有了章法。韩大狗看着看着脸就生动起来。伍相庙的山头,望水芳的羊出现在那片青草地上。那些羊在很安详地啃着草,它们一根一根地啃着,时不时还抬起嘴头子,对那些草作些简单的挑选。

紧接着,望水芳就出现在羊的身后。韩大狗虽然看不清她的辫子,但是韩大狗像看见了一样,知道她那长到臀部的辫子,一定是盘到了颈子上面。他知道她喜欢这样。韩大狗也喜欢看望水芳这副模样儿。有时韩大狗想,如果按美女的标准来看她,她不一定就很美。可是韩大狗就喜欢她那副模样儿。韩大狗觉得望水芳就像一泡水,特别到了夏天里,早上或是傍晚,在河边放羊时,望水芳往往只穿着一件水色的小格子布衫,那布衫和她的身体浑然地成为一体,那布衫的水袖也不长,让她的胳膊有很多露在外面。那布衫的下摆襟子也不长,有时她在暮色里跑动,河风就把她的衣摆给掀起来了,露出那如同膏脂的肚皮和肚脐眼儿。韩大狗就是在这一刻记住了望水芳的那副模样儿。韩大狗记住了望水芳的那副模样儿就怎么也忘不掉了。忘不掉她,天长日久韩大狗想到她心里就有一阵暖。就像想起他的妈妈一样。有时,韩大狗爬到柿子树上看望水芳,看着看着,韩大狗就看到了他的妈妈。韩大狗看到妈妈生动地走着路,还让身子和臀部生动地扭动着,还让胳膊生动地摆动着。这个时候,韩大狗看着望水芳也会让眼睛里涌满泪水。这个时候,韩大狗看着望水芳,爷爷韩振武站在山头,远远看看韩大狗,还看看望水芳,然后爷爷就会走来说,那女子俊死了。爷爷还说,看那女子的后面,就知道她准能生养一大路娃子。爷爷还说,大狗子,就看你有没福气消受了,你能消受就是福。说完,爷爷就憨憨地笑。爷爷笑完之后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爷爷的心事还没想完,就会突然一声高嗓子喊出一串子情歌来:

太阳一出万丈高,

照得姐儿浑身俏。

想得小哥巴门站,

想去想来想成对,

哥哥姐姐百年好,

百年鸳鸯好戏水,

天造地设前身配。

万事东风都俱备,

小哥哥呀,

你还噘什么嘴……

韩大狗回到家里,早早就睡了。夜色里的韩家厢房,寂静无声,月光透过窗子,映到韩大狗的床了,把韩大狗睡态照得亮亮的。韩大狗起身,推开门,门外春光一片。又到了春天了,油菜花黄,一片连一片。韩大狗看到妈妈走出屋子,他也跟着她走了出去。韩大狗和妈踩着菜地小路,踩着清晨出门去,韩大狗看见柿子树,就离开妈妈跑过去爬上柿子树。他又看到妈妈穿着那件红袄子,像一团火球,在菜地里燃烧。她走路时,她的臀部在雪白和火红之间扭动。她的腰也扭动着,像一条蛇。

妈妈走在雪地里,身体生动地扭动着, 让人感到她身上每个部位都在颤动。天上一片蓝,无边无际的蓝。韩大狗在柿子树上。 他看见鬼子高桥离妈妈越来越近。柿子树枝摇动起来。鬼子高桥把韩大狗的妈掀翻了。她扔掉了手中的篮子。韩大狗听到高桥朝着他妈发出叽哩哇啦的笑声。韩大狗下了树,一边向妈妈跑去一边朝着他妈大声喊道:妈,快跑。妈,快跑。

妈妈挣脱了高桥,爬起来开始奔跑。高桥开始追她。高桥突然转向韩大狗,一把抓住了他。韩大狗在高桥手里,看清了他的胡须,看清了他脸上的肌肉和那颗黑色的肉痣。妈妈脱掉了身上那件红棉袄,站在菜花地的边缘,对高桥大喊大叫:狗杂种,过来!她不停地跳骂,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红棉袄。她那两只浑圆的肩膀,又白又红,她那两只白白的胳膊,和雪地融成一体。她的胸脯,随着她的身体的起伏,生动地跳动着。

高桥喘着粗气,用手指让她往近走。

妈妈走近了高桥:你必须放掉我的儿子。

高桥阴笑着:你再往前走十米,我就放掉你的儿子。

妈妈:你说话可得算话。

她往前走了十米。

菜花在她身旁摇动。

妈妈:你放了我的儿子。

韩大狗一犟,挣脱了高桥的手,一下子就跑开了。

高桥扑向妈妈。妈妈被高桥扑倒了,高桥也倒在地上。

妈妈爬起来就跑,刚跑进了菜花地,没想她又是一跤,又爬起再跑。

高桥也不急着追上她,看着她在他面前一步一跌。

韩大狗站在远处看着他妈在菜花地里跑着。

妈妈拚命地跑,缓缓地跑,最后跑不动了,蹲在菜地里大口大口喘气。

高桥扑了上去。

菜花乱摇……

“妈——”韩大狗大叫,叫声将韩大狗惊醒过来。他满头是汗,想到是个恶梦,便侧身抱着被子睡了下去,身子一躺到**,他嘴里叫了声“妈”,就开始抽泣起来。

韩大狗不喜欢爷爷那种阴阳怪气的笑,也不喜欢他的情歌。特别昨晚做了那个恶梦之后,他更不喜欢爷爷的阴阳怪气的笔,也更不喜欢他的情歌了。

韩大狗就爱坐在柿子树丫上,呆呆地看着望水芳慢慢向他移动着走过来。直到望水芳和她的羊子走近了,韩大狗才会溜下树,跑到望水芳跟前。

望水芳说:“大狗子,你先前在看什么,看得呆呆的。”

韩大狗说:“我在看庙。”

望水芳说:“看庙怎么会那么呆,你说你究竟在看什么呢。”

韩大狗说:“我在看你的羊子。”

望水芳说:“不对,这羊子有什么看头,它只会自顾自地吃草。你老实说,你在看什么。”

韩大狗说:“我什么都没看,我在想问题。

望水芳说:“你说你没看,那你在想什么呢?”

韩大狗说:“什么都没想,我只是在想,我们在庙里说的话,还算不算?”

望水芳就开始咯咯地笑,笑好后就说:“谁敢在庙里说话?庙里可是神说话的地方。”

韩大狗说:“水芳,你又在神说,你说,你说的话可要算话的。”

望水芳说:“你是怎么啦?”

望水芳看到了韩大狗眼里的泪水泡泡儿,就走过去给韩大狗揩眼睛。韩大狗用手扒开了她的手,一双眼睛直盯着望水芳看。

望水芳说:“你究竟怎么啦?”

韩大狗说:“我爷爷一看我的手相就哭起来了。”

望水芳说:“你信你爷爷?”

韩大狗说:“我爷爷是村长哩。”

望水芳说:“是村长就什么都信他?”

韩大狗说:“我昨天夜里又梦见了我妈。”

望水芳怔住了。

韩大狗接着说:“我听爷爷说,镇上在招兵,招了兵好上前线,上了前线好杀东洋鬼子。爷爷又得帮部队招兵了。”

望水芳还怔着。

韩大狗说:“我想去应招。我想杀那个射死我妈的东洋鬼子。”

望水芳说:“你在瞎说,你到哪里去找那个东洋鬼子?”

韩大狗说:“他可能就在宜昌。只要我上了前线,我一定会找着他。”

望水芳说:“他是在飞机里射的你妈,你根本就认不出他来。”

韩大狗说:“只要见了他,我一定认得他。”

望水芳说:“你说这些,又和我有何相干?”

韩大狗说:“要是我死了,我只求你一件事。”

望水芳说:“你瞎说....什么事?”

韩大狗说:“代我照顾爷爷。”

望水芳又咯咯地笑起来。笑完后她说:“你像真要去当兵似的,不要说了,再说我就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