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平战之一1

韩大狗从战场上下来,身体很快就修整过来。

于是,韩大狗坐到小学的石坎子上看风景。

石令牌的风景很厚,厚得像一幅油画,在韩大狗眼里,显得凝重和笨拙。

那些陡峭的岩石和那些清清的江水,融在一起,让人感到厚重。想到这么美丽的地方,真让鬼子那一双双又丑又笨的脚踏上来,韩大狗就心疼。就在那么一刻,韩大狗感到,这石令牌就和那望水芳的身体一般,容不得任何人的玷污。想到望水芳,石令牌的风景在韩大狗眼里和心里,就变得更加异常迷人和生动。

有月亮的晚上,石令牌的明月峡,就会**漾生动的月光曲。长江在银辉下静静流淌,江水翻起或大或小的波浪,把天上的明月和银辉弄得满江都是。加上江风在这个时候轻轻地吹了起来,加上有洗衣妇在江边用棒头捶衣,加上学校有孤独的先生吹起峡江那钻心的唢呐。这个时候,任何人都会觉得,自己是处在一种仙境里。这个仙境就是石令牌的明月峡,明月峡就是石令牌的仙境。除了明月峡还有灯影溪,灯影溪的出口刚好在明月峡的转弯处,无论是白天还晚上,灯影溪大概是石令牌里最寂静的去处了。这里的水没有一丝波纹,溪里也没有一丝风。这里的山是静的,水是静的,树是静的,连阳光或夜色都是静的,一切都是静静的。

明月峡又叫灯影峡。

灯影峡以南岸上那奇异的灯影石而得名。因为这儿美丽,长江竟多情地在这里作了一个一百三十度的大转弯,把一条美丽的长江变得九曲回肠,缠绵绯恻。韩大狗想,这长江也和人一样,也有花花肠子,把山山水水花得奇妙无比。

韩大狗久久地坐在小学的石坎子上。

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太阳把一排光柱,齐斩斩在泻到江里,把长江变成一条流光溢彩的金银滩,把灯影峡和整个石令牌都变得异常肃穆。

韩大狗看着看着就着迷了。爷爷的歌声也随着思绪起来了:

太阳一出万丈高,

照得东京洛阳俏

老子会写儿会算,

娘屋里挑花女会撩,

撩去撩来花成对,

算去算来文章高,

一不怕你花成对,

二不怕你文章高,

一心要把龙门跳,

唾起个手换紫袍。

……

肖亚中来到韩大狗身旁。肖亚中看着韩大狗被炮火薰糊了一块的脖子,喑然地说:

“没有仗打,是有点没意思了。”

徐国耀来到肖亚中的身旁,徐国耀看着肖亚中喑然的神情说:

“最怕打仗的人都想打仗了,看来,这场战争是该来了。”

韩大狗回过头,看着徐国耀那张秀颀的脸庞。

韩大狗心想,要是不打仗,他该是在家里当教书先生吧,恐怕一辈子连枪都摸不到一下。那样,自己也就永远也不会认识这个东北汉子了。

这样想,韩大狗就觉得,打仗又像一块吸铁石,把天南海北的人,爱杀人的,不爱杀人的,对人凶狠的,对人善良的,长相标致的,丑恶的,低贱的,高贵的,年长的,年少的都吸到了一起,去干一件相同的活儿——杀人。那些平时哪怕是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到了杀场,只要成了战友,就像亲兄弟,只要成了敌人,即使是亲兄弟,也成了仇人,说杀就杀。在杀场上,所有的人性,在他们杀人的时候,全跑得不见踪影。这战争就是一只非常强大的机器,所有人的情感,只要一被绞进去,都会被绞碎,就会把没了人性的肉体变成一只只恶魔,在生命的旷地上飞奔。

“战争他妈的真怪,不打的时候,想打。真正打起来,又怕得要命。一旦上了杀场,心里就只装着‘杀人’两个字,把什么都忘记了。下了战场,才发觉自己还活着,就又怕。战争这玩艺真怪。”

韩大狗说。

和庭才阴阴地看了韩大狗一眼,心想,你小子打了几场鸟仗,刚刚混了个小连长,就有了理论。想到自己和徐国耀身经百战,也都才只混了个连长,和庭才心里就不痛快。和庭才心里不痛快,就什么话都不说。韩大狗已经摸到了他这点脾气,就没理他,继续说:

“我们总得找点事情做做。”

韩大狗想,可是做点什么呢。

韩大狗没想出个眉目。

和庭才这才从沉默里拱出来:“去搞只鸡吃吃,来了这么长时间,总觉得吃不饱。”

韩大狗说:“不行,这老百姓靠鸡生蛋过生活,可不能搞鸡吃。”

肖亚中说:“我们很快就要打仗了,打起仗来肚子就不想东西吃了,更不会想鸡吃了。再说,整编就要开始了,不需要我们再望穿秋水地等待了。”

望水芳回到伍厢庙,以后哥哥很快就会回来。可是,望庭伯和老伴盼了一年又一年,始终没见儿子回家,于是,望家便以为望长江已经不在人世了。因为思念儿子,望水芳的妈妈整日以泪洗脸,眼睛很快就哭瞎了。眼睛瞎了不久,望水芳的妈妈神智开始不清了。她成天喊着“长江我的儿啦,你在哪儿呢?你一定是被妖精缠着了呢。”

她就这么成天背诵着这几句话,让望水芳没有一刻的安宁。

一天早,望庭伯刚起床,只见望水芳背着包袱,一下子跪到了他面前。望水芳的妈听到了动静,也赶了出来。

望水芳跪在地下,对父母说:“爹,娘,我一定会给你们把哥哥找回来的,我相信哥哥还活在人世上。请我们相信我,我一定会找哥哥回来的。”

望水芳的妈上去摸着望水芳的脸说:“你是谁?你是长江吗?长江我的儿啦,真的是你吗?”

望水芳哭一把抱住妈妈的双腿,喊道:“妈——”

望水芳的妈妈说:“长江我的儿啦,你在哪儿呢?你一定是被妖精缠着了呢。”

望庭伯看了看老伴,又看了看望水芳,然后拍拍女儿的肩膀,说:“丫头,去吧,在家里也没有活路,鬼子到处在找你,你还是逃得远一点吧,千万不能落到鬼子手里。”

望水芳一咬牙,磕了三个头,起身走了。

整编说来就来。

肖亚中说了这话的第二天,徐国耀、韩大狗和和庭才就天各一方了。

韩大狗和肖亚中在石令牌留守。

徐国耀被调到北线小峰大峡谷预74师。

和庭才被调到桥边第十八师。

出发之前肖亚中说:“我昨天做了个梦,梦见徐班长披红坐着滑杆过河。”

韩大狗说:“只有师长才坐滑杆呢。”

和庭才说:“只有立功了才披红。”

肖亚中说:“早上醒来,我一想到梦里的情景,就想哭。”

肖亚中说完就跟着韩大狗走了。

韩大狗想,肖亚中一定是预感到什么,可是预感什么呢。

韩大狗说:“你这个梦吉不吉利?”

肖亚中说:“不吉。”

韩大狗说:“那如何是好?”

肖亚中说:“我画了一个桃符给了徐班长,让他一刻也不离身。”

韩大狗说:“那起作用吗?”

肖亚中说:“中国民间有句俗话,叫做明箭易防,暗箭难挡。徐班长的祸事,兆头不是很明朗。”

韩大狗说:“但愿徐班长平安无事。”

韩大狗带领一个连的兵力防守天台观。

韩大狗一来到天台观,就觉得天台观这地方很特别,就觉得自己与天台观有一种特殊的亲近感。无缘无故,韩大狗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力量把自己牵引到这里。

韩大狗一到连里,就开始摸地形。韩大狗想起和庭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只要弄清了地形,心里就有了数。韩大狗在心里不得不佩服和庭才,打起仗来,老道狠辣,干净利索。

韩大狗在天台观上爬上爬下忙了一阵子,心里很快就有数了。

天台观横亘在宜昌河西、桥边以南通往石令牌的要道山梁上,是确保石令牌最易守难攻的制高点。山梁中部,突出两座大山峰,一座叫天台,一座叫培山。珠包口就在这两座小山峰之间,形如珍珠。因而这里有着“二龙戏珠”的美称。

天台上有一座观,名天台观,构筑十分壮丽,全是马桑树木为柱,柱子有脚盆粗,观内雕刻精致奇异,塑有各种神像。天台观究竟是何时所建,无从考证,不过根据马桑树和雕刻记录推断,可能是唐代以前修建的。因为近三百年来马桑树很少了,即使有也长不高长不粗了,一到茶杯粗,不是被虫蛀死,就是枯死,而且弯曲无力,像是得了软骨病。

观内有个水池,有股凉水,常年泉涌,久旱不干,足够当地群众饮用。天台观北面,有悬岩陡坡,下有白马溪流过。南面坡度稍缓,有龙家冲、樟子冲,连着六里河。

爬上天台观,向北可一眼望到宜昌城的全景。晴天夜晚,宜昌城里万盏灯光,连着江里的盏盏渔火,与天上的星星相映成辉,一目了然。向南眺望,山峦起伏,层林叠嶂,青紫分明,峰入云际,风光秀丽。

上天台观,须从响铃口背后戴家湾,到之字拐,过薄刀轮。这薄刀轮最危险,两面悬崖千丈,陡峭险绝,有十步路是用钻子钻的。经过此处时要格外小心。过了薄刀轮,就来到了珠包口,由此分路,可一路上天台观,一路上培山。

天台观与日军占领的磨基山遥遥相对。

鬼子自占领磨基山之日起,就想占领天台观,然后通过天台观侧击石令牌。因此,磨基山的鬼子不时用重炮轰击天台观,天台观上炮火不断,连寺观都被轰穿了一个大窟洞。

韩大狗知道这是鬼子即将攻打天台观的前兆。鬼子的这套把戏韩大狗已经摸透了。韩大狗只希望鬼子早一点出现在他的枪眼里。

农历二月初十清晨,又是江雾浓重时节。鬼子一反从宜昌正面进攻的常态,以三千多人组成精锐部队,分两支从偏岩、黄家棚和五龙、张家台、赵家棚夹击天台观,企图从陆路攻占平善坝卡断长江,包围石令牌,夺取三斗坪以下航道。

这天,天台观的天空阴沉沉的。高桥联队整整用了一天半的时间,被钉在天台观山附近的一个村庄外面,他们一次又一次地遭到中国军队的打击,高桥联队的兵力减少了一半,仅剩下160余人。

看着队伍越来越小,高桥越来越急于求成,他红着眼睛叫嚷着:“不管怎样,我们联队要拿下天台观!”

高桥用长剑剁着中国的土地,喊道:“前进!前进!我们现在只有前进!”

“呼咚…”一阵响动声后,一颗炸弹在高桥的不远处爆炸。炸弹激起一阵烟尘,把高桥身影弥漫住了。高桥从尘土里爬起来, 拍打着自己身上的灰土,骂道:“妈的,自己炸自己人!”

望长江连忙为他查伤,还好,没伤着他。望长江便为高桥拍打着身上的灰土。

飞机爬高的轰鸣声再次压住了枪声。

五架、十架……黑烟滚滚,在空中翻腾着。

鬼子一浪接一浪被高桥撵着往前走。

好不容易到达天台观的山脚下,山腰上一阵接一阵的硝烟滚动起来,中国军队又开始阻击。

为了避开刀锋,高桥把联队集中到山脚下一个隐蔽处,振作了一下之后,高桥再次组织新一轮的进攻。

最后,高桥对望长江说:“望,你跟在我们后面,注意隐蔽,枪子是不长眼睛的。”

望长江连连点头。

进攻开始了。

木岛和中祖跑在第一阵营。

木岛擦着被烟火尘土和汗汁弄黑了的脸膛,一边用手捅着中祖说:“喂,中祖,小心点!别在这儿把命给丢了! ”

中祖说:“哎,你看!森冈那家伙已经到那儿啦!”

森冈正在匍匐前进。

木岛说: “听说三队许多人弄了一些银壳手表和自来水钢笔,我也要得一支金壳手表和自来水笔。”

中祖说:“很难很难,那些中国兵没几个人有这些。”

木岛说:“会的,面包会有的,中国部队当官的一定有金表和钢笔。”

说完,他一阵猛跑,跑到前面的土坟包上。

高桥高声喊道:“前进!前进! 像木岛一样前进!”

高桥挥舞着军刀往前冲。

架在小溪上的木桥突然着火了,猛烈地燃烧起来。

高桥喊道:“过,快过桥!”

“砰砰。”子弹擦过头顶,弹孔把脚下的溪坎打出了无数个小洞。

鬼子不顾一切地冲过了桥, 翻过一座山头,发现前面是一片洼地,于是都跑了过去。

木岛跑到洼地上,一下子就像中了邪似地傻呆在那儿。

那里到处是炮弹轰炸过后的痕迹。成百上千的尸体以各种各样的姿势伏倒在那片洼地上。 风裹着宽阔的死亡气息,在这片洼地上游**。

那些没有了生命的人体,竟像无数根被砍倒在地的树,横七竖八地躺得满洼都是。没有枪枝,也没有大刀,那些死者看上去就是当地的土人。他们的身体在没了血色之后, 都显示着一种灰灰的白色。血腥味、尸体的大腿、人头、手臂、以及人的五脏六肺都在这儿以最大的力量得到铺张。

木岛捏着鼻子往前跑了几步。他看了一个更为触目惊心的一幕:一个身穿花衣的小女孩, 手持着一把生了锈的小剪刀,在那些尸体旁,挨着一个个地绞着他们身上的扣子。她每绞一粒扣子下来,脸上就露出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龄的笑意。在她的身后,那些被绞掉了扣子的尸体上的衣服,被风很轻易地吹起来,在他们身上翻动着,招展着。

木岛顶着尸臭,又向前跑。

他跑到了一片柳林里,把口朝着那些柳树释放出来的新鲜气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后,他想让自己的身体得到歇息。他把右手搭在一棵柳树上,遮住上半身,悄悄伸出脖子向前望着。 在他近处的树干上挂着一些肉块和人骨,它们已经凝固,粘在了一起。 等到木岛发现这些几乎就挂在他头上的物件时,一扭脖子, 一颗子弹钻进了他的脑袋。

金壳手表和自来水钢笔,还没来得及从木岛的脑子里退出去,他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木岛一只手挂在柳树上,像一只被打碎了头的大鸟,挂在树上,生命很快散尽了。

中祖跑过来。

“危险,快趴下!”森冈突然滚到身后 把他推倒在地。他们倒在一片烂尸体里。森冈靠近一个女尸。 森冈把她手腕上的手镯摘了下来,装了起来。

中祖瞪大眼睛看着,忽然听到“笃笃笃”的响声,知道是迫击炮在掩护联队,一起身猫着腰跑进了百米外的村子里。

望长江最后一个冲过那片洼地。他冲过洼地之后,就伏在一棵树上呕吐,直到把胆汁吐出来了才罢休。

天台观下的村庄静悄悄的。

这里是天台观下唯一的村子。村庄里硝烟弥漫,但是很静,静得出奇。

高桥带着联队跑进了村子。他们没发现一个人,只看到一厢白墙房子。墙上面画着一个鲜红的十字。

高桥见了喊道:“二中队,开始扫**这座医院!”

望长江从后面赶上来,连跑边喊道:“这里是医院,不能进去。”

高桥转过头对望长江说:“你叫什么?我知道这里是医院。”

二中队向白房子跑过去。

中祖边跑边说:“也许这房子里会有收获。“

“咣。”他们用身体撞破门,闯了进去。

他们的泥鞋在地上发出“呱嗒呱嗒”的响声。

他们一个屋一个屋地搜索着,中祖对着空空****的屋子喊道:“喂,有人吗?”

森冈走到最里面的屋子前,用力推开门闯了进去。

突然传来清脆的一个女人的厉声断喝 :“不许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