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石令牌

夏天到来的时候,石令牌最美丽的季节就来了。

山水的青黛,与植物的苍翠,都到了极至,呈现出石令牌最美丽的情态。

石令牌在逃兵肖亚中眼里,和他的家乡重庆云阳没有什么两样。“逃兵肖亚中”是班长徐国耀烦他的时候,对他的称谓。有时,徐国耀还叫他“鬼鸡子”。徐国耀叫他“鬼鸡子”,是因为徐国耀觉得,肖亚中这个当过逃兵的兵很鬼。肖亚中心里似乎始终装着一些“鬼道道儿”。

班长徐国耀最烦的,就是肖亚中怎么就知道,会让他这个有名的“徐大炮”跑到石令牌这山疙瘩里来,进行这种漫无边际的炮台和工事建设。班长徐国耀最恨这些没劲儿的工作。班长徐国耀就喜欢打仗。

这一点,逃兵肖亚中也知道。

肖亚中跟着班长徐国耀到达石令牌后,就仿佛到了他的世外桃源。

没有血腥的日子过起来真快。石令牌的春季和夏季很快就相继来临。肖亚中这种世外人间的感觉就更浓厚。同时,肖亚中也很深切地感觉到,今年的夏季是那么与众不同,今年的夏天太阳特别大,把肖亚中和徐国耀晒得呆在屋子里,成天不敢动弹。

躺在石令牌小学这丛简陋的校舍里,肖亚中就有时间思考石令牌即将发生的战争。

肖亚中怕血,就是怕打仗。可是肖亚中喜欢思考战争。肖亚中天生喜欢思考战争,就像十八岁的小伙子,天经地意地会想媳妇一样。想到战争,肖亚中就想知道,韩大狗现在在干什么。肖亚中想,少小的韩大狗,在宜昌过去的时间里,一定会打几场激烈的仗,也一定会成为一个熟透了的柿子。战场需要老道得没了人味的男人,还需要有一股杀气的男人。这一点,肖亚中自己做不到,但是他想韩大狗做得到。肖亚中感觉到韩大狗身上有一股杀气。韩大狗好像天生就是一个军人,天生身上就有一股杀气。

肖亚中自从春天跟班长徐国耀来到石令牌后,就觉得日子过得很滋润。肖亚中感觉到在石令牌的日子,和在韩大狗家过的那两天没什么两样。有时,肖亚中想,当这样不打仗的军人简直就是一种幸福。所以肖亚中的日子就过得更加滋润。

班长徐国耀可看不惯肖亚中这副作派。

徐国耀最看不惯肖亚中那副很安逸很知足的样子,以及那副不思进取的样子。

徐国耀对肖亚中说:“从你一走进队伍里,不管你以前是什么人,你就永远成了一名士兵。士兵就意味着要流血,要牺牲,要杀人,要使身上不能有一丝闲情逸志。”

徐国耀看不惯肖亚中的行为,却对肖亚中的头脑钦佩之极,觉得肖亚中在军事上有一套,而且肖亚中对军事的许多想法,让他觉得肖亚中鬼到家了。而且每次和肖亚中谈军事,他就觉得自己整个一个二楞子。

徐国耀对肖亚中的军事才能钦佩之极。

所以徐国耀在夏天里,看到肖亚中像一个美丽的女人那样,呈现出一副慵懒的神情时,心里就烦。徐国耀说:“凭你的才能,你会比我们升官得还快,可是,你就是不上心。”

肖亚中却笑笑,说:“队伍只需要精明的长官,根本就不需要精明的兵。”

徐国耀说:“乱世出英雄,你可以很快就不是兵的。”

肖亚中说:“连你都还是兵,什么时候会轮到我不是兵?更重要的是,我对当官没欲望。”

徐国耀说:“我也不会永远是兵。对我们而言,要么成为尸体,要么成为军官。这一点,你我都只能这么做。”

肖亚中说:“我做不到,我怕血,怕死人,我天生就是一个闲人。人世间总是由闲人和不是闲人的人组成的。像我这种人是不会有什么作为的,有所作为的人就是你们这种人。不过,闲人也有闲人的好处。你看,正因为是闲人,我才看得到这石令牌的景致。每天没事了,歇下来,我就看这石令牌的景致。可是,再美丽的景致,在你们这些不是闲人的人眼里,是看不到的,即使看到了,也没往你们心里去。这就是闲人与不是闲人的区别。这也是我怕血怕打仗的原因。”

徐国耀被肖亚中这番理论说得有点儿晕晕乎乎。

徐国耀问:“你在家里是干什么的?”

肖亚中说:“我不想说。”

徐国耀说:“以前干什么,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肖亚中说:“我不种田,我们那儿田少。”

肖亚中还说:“我也不打渔。”

徐国耀说:“那你是干什么的?”

肖亚中说:“我是云阳小有名气的私塾。”

徐国耀说:“难怪,读书人肚子里的花花肠子最多,读书人天生都厌恶打仗。”

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个人就再也没有话可说了。

徐国耀烦肖亚中,其实更多的是在烦自己。

来石令牌前,一开始排长说,交一个重要任务给你徐大炮,而且说是到要塞石令牌,徐国耀心里就高兴,看到宜昌有一阵子的仗打得那么激烈,他以为鬼子三二天就会打到石令牌,鬼子一打到石令牌,他就有了大显身手的时候。想到要去石令牌,他就想到那个逃兵肖亚中的请求,于是他就特地向排长要了肖亚中。

有时候,徐国耀看着肖亚中想,这打仗就和小时候上学堂一样,书念得越好,就越爱念书,书念得越差,越念越念不进去。徐国耀觉得自己就是这样,因为仗打得好,把他徐大炮的名声打得连队、团部甚至师部都知道了,他就爱上了打仗,爱上了在战场上叫阵,爱上了看到鬼子在自己的枪口里像韭菜一样被割倒。别看他战场下一副文弱书生的鸟样,真正一旦上了战场,他就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他觉得一上战场,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变成了铁,自己的心也变成了铁,铁可是硬梆梆的货色。

可是徐国耀离开了有仗打的宜昌,来到这个巴掌大的石令牌之后,成天修工事建炮台,而且好几个月没沾到鬼子一点肉腥,徐国耀就心里烦,就心里闷得慌,之后就看肖亚中不顺眼。

徐国耀和肖亚中到了石令牌,第一件事就是修炮台。

徐国耀和肖亚中在春天里修炮台,在夏天里修炮台,在冬天里修炮台。

徐国耀不喜欢修炮台。

肖亚中却喜欢修炮台。

肖亚中对修炮台特别上心。尤其是给炮台选址,他忙得最欢。炮台的地址初步选好后,肖亚中总是要围绕着那块地,爬上爬下,直到把那块地的周围都爬红,爬得那块地的草伏树倒,沙翻土扬,像打仗激起的烟尘。

过了没几天,肖亚中不知从哪儿弄到了一个罗盘。肖亚中每次看炮址,都把这个罗盘带在身上,没事就拿出来这里照一照,那里照一照。照完了肖亚中就用大拇指一个个地掐手指,嘴里还念念有词,一幅神咕咙鬼咕咙的样子。

徐国耀见了就说:“肖亚中,你何不休息一会儿?”

肖亚中说:“你站在我调整出来的地方看长江,那江面,可以说是最美丽的江面。”

徐国耀就去看,一看果真如此。

太阳已经上了石令牌背后的山顶,阳光被凸凹不平的山峰分成一股股的光柱,一股股地泻到江面上,江面上那阳光的阴影就似夜色,像极了一幅美丽的画儿。

肖亚中对着景色说:“这江面,虽是白天,犹是夜晚,正如查慎行在《舟夜书所见》里写的一样,月黑见渔灯,孤光一点萤。微微风簇浪,散作满河星。”

徐国耀说:“这景致美是美,可与打仗有什么相干?”

肖亚中说:“万事万物,景相异,情相通。表相异,理相通。别看这里只是美景的观赏点,它们就是我们布设炮台的最好位置。你看,只要处在这个位置上,我们看到的江面才最壮观,最深远。无论鬼子贴到左右哪个江岸,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而且,在这儿居高临下,一炮顶下面的十炮,可以说你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而且,我还发现一个秘密,这儿有一个很深很长的洞,叫灯影洞。据这儿的老百姓说,顺着这洞,一直可以爬到灯影石山顶。这可是天机。打起仗来,突然在鬼子面前冒出一股人马,不把他们打个人仰马翻才怪哩。”

徐国耀说:“也是。就是修的时候,什么都得靠人工背上来,来得及吗?”

肖亚中说:“来得及,宜昌保卫战给我们腾出了时间。再说,我们必须在宜昌把鬼子的气焰杀下去,石令牌战场一摆起来,会把整个鄂西联起来的。长官们绝不会把真正的战场摆到石令牌,要是石令牌都成了主战场,那重庆就真危险了。”

肖亚中说这些话时,脸上不再是那种慵常的神色。肖亚中的脸上洋溢着一片徐国耀不认识的光泽。

徐国耀心里疑惑起来,肖亚中手里有了那么一个圆盘,简直就变了一个人。他要过那盘子一看,只见那盘子中心除了一根小指针和盘面上一些古怪的字之外,什么也没有。倒是那些黄色和红色交替出现的字,让人觉到一种鬼气。他仔细一看,那小指针底下,标着东南西北四个方位,被一个拇指大的小铜圈罩着,在铜圈的外围,套着一个八卦图,徐国耀看了半天,没看出个头绪来。

可是,肖亚中的这些话,被一位炮台的士兵听到了。

这位炮台的士兵就跟他的小队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小队长就跟他的队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队长就跟他的台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台长就跟他的总台长说:“修建工事的兵里头有个懂军事的,叫肖亚中。”

炮台总台长就很慎重,就对台长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台长就对队长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队长就对小队长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小队长就对那个士兵说:“把那个肖亚中带来我见见。”

那个士兵说:“肖亚中,我们长官要见你。”

肖亚中就到了总台长那里。

到了总台长那里,肖亚中就知道了炮兵要在石令牌要建六座炮台。回来后,肖亚中的罗盘就一直派上了用场,肖亚中也成了建设那六座炮台的风水先生。肖亚中还说,六座炮台都要建得很隐蔽,建得鬼子的军舰看不到更打不到,鬼子的俯冲式飞机探不到更炸不到。炮台就听从了肖亚中的这些意见。

肖亚中一时间竟成了热门人物。

但肖亚中还是那幅老样子。只是肖亚中的眼界打得更开了。肖亚中后来还和炮台讨论过宜昌的军事,也讨论过石令牌军事。肖亚中甚至还和炮台讨论过全国的抗日形势。

讨论完这些,肖亚中从炮台上回来,徐国耀对他就更加另眼相看了。

躲藏在山洞里,望水芳受得了,可是她的羊受不了了。它们从山洞里跑来了,径直往的伍厢庙村口跑去,羊可是望水芒的心伙伴,它们跑出去了,望水芳就是着小径去追它们。她全然忘记了鬼子进村的事情。羊在前面跑,她在后面追,渐渐离村子越来越近。

高桥和他的小队决定撤退,他们往村口走,走到村口的小径上时,突然,一声声羊羔的咩叫声传来,惊动了高桥,高桥叫道:“羊,我们有羊吃了!”

一只小羊离开了小径,望水芳又朝小羊追去,她终于追到小羊,将它捉住抱进了怀里,然后给羊细细地梳理羊毛。突然,她听到了“喳喳”的脚步声,看到鬼子高桥的脚,一步步走过来。高桥脱离队伍,队伍站成一排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望水芳藏匿的树丛。

高桥走到望水芳的跟前,停下,突然朝望水芳藏身的地方睁大了眼睛。

高桥隔着树丛看到了望水芳漂亮的眼睛和脸。

望水芳抬起头,用惊恐的眼睛看着高桥,她突然看见了高桥脸上的那颗红痣。她当即惊呆了。

高桥脸上突然绽开笑容,小声说:“花姑娘的格,今天的真走运!”

高桥边叫,边用身体劈开树丛,向望水芳奔去……。

当高桥扒开树丛,望水芳早已不见踪影。那群羊正在树丛后静静地吃草。高桥和他的兵,看见羊群之后,一陈狂笑。他们奔过去,羊群开始狂叫。高桥和兵将羊往村外赶。时间已经到了正午,他们必须扎营吃饭。

很快,在溪岸边,高桥营地扎起来了。他们用江边的石头垒成石灶,然后生火做饭,很快,高桥营地里,三五个火堆就生了起来。

高桥的和他的士兵将一头头羊活生生地吊着,然后拿着刺刀,朝着羊活生生地剥皮。

高桥说:“这样弄的羊肉,味道一定大大的鲜。”

鬼子大事剥羊,一刀刀细细地剔剥羊肉,羊在他们的刀下,鲜血横飞,咩咩乱叫。剥了皮的羊仍在犟动,被绑到火堆上烤着全羊也依然在**……。

一会儿,高桥和他的士兵狼吞虎咽地啃食起来。他们一边啃一边嘿嘿地狂笑。一个士兵说,“明天,我们要吃活剥的牛。”

“就这么说定。”

队伍里一阵起起哄,然后是笑声在伍厢庙的峡谷里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