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秋天的尖叫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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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坟工作眼看接近尾声,进展却并不怎么顺畅。自从白大妮家出了人命之后,白庄村的村民一直存在抵触情绪。还没开始平坟和正打算平坟的村民,纷纷撂下手中的铁锨,跟王大有玩起了藏猫猫游戏。王大有去他们家做动员工作,他们嘴上说的很好,但就是不见动手。有几个村民干脆把话给挑明了,不是说每平一座坟头,就奖励一百块钱吗?怎么到现在没有兑现?还有几个已经平过坟头的家庭,干脆拿着铁锨找上门来,见面也不喊王支书了,而是直接提名道姓地说,王大有,我们家的坟头可是已经平过了,你的承诺至今还没兑现,若是再不给钱的话。村民扬了扬手中的铁锨说,我这就去地里,把平过的坟头再重新拢起来。

在镇里开完第一次殡葬改革会议之后,王大有还心存窃喜,凭借他的能力和在村里的威信,这次的平坟复耕工作一定会名列前茅,也就是说,五千元奖金十拿九稳。可是现在,阴差阳错,工作不但没积极上去,还处于停滞和落后状态。一切都这么被动,丝毫不可掌控,下一步该怎么走?在白庄村干了近二十年的村支书,王大有的工作还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动过。即便是过去狠抓计划生育的时候,把那些超生户整治得变卖口粮和耕地,可以说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王大有也从没觉得像现在这么难。计划生育工作针对的毕竟是极少数,而现在面对的却是所有人。王大有有些吃不消,几天内瘦掉好几斤肉。王大有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只能硬着头皮去找马向东。

看王大有蓬头垢面的憔悴模样,马向东心疼,但表面上仍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跟他开玩笑说,王书记是来找我领功受赏的吗?

王大有心里窝火,说起话来自然少了些许分寸。我一不领功,二不受赏。我是来向您申请辞职的,这活儿实在没法干下去了。又说,想颠覆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民俗文化,压根儿就不是一句话的事,可以说困难重重。

马向东一边给王大有递烟,一边笑说,几天不见,王书记的文化水平提高不少嘛!不过,连你都认为我们这么做是在颠覆中国传统文化,我们今后的工作还咋开展?又瞬间收了笑脸,倍加严肃地说,既然这样,你就写个辞职报告吧。我立马签字批准。说完,马向东从办公桌上取来笔和纸,放在王大有面前的茶几上。

王大有一下子僵住了。他没想自己原本一番赌气的话,竟险些把自己的帽子给弄掉,成了猪八戒照镜子,自己给自己找难看了。这么呆愣下去不是办法,王大有只好硬着头皮打起精神拿起笔和纸。

还不赶快回去继续工作,再这样耽误下去,黄瓜菜都凉了。马向东板着脸说,老王哥呀,我若不是打心里疼你,恐怕这次真的要把你撸掉了!有困难我们可以慢慢克服,哪能动不动就撂挑子?你这一举一动,还是共产党员的应有作风吗?还具备基层干部不屈不挠的革命精神吗?......

不等马向东把话说完,王大有便如获大敕,丢下笔抽身便走。

马向东说,你们最期待的应该是平坟补贴吧?最迟明天,我保证把补贴款全部发放到位。又说,我不是不知道问题的瓶颈,但是县财政没钱,我能有什么办法?

王大有早已感动得泪流满面了,哽咽着说,放心吧马书记,我在此立下军令状,一周内完不成任务,提头来见!

马向东噗呲一下笑出声来,揶揄他说,老王哥呀,我又不是卖卤肉的,要你的头颅干嘛?回去把工作做扎实,等补贴款到位,自然就水到渠成,我们基本上可以高枕无忧啦。

送走王大有,马向东不敢怠慢,立马驱车去了县城。

林爱国耍赖说,我不是印钞机,也没开印钞厂。上哪给你弄钱去?又峰回路转说,但是,为了支持你的工作,我再私下里表个态,先让县财政给你凑一部分。但是话说到明处,到此为止了,就看你啥时候给我交满意答卷。

马向东拍着胸脯说,放心吧林县长,有您的大力支持,我一定会干出个样子给您看。

刚回到镇里,王大有打来电话。王大有显然是动了脑子的,他提出个非常好的建议:不再让村民亲自动手平坟!因为有些村民,看自己父母或者爷奶的坟头被平,可能会心生眷恋或者畏惧,往往不忍心下手。我们可以转变一下思路,要么组织专人去平,要么租赁挖掘机或者推土机,用机械的力量去完成任务。这样的话,我们的工作一定会事半功倍。

王大有的建议让马向东拍案叫好。马向东兴奋地说,就从你们白庄村开始吧,每平一个坟头,补助一百块钱。三天之内平完,再奖励你五千。怎么样?

王大有在电话那头儿欢快地说,就这么说定了,您就等着请好吧。

机械的力量,远非人工所能比拟。只用了一天时间,白庄村的坟头已经铲去九成。剩下部分,王大有不敢轻易动手了,原因是,这些坟头的主人,有的举家在外打工,有的在省市县的政府部门工作。得不到他们的许可,王大有是万万不敢贸然动手的。为这个事,王大有连夜找到他们的亲朋,动员亲朋给他们联系,其结果是,一部分人同意回来平坟或者迁坟,另一部分人则委托亲朋代替平坟。还有两个人,手机号码是搞到手了,但是任凭王大有把电话打爆,对方却始终不肯接电话。这两个人,一个在县工商局当副局长,一个在县电视台做记者。依照王大有的脾气和性格,假如是一般人员到话,王大有肯定不会给他们留丝毫情面,直接下令把他们家的活儿给做了。可是这俩人,王大有实在不想得罪。人,如果没点儿私心的话,那就不叫人了。说起来话长,王大有的妹妹家的孩子,前几年大学毕业,想到县城上班。王大有左思右想,辗转找到那位副局长。副局长刚好管着单位的人事,几番努力之后,就把王大有妹妹家的孩子,安排到工商局下属一个二级机构上班。虽是二级机构,但在大学毕业生满天飞的今天,已经很不错了,也算是端了公家的半个铁饭碗。对于一个农家孩子来讲,相当不容易了。直到现在,王大有还觉得欠着副局长一份人情,如今怎能不吭不哈地去平他家的坟头?在电视台上班的那个,虽说没帮上王大有什么忙,但是王大有每次到县城办事,人家但凡听说,总是像接天使一样,慌着忙着安排接待,家里藏的好烟好酒,整箱整条地往外搬。王大有很多时候都在想,人家老往他这个村干部身上花钱,图的啥?不就指望老家有事时,能给个照应吗。

现在不接电话的居然是这俩人,显然想把皮球踢给王大有,想在关键时候看王大有的具体表现。挂了电话,王大有把右手握成拳头,狠狠地砸在自己的左掌心。忽然就想起曲剧《屠夫状元》中的一段唱:

高高兴兴往家赶,见了俺妈去问安,猛然间想起了事一件,哎,我妹妹叫我买张纸剪鞋样儿,我咋忘得一干二净呢,唉,这可叫我作了难呐。

王大有的想法,是在选择陵园地址的时候,直接把副局长家的坟地圈进去。可是很快又否定了,副局长家的坟地偏远不说,一路还是羊肠小道,坑坑洼洼的,异常难行。如果强行把陵园选在那里,难免有些牵强,有些说不过去。电视台的记者家的坟地倒是离公路很近,把陵园位置定在他那里,副局长回来后,不骂他王大有祖宗三代才怪呢。

活了大半辈子,还从未遇见过这么棘手的事。懊恼劲儿上来,王大有真想找个僻静地方,握着脚脖子痛哭一场。

困难摆在面前,王大有想妥协,索性连五千元的奖金都放弃了,故意躲避起来,不跟马向东和孟小虎他们联系。中间隔了一天,徐坤龙直接找上门来,质问王大有,剩下的几个坟头,为什么没平掉?

王大有急中生智,虚晃一枪说,人家等着往陵园里搬迁呢。又说,村里的陵园没建好,怎么搬?

徐坤龙说,马上开始大检查了,咱们可不能因为这几个坟头挨批评,还是先平了吧。好好做做坟主的工作,尽可能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王大有面带难色说,已经做过多次,舌头和嘴皮子都磨泡了,人家坚持不肯平,咱也没办法。

徐坤龙毫不避讳地问,剩下的是副局长家的坟头吧?

嗯。王大有装出一副不熟识的样子补充说,还有县电视台一个记者家的。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啊,我说怎么难为住了王支书。徐坤龙的话里显然带着不满,既然我们都做不了主,只好请示马书记了。

同样的问题,已经在好几个村出现。马向东想了想,直接把电话打给了林爱国。

林爱国很爽快地说,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一纸红头文件很快下发到全县各单位和部门。文件要求,凡在县城各单位工作的同志,必须积极配合老家的平坟复耕工作。从即日起,所有人员一律凭村镇两级开具的平坟证明方可上班,三天内不上班者,调离本工作岗位;一周内不上班者,就地免职。

情况果然出现反转。当天晚上,副局长和电视台记者分别打来电话,他们极其爽快地告诉王大有,替我把家里的坟给平了吧。

副局长还表现出一副很大度的样子,说制度面前,人人平等,人家都平了,咱也不能装马虎、搞特殊。

尽管人家在电话里看不到,王大有的头还是点得像鸡啄米一样,连声说,那是,那是。谢谢你们在百忙中支持家乡的各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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轰轰烈烈的平坟运动,犹如鸟兽虫鱼的拼死尖叫一般,终于在仲秋时节彻底平息下来。东乡镇的表彰大会如期召开了。其结果是,李庄第一,赵庄第二,白庄第三。颁发奖金那天,李庄村支书兴奋得像娶媳妇一样,双手捧着钱,乐得嘴都快歪到耳门子上去了。王大有内心很不服气,气鼓鼓地说,李庄和赵庄都是小村庄,满打满算也不过二三百口人,工作当然好做得多。打个比方说,同一个人,去割一亩地的麦子,跟割十亩地的麦子,花费的力气岂能一个样?

打开红包数钱时,王大有随即也乐了,虽然名列第三,可是他得到的奖金,竟然跟李庄和赵庄一个样。孟小虎解释说,谁做了多少工作,镇领导心里跟明镜似的,决不会亏欠每一个人。又说,大家回去后,仍然不能麻痹大意,还要继续沉下心来进行挖掘、查找有可能出现的每一处漏洞,坚决做到一个坟头都不能留。还有,一定要加强防范,坚决打击那些检查过后坟头复拢的行为,为我镇推行殡葬改革之后再创一方净土。

孟小虎讲完后,按照惯例想让马向东做总结。马向东突然感觉心里发酸,冲大家摆摆手说,散会!

参加完县里的表彰大会,孟小虎兴高采烈地抱拳对马向东说,祝贺向东哥,马上就要胜任副县长了,今后还得对东乡镇的工作格外关照啊!马向东调到县里当副县长,是林爱国在大会上当众表的态,不出意外的话,只差履行相关程序了。马向东一走,空出书记的位置,顺其自然地由孟小虎接任。梦寐以求的好事,孟小虎怎能不高兴?

马向东却高兴不起来。他近似陌生般地瞥了孟小虎一眼,轻描淡写地说,随他娘的便吧。孟小虎再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些什么,马向东一句都没听见,此时他正在回忆母亲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奋力挥动铁锨,一下接一下地铲平爷爷的坟头的情景。他又想起小时候,爷爷带着他打鱼、炕烟叶和讲故事的镜头……一切都历历在目、记忆犹新。

马向东郁闷着悄声问自己,如今祖坟没了,明年的清明节,自己该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