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秋天的尖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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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班子成员、村干部和党员们的带领下,东乡镇的平坟工作开展得如火如荼。接下来,全镇所有教师、医生、电工……凡与“公”字沾边儿的人,都主动把自家的坟头给平掉了。剩下的便是那些寻常百姓了,他们虽然无权无势,但是这个无比庞大的群体,也是最难啃的骨头。
马向东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号码尾数是四个八,拥有如此号码的人,往往非官即富。马向东有些纳闷,除了熟知的号码外,他好像并不认识这位高人。接通电话才知道,打电话的人叫马青平,跟马向东原本住同一个村,年龄比马向东小几岁。马向东记得自己上小学时候,马青平还穿着开裆裤、露着小鸡鸡满大街乱跑。如今,在市金融部门工作的马青平,显然知道了家乡平坟的事,他打电话的目的,就是想让马向东高抬贵手,行个方便放他一马。
马向东当时正在气头上,想直言不讳地问他:你的爷是爷,我的爷就不是爷吗!想想又觉得不妥,既然不能满足一个人,又何必去得罪一个人呢?于是强压火气说,马行长啊,你也不想想,若是有空子可钻,我何必带头去平自己家的坟呢。
马青平说,我已经跟咱们的村支书商量好了,他让我先找你说情,只要你发个话,或者写个二指宽的纸条,他就能把我家的坟头留下来。
这个事我还真不能做主。这样吧,你去找县长林爱国,只要他发个话,或者写个二指宽的纸条,我保证不会平你家的坟。马向东带着嘲讽的口气说。
你这是明显是在推辞嘛!
除此之外,我真的没办法了。
马青平还要往下说时,马向东直接把电话挂了。像马青平这种人,早得罪是得罪,晚得罪也是得罪,反正早晚都得得罪,何必再跟他胡搅蛮缠下去。
不久,又一个电话打进来。马向东以为又是找他说情的,本想直接挂电话,一看号码,是白庄村支书王大有打来的。别看王大有这家伙赌起钱来挺大方,但是在所有村干部当中,却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如果平时没有要紧事,王大有一般不会轻易用自己的手机,即使路途再远,他也会气喘吁吁地跑到村委会,拿村里的公共电话来说事。
王大有煞有介事地说,马书记,俺村出大事了。
怎么回事?马向东急切地问。
村民白大妮的公爹到地里平坟。坟平完后,他可能觉得将一块完整的墓碑砸烂太可惜,好歹也是一整块儿石头,在山里不算个啥,在平原却稀罕得很,当初去买这块墓碑的时候,花了好几百块钱呢。现在既然用不上了,不如拉回家去,既可以用来铺路,又能给儿媳妇白大妮当捶布的石头用。于是便蹲下来刨墓碑的根部。没想到墓碑突然间倒下,把人给砸了进去。
人怎么样?有生命危险吗?
死了。肠子都挤出来了,白花花的流了一地。
你先别声张,全力保护好现场,我马上就到。
王大有不等他挂电话,又说,怎么会不急?死的人还有白大妮呢。
两个人吗?马向东的心几乎跳到嗓子眼儿,赶忙追问,白大妮是怎么回事?
白大妮去地里给她公爹送饭,刚放下手中的篮子,想上去搭把手,赶巧也被砸了进去。
马向东的头先是嗡了一下,紧接着便是一片空白,仿佛被砸进去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这时,孟小虎连门都没顾得上敲,风风火火闯进来。孟小虎显然也知道了此事,急促地说,向东哥……
没等他接着往下讲,马向东说,咱们边走边谈吧。又说,给派出所长王大方打电话,让他也立即赶赴现场。
来到事发地点,墓地周围早已挤满了人。大家正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倒塌的墓碑已经被人挪开,两张竹席像烙饼卷大葱一样,分别裹着两个人的尸体。死者家属当中有位老太太,正趴在竹席上面嚎啕大哭。老太太的牙齿已经全部掉完,她嘴巴张开显得特别的大,黑洞洞的几乎占据了半张脸。马向东面色凝重地走过去,掀开席子一角看了看,又缓缓地盖上。然后又跟孟小虎并排站在一起,对着死者恭恭敬敬地三鞠躬。
还没等马向东发话,白大妮的婆婆,也就是趴在死者身上痛哭的老太太,突然发疯似的朝马向东扑过来。甭看老太太年纪大了,力气方面却一点儿不亚于年轻人。她一把揪住马向东的衣服,怒吼道,你就是我们这儿的青天大老爷吗?你吃饱撑着了没事干,专门下令挖人家的祖坟!你让我家破人亡,我也跟你一命抵一命……边说边像寺庙里撞钟的和尚一样,不住地拿头往马向东身上撞。
孟小虎上前一步,用身子挡在老太太和马向东中间,又试图想掰开她干枯的手指,却被马向东制止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马向东身上的衬衣,被她撕扯成丝丝缕缕的碎片。马向东的胸前,很快多出几条鲜红的痕迹,血液像蠕动的蚯蚓般缓慢向下爬行。
围观的老百姓也开始蠢蠢欲动,他们纷纷举起手,喊着口号,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架势。王大有迅速跳上来,把白大妮的婆婆拉开了。老太太绝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给谁面子和不该给谁面子。就这么借坡下驴,重新趴在地上哇哇大哭。
马向东上前一步,单膝跪倒在地,轻拍着老太太的肩膀劝说道,大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吧。又说,推行殡葬改革是国家政策,也是上级布置的艰巨任务,对我来说只能服从。即使我马向东甩手不干,还会有张向东、王向东、李向东、赵向东前来,接着去不折不扣的执行,别的也没什么好办法呀。又说,大伯和弟妹的死,纯属意外,今后,政府会尽心尽力去照顾好您和家人的。我对自己说过的话、承诺的事完全负责,在场的乡亲们也可以作证,您就放一百个心吧。
临时会议安排在白庄村委会召开。会议的主题,是如何对死者家属进行安抚。按照马向东的意思,由镇政府拿出一部分钱,作为生活补贴发给死者家属。条件是家属必须保证先把死者尽快安葬。
赔偿多少钱呢?王大有急切地问。
我先帮你纠正一个错误。马向东沉着脸说,请王大有同志记住,我们所给的钱,不是“赔偿金”,而是“生活费”。又解释说,同样一笔钱,两者之间却有着质的区别,如果是赔偿金的话,说明事故责任在政府。
孟小虎试探着说,两个人加在一起,补贴五万吧。对一个农民家庭来说,作为生活费已经不少了。
王大有没说话,只是在默默地抽烟。
马向东盯着王大有说,王书记,在场的人当中,你最有发言权,更何况主要工作还得由你来做,你表个态吧。
王大有吭吭哧哧地说,五万块钱,我担心工作不好做。
马向东说,八万吧,再多的话,政府条件有限,也拿不出来呀。但是,你必须保证在采访团到来之前,尽快把死者下葬——这是我出钱的惟一条件。
王大有点点头,我尽量去做工作吧。
马向东补充说,这八万块钱,必须分两笔支付。第一笔先付三万元,死者家属现在就可以领取,剩余的五万元,必须见到殡仪馆出具的火化证明后方可兑现。还有,丧葬费全部由政府承担。
王大有又点点头说,我尽量去做工作吧。
会议一结束,马向东立即把电话打给了林爱国,一五一十地向他汇报了事情的经过。按照孟小虎的意思,对这件事应该隐瞒不报,哪怕再多给死者家属一些封口费,也不能把这事给捅出去。否则对东乡镇、对马向东来说,后果不可预测,说不定就会影响到他的仕途。马向东却不同意孟小虎的想法。马向东的理由是,现在是互联网时代,网络这么发达,咱能掩盖得住吗?又说,事发现场有那么多老百姓,谁敢保证他们没用手机拍照?谁敢保证消息没有外泄?与其遮遮掩掩做事,倒不如清清白白、坦坦****地做人。
孟小虎点头默认。
没想到,林爱国的观点却跟孟小虎出奇的一致。林爱国说,向东啊,我认为此事非同小可,虽说是个意外,但是这事一旦传出去,便会像炸了锅一样,肯定在社会上引起轰动,大家如果再以讹传讹,事态如何控制?上级领导对我们啥看法?不得不慎重对待啊。
马向东思虑一下说,林县长,您说咋办?我听您安排。
不管付出多大代价,都要把消息给封锁住。林爱国斩钉截铁地说,我马上召开常委会,研究制定应对良策。又自言自语说,我们务必要做到滴水不漏,绝不能给我县带来任何负面影响!还有,如果钱不够用,你可以先从县财政预支,但是事一定要处理好。
马向东嗯了一声,就把电话挂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消息最终还是泄露了。这天上午,省城一家小报的两名记者,径直闯进马向东办公室,声称要对白庄村墓碑砸死人的事进行采访。马向东不敢怠慢,一边安顿好记者,一边悄悄把电话打给林爱国。林爱国略微思忖片刻,说,你先试探一下他们的态度和目的,如果仅仅是想弄俩钱的话,这事就好办多了,满足他们就是。如果真想来找麻烦,我立即安排县委宣传部的人,去省城找人协调关系。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也没有过不去的流沙河。
陪记者吃午饭的时候,马向东安排秘书,将事先备好的装有五千块钱的信封,悄悄塞进其中一个记者的背包。两位记者心知肚明,简单推让一下,便背起包匆匆离去。马向东仍不放心,安排孟小虎亲自驾车,暗地里跟踪他们。直到采访车驶入高速收费口,马向东这才长长的喘了口气。
事情并没马向东想象得那么简单。两位记者刚走,紧接着又来了三位。看到挂着省城牌照的轿车,吱哇一声停在政府大院的那一刻,马向东的头都大了,他知道自己好比捅了马蜂窝一样,接下来会有成群结队的马蜂蜂拥而至。事情既然糟糕到如此地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再次向林爱国汇报。接通电话,林爱国咬牙切齿地说了句,奶奶的!
沉默了一会儿,林爱国说,你准备两间办公室,我这就让宣传部的人住进去,专门负责应对此事。
果然没出马向东所料,东乡镇很快成为小报记者的集散地,前脚刚打发走一拨,后面紧接着又来一批,人多的时候,就连负责接待工作的新闻科高科长,都懒再得跟他们一一解释了,而是直接将程序简化到进门亮证后,就开始付钱的地步。虽然不用自己埋单,但是眼看着钞票像流水般散发出去,马向东心里还是有着莫名的疼痛。他抬头看看天,天依然那么蓝;低头看看地,地依然那么厚。这是啥社会风气呢!马向东禁不住暗自咒骂起来。
晚上陪高科长吃饭完全是为了尽地主之谊。从餐厅走出来,马向东心中烦闷,索性一个人踱到院中一棵大树下,想安抚一下自己颇为烦杂的灵魂。并不怎么皎洁的月光,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把马向东照得斑斑驳驳的,宛若穿着一件碎花衬衫。还没进入沉思状态,马向东就听见不远处有人打电话。那人故意将声音压得很低,言简意赅地说:我们东乡镇出事了,墓碑倒塌砸死两个人。不管哪家媒体,见证就发钱,已经来过很多老弟了,你们也赶快过来“领工资”吧......
听声音就知道是高科长。这个道貌岸然、卑鄙无耻的家伙,竟然趁机发起了国难财。想着刚才陪他吃饭时的那股热乎劲,马向东的肠胃突然一阵**,恶心得竟差点把吃进去的饭全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