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秋天的尖叫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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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乡镇的领导班子当中,有四个人来自本乡本土:首屈一指的是镇党委书记马向东,他家就在镇政府东北方向的马寨村;其次是副镇长杨燕。杨燕老家在县城周边的城郊乡,但她婆家是东乡镇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应该算得上半个东乡镇人;再一个是财政所长王城,家在王庙村。还有民政所长王玉成,家住王庙村南边。

马向东独自开车回了趟老家。老家离镇政府不是很远,也就五六公里的样子,车轮子却像没气了一样,走得异常缓慢。实话说,如果不是父母健在的话,马向东压根儿就不愿回老家。以前是,现在更是。马向东原本是教师出身,当教师的时候,他还没觉得家乡人有那么多琐事。自打跳出教师队伍从政以后,一系列的麻烦事接踵而至。亲戚也好,邻居也罢,每每看到马向东,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就像苍蝇看到腐肉一样,不是要他帮忙办事,就是找他张口借钱。有些人的做法更为荒唐,很多时候甚至让他哭笑不得,真是办些大事还好,像类似于改户口、考驾照、办低保等等琐事,前来找他的人竟然络绎不绝。还有些人把他当作摇钱树,见面就想伸手讨要,给少了嫌他小气,给多了他又实在拿不出来。所以他怕了,他确实怕了,他感觉自己跟老家的距离正在一步步疏远。不是他吝啬,也不是他没人情味,是因为来自老家的麻烦实在太多,多得让他身心疲惫,应接不暇,想回避都躲闪不及。记得当初他来东乡镇当镇长之前,县领导找他谈话。一听说去东乡镇,马向东的头摇得像打尿颤一样,内心一百个不愿意,乞求说,哪怕去最穷的乡镇都行,我就不乐意到东乡镇任职。县领导笑问他为什么。马向东说那里是我老家,在那工作会招惹很多麻烦的。县领导瞪着牛眼说,老家咋啦?我就不信,老家人还能把你吃了不成!又说,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一看见马向东,他母亲犹如喜从天降,忙着又是烧茶倒水,又是嘘寒问暖。父亲却明显少了先前的热情,仅仅像征性地打了个招呼,便垂头丧气地坐下来默默地开始抽烟。眼前站着的明明是自己的儿子,父亲却把马向东当成普通人一样看待了。马向东知道父亲是在生他的气,自己最近好像没招惹父亲啊?难道父亲生气的原因也是因为平坟?

生气也没办法,丑媳妇总归要见婆婆的。父子之间,马向东觉得没必要再遮遮掩掩,因此他直言不讳地说,爸,想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

您应该听说了吧?上头要求平坟复耕呢。

听说了。

您怎么考虑?

随大流呗!人家平,咱也平。

我想带个头儿,先把咱家的坟给平了。

你敢!父亲指着马向东的额头,激动地说,你敢动一下咱家的祖坟,我跟你拼命。

父亲仍觉得不解气,又怒气冲冲地说,你给我滚!现在就给我滚出去。

爸——

爸个啥?我没你这样的儿子!父亲狠狠地踩灭烟头,颤巍巍地手指着马向东说,向东,不是你爹说你,人家在外当领导的,一个个把家里收拾得光明堂皇,把家里人安排的舒舒坦坦。你睁眼看看,挨边的邻居家都楼瓦雪片了,咱家到现在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盖的旧房子。你弟弟、你妹妹现在还在广州打工。我们全家人辛辛苦苦把你供养出来,图的是个啥?你为这个家做了多少贡献?我们还没找你算账呢,你倒好,遇见难题了,就主动找上门来。先带头平你爷的坟,在我这儿就行不通。父亲复又点上支烟,吐出一股粘稠的白雾说,我的儿啊,你也替你老爹想想,平完坟,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跟你娘还得在这马寨村生活。乡亲们能不嘲笑我们?能不在背后戳我们的脊梁骨吗!父亲越说越生气,剧烈地咳嗽着,腰弯得像一只烤熟的大虾。

爸,您别生气,我以前确实对这个家关心太少。今后我保证……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的保证。父亲气呼呼地把头转向一边。

母亲站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却早已泪流满面。

马向东无奈地说,作为镇里的一把手,多少双眼睛都在死死地盯着我。如果咱家的坟平不了,我的下场只有一个,就是引咎辞职回来陪你们种地。

父亲突然无语。

母亲却像疯了一样,跳起来朝父亲的肩膀使劲推了一把。父亲没有防备,被母亲的蛮力冲击得接连向后退却好几步。母亲仍不依不饶,哭诉说,儿子不是咱要来的,也不是捡来的,一个农家的孩子走到今天,容易吗?你倒好,为了几个死人的坟头,你就忍心看着孩子往火坑里跳!难道你的心不是肉长的?咋这么狠哩!

马向东急忙向前一步,从后面抱住母亲的腰。母亲正在气头上,仍然一副不肯罢休的样子,胡乱地挥舞着胳膊,模样像汽车玻璃前面失控的雨刷。

母亲一动怒,父亲立马像被锐器扎破的轮胎样软弱下来。父亲跺跺脚,又狠狠地剜了母亲一眼,而后夺门而去。马向东知道父亲已经做出巨大让步了。父亲一直脾气倔强,争强好胜,现在之所以不跟母亲斗气,一定是怕她心脏病再犯。这些年母亲身体不太好,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任何一样发作起来,随时都有可能要了她的命。马向东又担心父亲出去后,假如一时想不开,脑子一热再做出愚蠢的事来。马向东心里忐忑不安着,汗水顺着他的发间滋滋往下淌。马向东一边擦汗一边感叹,唉,都知道做人难,想做个人上人的话,更难!

马向东想追出去找回父亲,却被母亲一把拽住。母亲说,你在家等着,我去地里把坟给平了。马向东说我也去吧。母亲执拗地说,你不能去!又说,你一旦参与家里平坟的事,你爹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望着母亲扛着铁锨离去的背影,马向东像被扒皮抽筋一样,一屁股瘫软在一个低矮的小凳子上。

堂屋瞬间安静下来,静得让马向东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马向东的目光落在屋内中央的墙壁上。墙壁正中间,悬挂着两个大小不一的镜框,其中一幅大的,是爷爷在世时拍的黑白照片。爷爷好像面无表情,极其严肃地盯着马向东。马向东又想起小时候和爷爷在一起时候的快乐时光。爷爷不但种庄稼是一把好手,其他手艺也绝对不差。农闲时候,爷爷总爱带着孙子马向东,一起去河边撒鱼。渔网是爷爷亲手织的,鱼篓也是爷爷亲手编的,又密又细,美观大方,结实耐用。爷爷把渔网捡好后,一挥手,网便朝着四周拼命地扩张,圆得如同摆在梳妆台上的那面镜子。爷爷负责撒网,马向东负责往鱼篓里捡鱼。看着小鱼活蹦乱跳的样子,马向东高兴得都不知道该先迈哪条腿了。爷爷还会烧炕炕烟叶。那时间,烟叶作为东乡镇主要经济作物之一,很受乡亲们的青睐,种植面积相当可观。爷爷和父亲合伙盖了一所炕屋,专门负责为乡亲们炕烟叶。炕烟叶非常讲究技术,什么时间需要什么样的温度,什么样的品种放在什么地方,不能有丝毫马虎。温度高了颜色容易发红,温度低了又会泛绿,两样都不可能卖上好价钱。那时间,马向东觉得爷爷和父亲简直就是两位出类拔萃的魔术师。在他们的亲自操控下,原本绿油油的烟叶经过五天时间的烘烤,出来时就变成金黄色的叶片了。更加吸引马向东的是,爷爷还会讲很多故事,诸如《杨家将》、《水浒传》、《隋唐演义》、《封神榜》等等,厚如板砖样的一本书,爷爷竟能一段不少地全部讲出来,并且每次都让马向东听得津津有味,每次都让马向东头枕青砖眼望星空,意犹未尽地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现在,镜框里的爷爷仿佛已经失去昔日的慈祥和耐心。爷爷正一脸肃穆,紧紧盯着马向东,似乎有满腹的哀怨想跟他倾诉。马向东心虚,不由自主地挪动下身子,试图避开爷爷那双冷峻目光。可是,无论他躲到哪儿,爷爷的目光总是像影子一样跟到哪儿。马向东知道,爷爷的目光已经植入他心里了,让他这辈子恐怕都无法避开。马向东扑通一下跪在爷爷面前,想着母亲正在挥汗如雨,一掀接一掀地铲平爷爷的坟头的情景,马向东心里愈发难过了。母亲哪是在挖普普通通的一堆土?她分明是在推倒爷爷的房屋,或者拆解爷爷的身体。

爷爷呀,你感到疼痛了吗?

回到办公室已经下午四点。马向东叫来秘书小胡,说有个非常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小胡受宠若惊,您尽管安排吧马书记。

帮我写篇小稿,想办法尽快发表在市里的报纸上。

小胡不解,心想,这可不是马书记平时的风格哦。马向东这个人一向不注重宣传的,他甚至认为媒体宣传就是一种炫耀,而且很大程度上带有虚假成分。所以,别的乡镇都配备有专门通讯员,为的就是把乡镇领导业绩变成所谓的新闻及时宣传报道出去,让上面的领导看。说白了,不就为自己增添一点儿政绩嘛。马向东认为,政绩这东西,就像孕妇胎中的婴儿,既然有了,想抹也抹不掉,上级领导终究会看到的,老百姓最终也会看到的,没必要挖空心思去表白。所以,他所在的东乡镇是唯一一个没配备专业通讯员的地方。用马向东的话说,一个巴掌大的地方,能会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而现在,马向东竟然迫不及待地要求秘书为他写新闻稿件,真是奇了怪了。

秘书小胡小心翼翼地问,写啥内容?。

就写东乡镇党委书记马向东主动带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率先平了自家祖坟。马向东咬着牙说,写之前你不妨去马寨村采访一下,顺便再拍几幅照片,做到图文并茂,岂不更具说服力。

咱跟报社没打过交道,能发表吗?

一定能。马向东瞪着牛眼,似乎有些不耐烦。

小胡的行动很迅速,当晚就加班把稿子写好。第三天上午十点多,马向东的手机响了,里面传出林爱国异常兴奋的声音,向东,报纸我看过了。好!果然没让我失望!真是难为你了。你的这个做法,值得我们全县领导干部深入借鉴和学习,我也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不等林爱国说完,马向东就截住他的话说,林县长,学习不学习、感谢不感谢是你们的事,对我来说都无所谓。说句良心话,同道们只要不在背地里捣鼓我甚至骂我,我就算烧高香了。

林爱国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谁敢说你马向东半个“不”字,我立马处分他!

马向东忧心忡忡地说,枪打露头鸟的道理我懂。我只是担心自己会成为众矢之的,将来在同道中不好立足。

林爱国说你只管放心大胆去干,真是遇见什么风言风语,我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报纸发到马向东手里,已经下午快下班时间。东乡镇距市里近百公里,能在当天读到散发着墨香的报纸,已经很不容易了。小胡的稿子写得不错,发表的位置也好,头版头条,还配有一幅图片。马向东看着眼前这张熟悉的照片,双手禁不住有些颤抖——他又看见躺在黄土下面安息的爷爷了。爷爷跟照片中一样,依然睁着眼,冷冷的盯着马向东看。马向东不自觉地就泪流满面了。正悲伤着,镇长孟小虎推门进来。孟小虎一脸凝重地说,向东哥,报纸我刚看过,两个字,感动!有你这样身先士卒的好领导,让我干起工作来更加信心百倍。咱们一会儿再开个会吧?再督促一下殡葬改革工作进度。

马向东看看表,迟疑了一下说,快下班了,时间是不是有些晚?这时候下通知,人能保证到齐吗?

应该能。孟小虎肯定地说,我已经下了死命令,这几天时间内,包括村干部在内的所有人,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电话畅通,任何人不准关机,更不准脱离工作岗位。

马向东不想以自己带头平坟的理由去强迫别人,更不想让班子成员当着大家的面恭维自己。针对类似情况,马向东一般都选择回避的。因此对孟小虎说,这次会议我就不参加了,你负责组织召开吧。又说,就说我去县里向领导汇报工作了。

孟小虎说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