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小村无案1
引 子
一连几天,王正义的右眼皮一直怦怦在跳。俗话说的好: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王正义心觉不妙,赶忙找了个麦秸垛,寻了根麦秸秆,掐头去尾,截成一寸来长,蘸上唾沫贴在眼皮上——这是流传在毛村一带、简单易行的一种辟邪办法,王正义小时候听他奶奶说的,非常灵验。然而这次,不知是自己的唾沫不够粘稠,还是眼皮和麦秸之间的亲和力欠缺,秸秆贴上不到半个时辰,就掉了数次。每次掉在地上,王正义总是不厌其烦,躬身捡起,轻弹灰尘,再蘸唾沫,重新贴在眼皮上。
这种方法原本很灵验的。以前王正义眼皮跳的时候,均是采取这么个办法来解决。但是这次,麦秸秆的神奇魅力,却在王正义眼皮上得不到丝毫体现。到了下午,王正义的眼皮跳得更厉害,“砰砰砰、砰砰砰”,眼看就要赶上重机枪发射的速度了。失望之极的王正义,索性把麦秸秆抠下来,左手递右手,右手再递左手,像花眼的老太太穿针引线一样,细致地看。端详了半天,也没看出个究竟,麦秸秆还是麦秸秆,充其量一段柴草而已。王正义向后一甩手,从肩膀一侧将它狠狠丢去。
如果用麦秸秆贴眼皮的方法凑效的话,王正义这会儿一定在哼着小曲,酌着小酒,悠闲自得地坐在自己家的堂屋当中看电视。因为这时天已完全黑透,外面的鸡呀鸭呀,猪呀羊呀,都牛逼哄哄地钻进自己的房间,心安理得地埋头酣睡。乡村独有的恬静和安逸这才开始得以蔓延。然而现在,王正义既懒得哼小曲,也无心酌小酒,他甚至连晚饭都没怎么吃,就这么傻愣愣地端坐在堂屋门口,想自己的心事。左眼跳财,右眼跳灾。王正义不晓得毛村究竟会有啥不好的事发生。
上 部
首先声明,王正义是个责任感极强的人,是个有思想有担当的人。既然眼皮给他发出预警,他必须做好充分的思想准备,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就像打除草剂一样,不等小草出头,就要把它扼杀于萌芽状态。王正义决定不再等了,他必须变被动为主动,力争尽快查找出问题的根源。
王正义疾步来到自家东屋。东屋的桌子上,摆放着一套广播设备。说起这套广播设备,有着很久的历史渊源和权力纠葛。还是在前任村主任王合理执政期间,镇里免费发放了这套家伙,目的是方便上情下达,让上级的指示精神,通过它尽快家喻户晓。按理说,既然是公家配备的东西,这套设备理所应当安装在村委会办公室。毛村的村委会,坐落在村中心的十字路口,正因为地理位置优越,才被开小卖部的魏安民看中,几经倒腾之后,村委会转移到王合理的家里,房子租赁给魏安民继续开超市。更差劲的是,王合理只认接收村委会的桌椅板凳和这套广播设备,对于其它没使用价值的东西,皆被他拒之门外。比如那块白底黑字、书写着“毛村村民委员会”的木牌子,给他他都不要,丢在地上很长一段时间,后来让几个调皮孩子拿去,垫屁股底下当跷跷板玩。
后来,毛村因为在治安方面接二连三出问题,镇领导一怒之下,免了王合理的职,让他跟其他百姓一样,成为一介平民。官虽然不当了,但是王合理却丝毫没有主动交出广播设备的意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套广播设备一度成为摆设,闲置在王合理家中。王正义当上村长后,最先争取的就是这套广播设备,因为他觉得它比村里的公章还要管用。公章使用次数有限,很大程度上都被锁进抽屉睡大觉,广大村民既看不见又摸不着,基本上属于聋子的耳朵——配搭。可是广播设备就不一样,这边对话筒轻咳一声,毛村两千多口人,瞬间人尽皆知。为此,王正义多次跟王合理打招呼,明里暗里传递信号,表达出要移走广播设备的意思。可是王合理总是放着明白装糊涂,老找借口转移话题。王正义就气愤了:你王合理不是明显占着茅坑不拉屎吗?难道还要留它一并带到墓坑里去!在王正义的强烈要求下,经镇领导多次问责、村支书毛永旺多次协调,王合理终于开了金口,答应交出广播设备。东西搬回来,王正义气得差点儿晕厥。且不说设备上配套的电源线和插板,都被王合理私自扣留。更可气的是,主机上面竟然画着一幅“王八”图。“王八”画得很简单,就一个圆圈外加头尾和四个爪子。不说惟妙惟肖吧,元鱼的大致轮廓已经形成。正因为主机上面灰尘很厚,才达到图文并茂的效果,看起来清晰而又明朗。王正义知道王合理是在故意侮辱他,骂他,跟他较劲。想找王合理当场算账,转念一想,人家刚丢了官,又失了面子,心中气不忿嘛,何必再跟他斤斤计较。想跟他计较的话,还发愁没时间没机会?今后的日子,比夏天的树叶都稠。
广播设备搬回家,紧接着就是安装。也没找帮手,皆有王正义一个人独自完成。忙碌一上午,王正义累得气喘吁吁,心里却春意盎然,比三伏天吃块冰糕都爽快。王正义侧身歪在宽大的藤椅上,拇指和食指托着下巴,像个艺术家一样,静静地欣赏自己的精品力作。这套广播设备,不仅有播音机、功放机和话筒,还配有四个水桶一般粗细的大喇叭。前三件是存放在室内的,四个大喇叭则需固定在房顶。四个大喇叭,屁股对屁股安放着,四个喇叭口分别朝着毛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手指对话筒轻轻一弹,整个村都跟打雷似的,嗡嗡作响。
广播设备到了王正义手里,才算真正发挥其最大作用。之前被王合理掌控的时候,这套设备只负责政策性宣传,让人觉得腻歪,听得心烦,仿佛每个字词句都充满着枯燥和乏味。而现在,王正义不仅用它及时传达了上级的指示精神,还把它灵活运用到婚丧嫁娶或寻人启事上去,再后来,干脆连化肥农药种子蔬菜等商品广告一并给做了,也算达到了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程度。时间久了,王正义对这套广播设备的操作流程,掌握得滚瓜烂熟,归纳起来大致为:
掀开盖在主机上的红布→拧开播音机旋钮→打开功放机开关→左手托起马蹄一样的话筒底座→右手食指在话筒上敲击两下→清清嗓门儿大声喊→喂,喂→全体村民注意啦!全体村民注意啦!……
由于今晚心中没底,王正义连说了两句“全体村民注意啦”之后,下面该说啥内容,他一时还没想起来。说什么呢?该说什么呢?总不能说因为自己右眼皮跳,问大家有啥麻烦事发生吧?如果这样问下去,毛村两千多口人呢,大事小事都来找他,不忙死他个小舅子才怪呢!
正想着该如何说下面的内容,东屋虚掩的门突然被撞开,有个影子带着旋风,“呼啦”一下闯进来,把王正义吓了一跳。刚开始,王正义还以为贸然闯进来的是一头疯牛,或者一头病猪,一度遵规守矩的毛村人,哪有这样冒冒失失不懂礼貌的?王正义连忙揉揉眼,才看清闯进来的是村民李大蒜。不等王正义问话,李大蒜气呼呼地说:
“我用一下村里的电话,打个110。”
接下来,没等王正义整明白,李大蒜黑黢黢的爪子已经伸到座机上。还没开始拨号,王正义就把李大蒜的手给按住了。王正义一头雾水,拿眼死死盯住李大蒜:
“为啥打报警电话?”
李大蒜气急败坏地说:
“狗日的王疙瘩,猫尿喝高了,竟然跑到俺家,把‘俺家里’给强奸了。”
又气急败坏地说:
“我必须得报案,让公安局抓他个孬孙,让法院判他个孬孙。”
李大蒜所说的“俺家里”,是毛村一带惯用的方言,翻译成平常话,就是“他老婆”的意思。
王正义半信半疑:
“啥时候的事?”
李大蒜咬着牙说:
“今天下午。”
王正义:
“你亲眼看见的?还是亲手逮住的?”
李大蒜:
“都没有。我在建筑队干活,从天明干到天黑,哪有时间逮他?”
王正义:
“你咋知道他强奸了你家里?”
李大蒜:
“俺家里刚才哭着跟我说的。”
王正义:
“有证据吗?”
李大蒜理直气壮:
“还要啥证据?他自己干过的事,自己心里明白。俺家里咋不赖其他人!”
又说:
“不怕他狗日的不承认,等公安局的人来了,电警棍戳他几下,就老实坦白了。”
王正义:
“啥事都得讲证据,你说戳几下就戳几下?难道公安局是你家开的?”
又语重心长说:
“大蒜呐,你也不好好想想,即使你报了案,即便事实成立,把王疙瘩弄进去,蹲几年大牢,对你本人有啥好处?”
又苦口婆心劝道:
“不假,是惩治了罪犯,帮你出了口恶气。但是这事一旦宣扬出去,咱整个毛村的人,都知道你家里被王疙瘩睡过,都知道王疙瘩给你戴上了绿帽子,你今后的日子该咋过,在咱毛村还咋做人哩?”
李大蒜气呼呼说:
“主任你不知道,俺家跟王疙瘩家以前有过结。他爹王合理在你之前就是个大流氓。”
说完又觉不妥。按照他的说法,王正义现在不也成大流氓了?所以赶忙改口:
“王疙瘩他爹王合理,在当村主任期间就是个大流氓。现在,王疙瘩跟他爹啥都没学会,生活作风方面倒是勇敢地继承和发扬了。”
一个土生土长、连初中都没上毕业的农民,说起话来居然这么有水平,这么充满艺术细胞,让王正义不得不感叹,毛村人在个人修养和综合素质方面,似乎已经达到了亘古未有的水平。王正义突然想笑,最终强忍着没表现出来。王正义:
“大蒜呐,你娘跟王合理在爱情小屋演绎的那段浪漫史,早已成为过去,陈芝麻烂谷子的事,现在再揪出来,有意思吗?”
王正义所提及的“爱情小屋”,其实并没大家想象得那么美好。说白了,不过是搭建在村外的一个茅草庵而已。茅草庵是毛村的五保户孙宝仓亲手建造的。孙宝仓本来住在毛村敬老院,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生活,日子舒服得要死,后来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突然学起城里离退休老干部发挥余热,便自力更生,在村外的空地上搭建了这个茅草庵,把空地种上西瓜,能卖多少卖多少,每年倒是能挣几个活便钱。后来,随着年龄增长,孙宝仓一高兴爬了“烟筒”,简单说就是人死了。这个茅草庵才算彻底闲置下来。孙宝仓的手头挺不错,不仅西瓜种的好,茅草庵也搭得结实,人都死好多年了,茅草庵却依然健在,而且风吹雨打雪蚀日晒毫不畏惧和动摇,跟电影里被俘虏的革命同志一样坚强。
不知从啥时候开始,李大蒜的娘跟王疙瘩的爹好上了。要说这俩人也挺值得同情。李大蒜早年丧父,从吃奶开始,便是他娘将他一手拉扯大。一个农村妇女,不但要下地干农活,还要肩负着奶孩子的重任,所吃的苦,所受的罪,不是一两句话就能道完。那时候,村主任王合理没少照顾她。麦子熟透的时候,王合理从附近农场找来收割机,名义上是给自家收麦子,到最后,总是捎带着,把李大蒜家的麦子一并给割了。到秋天,豆子成熟时。因为豆荚离地面较低,没法用收割机去收。天不亮王合理就揣着镰刀去了地里。一块地割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家里去地里给他送饭,发现他正弯着腰,极卖力地给李大蒜家割豆子。他家里顿时大呼小叫起来:
“你个傻逼!放着自家的豆子不割,怎么帮人家割起豆子来了?”
王合理直起腰,揉揉眼,迷迷糊糊地问:
“人家的吗?我割的是人家的吗?”
又懊悔连连:
“哦,天黑瞅不清,我咋能割李大蒜家的豆子呢?”
又补充说:
“也该他家幸运,谁让他的地跟咱的地挨边?谁让他家也种豆子呢?”
他家里半信半疑,揶揄道:
“你该不会是在学雷锋做好事,故意替人家寡妇干活吧?”
王合理眼睛一瞪,低声吼出四个字:
“满嘴屁话!”
他家里觉得窝囊,埋怨说:
“我看你就是个二球!老糊涂了。”
王合理丢下镰刀,边开饭盒边说:
“咱俩指不定谁二球呢!”
又诅咒说:
“谁若是故意冤枉人,就死他个孬孙。”
一句话成为谶语。说这话没几年,王合理的家里突然得了偏瘫,生活不能自理,吃喝拉撒皆需在**进行。人到了这步田地,再往下活着的话,基本取决于个人意志和乐观态度。可以这么说,王合理的家里,无论意志还是精神,都脆弱得像安插在稻草棍上的糖人儿一样,都单薄得跟旧时孩童们吹的琉璃扑腾似的,在**坚持不多久,一包老鼠药下肚,整个人便撒手归西。
一个死去的女人,给另一个活着的女人,留下极度的发展空间。李大蒜的妈,对王合理在暗地里帮她的事心知肚明。王合理的家里在世的时候,李大蒜的妈始终抱着谨小慎微的态度,小心处事,谨慎做人。平常即便跟王合理走碰头,也仅仅象征性地点点头,如平常人一样,出于礼貌打个招呼而已。没了王合理的家里,这女人突然咸鱼翻身,态度上来了个180度大转弯。再看见王合理时,那眼神、那表情、那声音、那姿态,彻底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李大蒜的娘,很少对王合理有称呼,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了,才勉强喊声“主任”。现在却不同了,眼神表情声音姿态均像脱缰的野马,一并放肆,一并洒脱起来。直接改口喊他“合理哥”了。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村支书毛永旺。就像平常看大戏一样,会看的看门道,不会看的看热闹。毛永旺不愧是干了大半辈子的村支书,无论洞察能力,还是辨别和判断能力,都不亚于一流的侦破高手。一个午后,毛永旺支书和王合理主任一同打着酒嗝,沿着毛村崎岖的大街,自西向东而行。到十字路口时,恰遇李大蒜的娘迎面走来。李大蒜的娘本来打算向北拐弯的,身子已经转过去了,看到他们后,又将头扭过来,把身子转过来,整个人像掉进蜜罐里一样,笑吟吟地说:
“毛书记,建国哥,你们又在忙呀?”
又说:
“咱村就你俩是大忙人。”
尽管是两句废话,却引起毛永旺的注意。毛永旺拿余光瞥了王合理一眼,发现王合理刚好也转过头来看他。目光交汇在一起,发出“嗵”的一声巨响。因为做贼心虚,王合理的目光,顿时像受惊的兔子,“噌”的一下就跳开了。毛永旺心里便有了数。等李大蒜的娘一离开,毛永旺:
“合理呀,你俩从啥时候开始有一腿的?”
王合理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
“老哥,这事可不敢胡扯。”
又强词夺理的辩解:
“刚才人家是不是先给你打的招呼?”
毛永旺:
“得了吧你。我看过去的事,从来就没错过。”
王合理急得在原地团团转。毛永旺:
“我说的话先放这,时间会证明一切。”
又鼓励王合理说:
“你跟她都单身,有这事也很正常,自由恋爱嘛!谁都无权干涉。”
王合理虽然嘴上不承认,但是俩人的事很快就露了馅。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毛村除了魏安民的小卖部里,有几个人在打扑克牌外,其余人都欢快地进入梦境。毛村正屏住呼吸,安安静静地进入潜伏状态。
一个叫魏永进的年轻人,正处于恋爱季节。魏永进所谈的对象,是毛村魏三毛家的小闺女,叫魏小米。年轻人谈恋爱,原本也无可厚非。问题是,魏永进家穷,跟魏三毛的家境有点儿悬殊,有点儿门不当户不对,就地位来说,他魏三毛始终处在高岗上,而魏永进则一直生活在凹坑里。魏三毛对魏小米跟魏永进谈恋爱的事,多少有所耳闻,心里如同从面条碗里挑出个屎壳郎一样,甭提有多恶心。为这事,魏三毛多次给魏小米敲警钟,力劝她改邪归正重新做人。可魏小米偏偏不听话,嘴上答应不再跟魏永进往来,心却死死拴在他那根裤腰带上了。一不留神,整个人便不见踪影,比往锅里下饺子的速度都快,连个放屁的时间都不肯留。为防止事态进一步发展和扩大,魏三毛的眼睛,像安装在城市十字路口的摄像头一样,一天到晚紧咬住魏小米的身影不放。
对魏永进来说,每次看见魏小米,就像饿汉子隔着玻璃窗在观望德克士面包,明明是可口美餐,却无法拿来享用。心里那个急呀,那个痒呀,跟爬进去一窝蚂蚁差不多。不过魏永进头脑还算灵活,眼睛眨巴几下,一条妙计便滚了出来。魏永进狠狠心,把家里那只正下蛋的老母鸡给逮住了,然后趁天即将黑下来的一刹那,将鸡悄悄丢进魏三毛家的院子。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强项和弱项。这只正下蛋的老母鸡,就像狙击手点射出的一颗子弹,不偏不倚,刚好击中魏三毛的软肋。魏三毛平时最爱跟村支书毛永旺喝酒,每次请毛永旺喝酒,一般都准备俩菜: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凉拌白菜心。俩菜都是自家地里产的,顺手即可拈来。偶尔赶上卖卤肉的来毛村,最多也就切个猪脸子或者猪下水什么的,也算对生活有所调剂。为此魏三毛一直觉得惭愧,觉得挺对不住村支书毛永旺。好歹人家是毛村的一把手,最高领导人,肯屈身来他魏三毛的这座小庙,便是赋予他很大面子。而他呢?屡次拿些萝卜白菜之类的东西来应对,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但是今天,天上突然掉下馅饼,贸然飞来一只成年母鸡,怎不令魏三毛感到欣喜?魏三毛来不及多想,赶忙吩咐家人烧上一锅热水,把鸡给褪了,然后这边炒着菜,那边又兵分两路,派大闺女去魏安民的小卖部买酒,他亲自去请村支书毛永旺。
换作平常,谁都不可能遮挡住魏三毛那双贼亮的眼睛的。但是今天,酒却做到了。酒这东西,表面上看凉得像水,喝到体内却热乎乎的,将魏三毛舒舒服服地撂倒在**。看时机成熟,躲在院墙外的魏永进,将食指勾成半圆填进嘴里,一记响亮的呼哨之后,魏小米鬼鬼祟祟地踮着脚尖跑出来。一见面,魏永进便像母猪啃白菜一样,狠狠地,不讲原则地,毫不伪装地把嘴凑上去。魏小米一边挣扎一边反抗,喘着粗气将同样喘着粗气的魏永进推了出去,又小声嗔怪:
“不是不让你亲,你睁大眼睛看看,我家大门口,是亲嘴的地方吗?”
魏永进细想也是,万一被细心的魏三毛发现,一只鸡白搭进去不说,老家伙一旦动怒,可是翻脸不认人的,真是动起手来,五大三粗的魏三毛,不打断他魏永进的腰,也得拧断他的腿,多危险呐!魏永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而后一把拉住魏小米的手,拼命往外跑。可是,该往哪地方去呢?魏永进这才意识到,毛村地盘虽大,却没有供他们栖身的地方。魏永进又眨巴几下眼睛,突然想起,村外不是有个废弃的茅草庵吗?多好的地点,竟差点儿没想起来。一路上,魏永进一直在为自己所拥有的聪明才智而深感得意和骄傲。
许是俩人内心急切,步履难免有些仓促。便这么不问青红皂白,一头扎进孙宝仓亲手搭建的茅草庵。万万没想到,两对儿新人就在这里撞了车。
魏永进和魏小米一同闯进来的时候,王合理正跟李大蒜的娘进行着一场**演出。王合理像一头**的公牛,正一丝不苟、专心致志、废寝忘食地辛勤劳作,为清冷破旧的茅草庵营造出一派春色。正因为太投入,太专注,以至于魏永进和魏小米闯进来的时候,他竟浑然不觉,还在继续埋头练习他的俯卧撑。魏小米眼尖,最先发现里面原来早已有人捷足先登,慌忙拽拽魏永进的手:
“哥,咱走吧?你看他们在这儿弄啥哩?”
又催促说:
“走吧,咱出去换个地方。”
魏永进也感觉情况不妙,想悄悄退出。王合理突然停下动作:
“给我站住!”
接着又幽默了句:
“刚看完热闹,就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拔腿走人?”
在关键时刻,人往往最容易犯糊涂。王合理即是如此,他也不动脑子想想,本来夜色就比较灰暗,加上茅草庵内没有一丝亮光。而且魏永进他们在明处,自己则在暗处,如果自己不主动开口说话,魏永进压根儿就不可能知道里面藏的何许人也,里面的演员究竟姓甚名谁?现在王合理一开口,魏永进就知道了。不想知道也知道了,想抹都抹不掉。魏小米吓得紧紧攥住魏永进的手,浑身每个细胞似乎都在瑟瑟发抖。王合理甩一把臭汗:
“哦,原来是你们。小兔崽子,你俩也来这爱情小屋了?”
魏小米本来就胆子小,此刻又见这阵势,禁不住双腿一软,跪地上苦苦哀求:
“叔啊,您可千万别声张。若是传了出去,让俺爹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魏永进这会儿倒是镇定,他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心说,说出去才好呢。最好尽快传到魏三毛耳朵里,他如果知道我跟他闺女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便不用再为这桩婚事犯愁,很自然就水到渠成了,魏三毛即使不乐意也没办法。自己从此再不用跟魏小米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遮遮掩掩了。有此想法后,魏永进说起话来相当硬气,用挖苦和讽刺的口气说:
“合理叔呀,你跟俺婶只顾在这儿潇洒,也不知道冷不冷?”
又说:
“冻着你不要紧,皮糙肉厚的。冻着俺婶子可咋办?要不要我回家给您抱双被褥来?”
李大蒜的妈羞得像个刚过门的新媳妇,不由拿手捂住自己的脸。
自打当上村主任以来,毛村还从没人敢这么明目张胆地跟王合理戗茬。王合理气得差点得脑溢血,当即从**跳下来,想去揍魏永进。跳下床的瞬间,才发现自己赤条条的,连一根丝线都没穿。又不得不重新爬上床,顺势躺下了。
爱情小屋这件事后来之所以被传得沸沸扬扬,说起来仍怨魏三毛。但泄密者却不是王合理,也不是李大蒜的娘,更不是魏小米,除了这三个人之外,非魏永进莫属。情况是这样的:
魏三毛这个家伙,属于那种地道的顽固派,都焦麦炸豆时刻了,还死死拦住魏小米,不让她嫁给魏永进。魏永进托媒人前去提亲,魏三毛非但没答应,还放狠话出来:
“想要我家小米嫁给魏永进,除非毛村方圆十里以内的男人全部死光。”
话说得很绝,没丢下丝毫的间隙和余地。而且还带着侮辱和蔑视的性质,好像魏永进压根儿就不是个男人,不仅不是男人,甚至连个猪狗都不如。一句话,差点把魏永进屁股下面的痔疮给气犯了。他妈的,这是人说的话吗?太伤自尊了!魏永进愤愤不平,既然你不给我面子,就别怪我故意将你往绝路上逼。索性把发生在爱情小屋的事,一股脑全透露出去。魏永进最后使的这招数,叫鱼死网破,或者说破釜沉舟。也是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已而为之。目的是想以舆论为压力,牵制魏三毛,迫使魏三毛松口,从而将魏小米据为己有。没成想事与愿违,不到一个月,盛怒之下的魏三毛,随便找了个家,便将魏小米匆忙给打发了,嫁到相当偏远的一个村。看着魏小米远去的背影,魏三毛哼着鼻子自言自语:
“还是远点儿好,眼不见,心不烦。”
到此为止,魏永进和魏三毛之间的纠葛,总算告一段落,可以圆满地画上句号了。但是王合理和李大蒜的娘却由此声名大噪。不仅仅他俩,同样跟着沾光的,还有孙宝仓老人亲手搭建的茅草庵,一夜之间突然风光无限起来。
出了这种事,按照村支书毛永旺的爱情观,原本也无可厚非,孤男寡女谈恋爱,应当受到地方保护。毛永旺所说的“地方”,主要是指男女双方的家属。作为晚辈,如果肯为爹娘的幸福着想,他们应该选择无条件服从,哪怕是默认。然而王合理却没充分考虑到做子女的难处,他跟李大蒜的娘相好的事,在毛村已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作为他的儿子,王疙瘩早已颜面扫地。一连数天,王疙瘩都不敢出门,更不想碰见一个熟人,如果能把头插进裤裆的话,他甘愿弓着身子走路。紧接着,屋漏偏遭连阴雨,因为毛村连续发生治安案件,王合理又被镇里免了职,从一个风风光光的基层领导,一下子贬为普通百姓,落差之大可想而知。也许当时王合理正沉浸在甜蜜的爱情之中,对免职倒是没觉得太难过。治安出问题纯属意外,跟他这个村主任的位置联系并不紧密。镇里之所以下狠手,完全是小题大做,完全是为拿他当典型。不让干就不干,自己好胳膊好腿,今后还怕饿死人不成?但他儿子王疙瘩却不这么想。王疙瘩总感到面子上过不去,内心总怀揣着一种失落感,总觉得他爹王合理窝囊至极。从小到大,他家好像还从没丢过这么大的人!丢人归丢人,事已至此,王疙瘩也没办法把他爹怎样。如果不是他爹,如果是家里的猪、马、牛、羊,或者小猫小狗,依照王疙瘩的脾气,早就磨刀霍霍,一下子把他给结果掉。
正因为拿他爹没办法,王疙瘩才把怒气转移到李大蒜的娘头上。在王疙瘩眼里,李大蒜的娘压根儿就不是个好女人。甭看她那么大岁数了,还整天跑到魏安民的小卖部,买雪花膏来擦。一开始王疙瘩以为她是买给自己儿媳妇用的,也就没怎么在意。直到有次她从王疙瘩身边经过,从她走路带起的清风里,王疙瘩无意中嗅到一股好闻的馨香。假如这香气是从别的女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王疙瘩肯定会抓紧时间来几次深呼吸,贪婪地品味一下这股比冒着白烟的肉锅还要好闻的香气。正因为气味出自李大蒜的娘,才让王疙瘩觉得反感、恶心、厌恶。王疙瘩回头对准李大蒜的娘的背影,使出洪荒之力“呸”出一口浓痰。
某月某日的一天,王疙瘩喝了点酒,借着二两酒劲,仄仄歪歪的,朝李大蒜的家方向走。一路上他是这么想的,他爹已经不当村主任了,当领导和不当领导,身份与地位完全不是一码事。当主任的时候,他爹在毛村牛逼,他也跟着牛逼。不当主任了,他爹啥都不是,他也跟着啥都不是,前后有着天壤之别。毛村人就是这么个样子,你站得越高,越是有人往你脚下填土;你位置越低,越是有人挖你脚跟。
王疙瘩借着酒劲去李大蒜家,就想当面质问李大蒜的娘两个问题:一、跟俺爹王合理从啥时候开始好上的?二、俺娘在世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俩人相好的事?如果第二个问题的答案是“是”,那么问题就严重了,王疙瘩的娘十有八九是被这俩人活活给气死的。
王疙瘩就有理由追究他们的责任了。
紧赶慢赶,终于来到李大蒜家。真不凑巧,李大蒜的娘不在,好像是去赶集了。出门迎接他的,是李大蒜的家里。李大蒜的家里从屋里出来时,好刚刚睡过午觉,因为出来得慌张,她把衣扣都扣差了,明明是第五个扣子,却生硬地扣在第四个扣眼儿上,弄得衣服皱巴巴的,凌乱成一团。怎么这么不讲究?连一点儿爱美的观念都没有?王疙瘩皱着眉头,开始对眼前这个女人心生抱怨,暗自发牢骚。若不是李大蒜的家里弯腰系鞋带,王疙瘩还不至于铸成大错。李大蒜的家里胸大,弯腰系鞋带时,其中一个奶子,一不留神从扣差的衣缝间挤了出来。那情景可好看了,仿佛一只悠闲的兔子,鬼鬼祟祟从窝里探出头,在外面溜达了一圈,瞧见有生人在,又迅速蹿了回去。说起来是霎那间的事,却让王疙瘩给逮个正着。
接下来,王疙瘩就觉得血液像高压水枪一样,“嗖嗖”地往脑门上冲,若不是他的自控能力强,不把他的天灵盖掀掉才怪。王疙瘩顾不上再问李大蒜的娘跟他爹的事,懵懵懂懂就犯了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