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炮口2

曾明亮

曾明亮只是个副厅长,连“常务”都不是。但是曾明亮主管的口比较好,凡是能体现单位价值的主要业务,基本都由他一人说了算。顾之誉因为“走”得匆忙,上面暂时没安排正职,厅里的日常工作,必需还得有人出面主持。按照惯例,当由常务副厅长出面接管才对。但是因为年龄原因,常务副厅长即将“退居二线”,不适合再接着担此大任,他本人主观上也懒得再发挥余热,就急流勇退了。曾明亮便在班子成员当中脱颖而出,成为厅里的临时实际掌控人。

以前,办公室这一块儿工作也归曾明亮分管。也就是说,徐天明每一步的工作安排和打算,必需先向曾明亮请示的。对于办公室的日常工作表现,曾明亮心里最有数,也最有发言权。多年来,作为上下级关系,徐天明跟曾明亮相处得很不错。逢年过节,徐天明总不忘提着东西,到主管领导家里串门。徐天明手里提的,不是钱,也不是市面上惯用的烟酒等礼品,而是古董。古董跟古代的人一样,也有着高低贵贱之分。徐天明送给曾明亮的,可以说全是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徐天明心里明白,曾明亮在厅里工作那么多年,在手握重权的副厅长位置上耕耘那么多年,早已劳有所得根深蒂固,钱对他来说,那还叫钱吗?充其量一串数字而已。所以,即使自己倾其所有买来的宝贝,到曾明亮手里不过垃圾而已,所以干脆象征性地送些所谓的古董,走走过场,略表寸心也就算了。有句古话叫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曾明亮喜欢收藏,而且门类甚广,从青铜器到名家字画,从古家具到古瓷器,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曾明亮平时仍住在厅里的破旧家属院,三室一厅的房子,里面布局简单,摆设也不复杂,陈列在客厅里的那台电视机,还是以前国产的那种“大肚子”,连个液晶屏都没有。其实不说大家心里也明白,这样做不过是曾副厅长故意展示给大家看的,是一种表面现象,一种作秀或者伪装的手段,掩人耳目罢了,并不代表个人的内心和实力。过去曾经有人传言,说曾明亮在新东区有套别墅,欧式风格,占地一亩半,建筑面积好几百个平米,分上、中、下三层,且装饰豪华。下层用来住人,客厅和卧室均摆放着明清时期的红木家具。中间和上层搁置的是清一色的博古架,架子上面的空格里,均塞满各式各样的古董,形态各异,蔚为壮观,堪比省里的博物馆还要充实。

毕竟只是传言,没有真凭实据,谁也不可能把扁的说成圆的,或者将圆的说成扁的,等于是空口说白话而已,曾明亮依然是曾明亮。

一次喝闲酒时间,曾明亮借着三分酒劲,主动把传言说给徐天明听。曾明亮苦笑说,都知道新东区是富人们的居住地,莫说价值连城的古董了,光是那套占地一亩半、建筑面积数百平米的欧式别墅,没个几千万块钱,能拿得下来吗?又拿手反弹着徐天明的胸脯说,这些岂能是你我现有的能力和条件所能拥有?!又直言不讳说,你知道的,我倒是喜欢古董这玩意儿,并且家里确实存放有那么几件,但是每件的价值不过千元,闲时拿来把玩儿、鉴赏、陶冶情操而已,哪像传言中的那么不着边际?

徐天明主动跟曾明亮碰了杯酒,又抹了一把嘴,说,曾厅,不瞒您说,我也曾听人说起过此事。但是我敢保证,谣言到了我这里,便像风遇到墙一样,立马给刹住了。我当时是拍着胸脯、坦率地告诉传言者,谁人没个爱好什么的?有人喜欢看书,有人喜欢钓鱼,有人喜欢打牌,有人喜欢娱乐......就拿收藏古董这件事来说,我也曾送过您几件哩,记得其中一件好像为汉代的瓦罐,是我花二百块钱,从古玩市场上淘来的;另一件好像是“文革瓷”,对!文革时期的茶缸,是我在乡下亲戚家串门时,在墙角的一处废墟里发现的,看上面印着“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图案,才断定是个老物件。不过这几件东西加起来,也不顶一瓶好酒的价钱,应该算不上犯错误吧?又说,人呐,某些时候总爱夸大事实,擅长把一粒芝麻说成个西瓜,把一滴水说成一片海洋……

曾明亮复又拍拍徐天明的肩膀,叹口气说,老弟呀,哥今天虽说喝点儿酒,但心里清醒。那些故意制造谣言者,其实剑指的不是哥的财产,而是哥现在身处的位置。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别有用心哩!又说,也难怪,常言说树大招风嘛。

徐天明跟着叹气说,对嘛,是他们的嫉妒心在作祟哩。又总结说,对正常人来说,心是红的,眼是黑的;一旦起了嫉妒心,眼是红的,心是黑的。

说罢,徐天明仰起脖子,将一大杯酒一饮而尽。酒到肚里虽然感觉火辣,但是心里却暗自得意——这也是他和曾明亮多年来达成的一种默契,也算彼此心照不宣吧,明知道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却一个乐意送,一个乐意收。今后万一东窗事发,他和曾明亮都能为自己留条退路。

曾明亮是打农村出来的孩子,身后一没后台,二没靠山,在每进一步比登天还难的官场,竟能像芝麻开花一样,顺利爬到现在这个位置,除了工作能力外,个人口碑也算是立功的一大表现。从一九九八年至今,曾明亮在厅里工作接近一二十年,由副处升为处长,再由处长提拔为副厅,可谓一步一个台阶的往上爬。曾明亮当副处长的时候,团结了副处级一帮人;当处长的时候,又团结了一批正处级干部;当上副厅长的时候,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不需要再处心积虑的去“团结”任何人。反过来,唯有别人想方设法去拼命巴结他了。但是,曾明亮并没把自己太当回事,也没把这个位置太当回事。平时与下属走碰面,曾明亮总是及早跟人家打招呼,哪怕一言不发,只轻微的点点头,人家就激动不已,甚至受宠若惊或者感激不尽了。地位和身份往往显得如此重要!赶到周末休息时间,曾明亮还会安排徐天明,邀上三五个曾经的兄弟,找一酒馆坐下来痛饮几杯。作为单位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曾明亮此刻非但没有官架子,反倒表现出一种类似梁山好汉一般的真性情。正是在他的情感渲染和精神感召下,眼前的拘谨场面很快被打破,大家纷纷端起酒杯,慷慨激昂地说,曾厅长,来,咱们共同干一杯。那一刻,“厅长”好像已经不再是什么职务,而成为曾明亮的代号或者名字。曾明亮对“度”的把握向来很准确,看大家都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总不忘亮出自己的观点:对饮酒者来说,凡是每喝必醉之人,不可交;凡是从来没醉过的人,亦不可交。其意是提醒大家,千万不可因醉酒误事。具体该喝多少,让各自去衡量吧。

不仅如此,同事家遇见红白喜事,曾明亮总保持着那种“不请自到”的良好习惯。贵客主动登门,原本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现在竟轻而易举就实现了。激动之余,主家通常会紧跟在曾明亮屁股后,免不了说上一大堆感激和感谢的话。曾明亮呢?不等他们把心迹表达完整,便立马拦住话语,并给主家留下一句贴心贴肺的话: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骨肉相连嘛。

这就是曾明亮。

因为彼此太过熟悉,让徐天明跟曾明亮论起炮口的事,无需有太多的包袱和顾虑。曾明亮的办公室,跟原一把手顾之誉的办公室仅一墙之隔。听徐天明陈述完利害关系,曾明亮同样踱步到东窗口,伸长脖子往下瞅了瞅,然后眉头紧锁,出其不意地说了句官场套话:老徐呀,我们作为一名共产党员,岂能被传统封建迷信思想禁锢了手脚?

徐天明突然就觉得尴尬了,忙改口说,我不过是善意提醒您一下。又补充说,因为前两任领导都专门安排我协调过此事。

曾明亮仍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说,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又连续用了几个排比句:他们的意志不够坚定;态度不够坚决;思想不够端正。平时总爱疑神疑鬼,到头儿来又能怎样?不照样落得个“阶下囚”的下场吗?又强调说,记住,我平生只信共产党!

从曾明亮办公室出来,徐天明反复在想,曾明亮真的对炮口的事无所畏惧吗?是不是他作为下任厅长候选人,不方便开口?即便不想亲自表态,最起码也要给个信号提醒一下呀?徐天明突然联想到去年的一件事:厅里根据上级部署,在下面某县有个驻村帮扶点。一天,厅里突然接到上级通知,说是要对各个帮扶点的工作开展情况进行抽检。因为一把手在外出差,便安排曾副厅长带队下去,做好迎接检查组的准备。那天刚好是农历的十五,民间又有“初一、十五不出门”的迷信说法。徐天明匆忙中没在意这个,只管向曾明亮请示,曾厅,我们准备啥时间出发?

曾明亮没开口。

徐天明跟在曾明亮屁股后,一直追到他办公室,又问,曾厅,咱们啥时间动身?

曾明亮仍没开口,却像专家鉴定字画的真伪一样,手指在桌面的台历上点了几下,最后定格在“15”的数字上。

徐天明突然悟出其中的玄机了,忙改口说,曾厅,要不您就别去了。我带几个人去应付一下得了。

曾明亮眨着眼思虑片刻,问徐天明,这样合适吗?

徐天明说没啥不合适的,再说检查组也未必一定会到我们的帮扶点上去。假如真去了,我再给您打电话也不迟。

曾明亮点点头,说,好吧。

通过这件事,徐天明越发感觉自己的判断是正确的,曾明亮只是碍于眼下的身份和位置,不便亲自表态而已。为进一步试探曾明亮,没过几天,徐天明故意拿一沓票据找曾明亮签字,说是请炮校领导就餐的费用。曾明亮装作事不关己的样子,一反常态地迅速签上名字后,将票据丢给徐天明,然后拿起电话开始拨号,没给徐天明留下丝毫的讲话空间。

可是时间太过仓促,没等徐天明把炮口的事协调妥当,曾明亮就在小河沟里翻了船。那是在他主持厅里工作半年后,随着欲望的不断膨胀,曾明亮觉得自己就像一尾活蹦乱跳的黄河鲤鱼,一旦跃过龙门,就成为地道的真命天子了。本来背后既没关系也没靠山的,但是曾明亮有钱。换句话说,钱就是他最大的关系和靠山。为尽快磨正屁股下面的位置,尽快移驾到隔壁的办公室去办公,曾明亮不惜以金钱为铺垫,从省府到京城,四处托关系找路子。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他还真的抱上一位领导的大腿。领导拍着曾明亮的肩膀,告诉他说,回去耐心等待结果吧。

曾明亮就眼巴巴地暂时屈身于自己狭小的屋子内,苦苦地等。

说他小河沟里翻船,是在这年夏季的某一天,老天像个醉驾的司机样,导致手中方向盘失了控,又是狂风又是暴雨,整整持续一个下午,直下得沟满河平,到处呈现出白茫茫的一片。因为排水不畅,把某一段道路给淹没了。傍晚时分,一辆载重的大货车,像盲人一样沿着模糊不清的道路缓慢行驶。不同的是,盲人行走起来,靠的是手中的竹杖打探路况;而大货车行进起来,靠的是道路两边的参照物和个人感觉。相同的是,大货车跟盲人一样,除了眼前的迷茫外,下余的还是迷茫。曾明亮倒霉就倒霉在这辆大货车上。行驶到一水塘边缘时,路面下的基础部分被雨水泡泛了,路面不堪重负,身子开始倾斜,像大人走路时不小心栽了个跟斗,甩手将肩上的孩子抛了出去。大货车像下饺子一样,瞬间淹没在水塘里。如果单纯是一辆货车侧翻,也不会引发后来那么大的轰动效应。更可怕的是,由于现场缺少旁观者,大货车跌入水塘时又没留下丝毫痕迹。大货车之后,又一辆货车接踵而至并重蹈覆辙……

事发路段的工程项目,是由曾明亮亲自安排给熟人来完成的。熟人当初为揽下这个标段,不惜花费重金,买了个货真价实的商代青铜器捧给曾明亮。考虑到该路段位置比较偏远,即使将来出现质量问题,顶多也就打报告申请资金重修罢了。因此在接受青铜器的时候,曾明亮从来没像这次那么坦然过。没想到天不作美,一场大雨和两辆大货车让那段道路很快露出原型。事故现场图文并茂地出现在报纸上的时候,曾明亮当即就觉得头皮发麻,立马就预料到情况肯定不会太妙。严重后果来临之前,曾明亮的动作倒是利索,没等上面开始追查责任,他就拎起提包逃之夭夭了。路过杨敬和顾之誉闲置的办公室门口时,曾明亮先是依依不舍地抚摸了一下金黄色的门锁,忽然又抬起腿,朝锃亮的木门上狠狠地踹上一脚。

曾明亮是在中缅边境被抓获归案的。此前,曾明亮曾多次带队到云南旅游、考察,还曾在那块儿矗立在边境线上、带有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的界碑前留过影。没想到一次普通的留影,竟像窃贼在作案前的踩点一样,为他本次企图从此跨出国门作好铺垫。

办案人员从一个芝麻大的线索里,真的揪出一个大西瓜来。欧式别墅是真的,巨额现金是真的,比省博物馆内容还要丰富的藏品也是真的......

此乃后话,不表。

魏心安

魏心安的个人经历,前期跟顾之誉有些近似,他也在下面一个地级市当领导。不过,顾之誉当的是一把手,而魏心安的职务是常务副市长,上面除了书记和市长外,还有市委副书记。真要论职排辈的话,他充其量也就是个三、四把手。同样到省厅任职,同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办公,顾之誉属于平调,而魏心安则属于被提拔。这方面,他当然比顾之誉要幸运得多。

魏心安的思想内容比较丰富,考虑问题往往比较全面。他既相信共产党,又对民间传统的那一套深信不疑。据传当初魏心安在某个县当县长的时候,县委大院接连出事,先是一个常委部长酒后猝死,紧接着县委书记下乡检查工作时,晚宴上没经得住劝,喝了很多酒,回来时非要借着酒兴亲自驾车,结果半道上与一辆大货车相撞,造成包括其在内的两死一伤的重大交通安全事故。

短短两个月时间内,县委大院接连出现几条人命,而且都事发突然,没有半点征兆,也是本不应该发生和出现的,不得不足以引起相关人员的借鉴、重视和思考。魏心安接任书记一职后,从形式上,接二连三地组织大家集中学习,把事故责任与干部纪律松散紧密联系在一起,举一反三,号召大家提高安全意识,不断增强自我约束力;从内容上,出台相关奖惩措施,譬如禁止领导干部工作期间饮酒,禁止以职务之便接受别人宴请,副科级以上干部必须签订目标责任书和承诺书等等,那种严格程度,跟后来中央出台的“八项规定”几乎不差上下。

关键之处也是魏心安的高明之处,他又悄悄请来当地著名的风水大师,让其在县委大院内部查找问题。大师是个留着披肩发、面相和善、一副仙风道骨模样的老头。刚踏入院子大门,大师就差点儿失声尖叫起来,先指指里面那栋豪华气派的办公大楼,再指指前面的不锈钢电控大门,异常神秘地对魏心安说,你们犯了风水大忌哩!又进一步解释说,办公楼与大门同处在一条中轴线上,之间没设置任何屏障,还有一根高高的旗杆竖在大门内侧。形状像不像一把在弦的弓箭?从《风水学》角度讲,这叫“一箭穿心”。不但以前出过几条人命,恐怕今后还会接连不断地出事呢。

汗珠子从魏心安的头上顺颊而下。

按照大师传授的破解方法,当天下午,一堵长方形的高墙,在大门内侧的旗杆后面拔地而起。墙内不但用钢筋扎了框架,墙体周围还贴满暗红色瓷砖,在足够的后勤保障下,把一堵墙打造成铜墙铁壁一般。毫无来由的贸然在院内增加一道屏障,魏心安担心会惹人非议,又专门安排人做了几个一米多高的铜字,镶嵌在墙壁正中央,让所有人一进县委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为人民服务”几个金色大字。既起到画龙点睛、锦上添花的作用,又能体现领导干部所固有的工作宗旨和服务理念。多好!

魏心安迅疾出手的这两大举措,既有效地遏制了盛行在领导干部之间的歪风邪气,让工作秩序和责任心迅速恢复正常,又消除了先前的一些不良影响,打消了个别同志对个体生命的忧心和顾虑。真乃一举三得呀。

说来也奇,此后县委大院果真平静下来,不要说人命了,甚至连个划伤手指头的现象都不曾出现过。

魏心安这才彻底“心安”下来。

准确说,炮口的事是魏心安亲自发现的。那是他刚到厅里上班不久,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突然进入省城工作,从一个地方副职官员突然荣升为厅里的一把手,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距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和宏伟目标更进一步,的确是件大快人心的事。身边的人换了,工作环境换了,当然心情也换了。一切都觉得那么的美好和惬意。魏心安心旷神怡地坐在自己宽敞明亮的办公室,用心地把房屋的角角落落都欣赏一遍,除了办公用的硬件设施,比如办公桌、沙发、空调、电脑等有点儿八成新外,觉得其它方面还都不错,比他在地方政府工作时,环境好多了。整体提升了N个档次的。

外面天气很好,光线像探照灯一样透过东面的窗口扑进来,把屋里镀成一派金黄。随着光照逐渐增强,魏心安好像觉得有些刺眼,便移步到窗口旁,想把窗帘再合上一些。就在他手刚刚触摸到那串如同珍珠项链般光滑的拉链时,突然发现楼下的那一排黑洞洞的炮口。魏心安心里咯噔了一下,握着拉链的手迟迟没有松开。对准单位办公楼的炮口,已经不再是四个,而是直接调整为八个——不知从啥时间开始,炮校把全部炮口都转移过来了。

如此重要的事,怎么没人向自己提及呢?难道他们都没发现?魏心安不敢怠慢,一个电话把徐天明叫至跟前。

不等魏心安细问,徐天明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分别把杨敬、顾之誉和曾明亮对此事的处理方式和态度,以及炮校方面开出的条件和盘托出。最后又试探着说,大家都在私下议论,说厅里之所以出现诸多不安定因素,好像跟楼下的炮口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

魏心安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就那么怔怔的发了一会儿呆,说,你先下去吧,我考虑考虑再说。又皱起眉头,带着抱怨的口气说,这么简单的事,怎么会处理不好呢?

前三任领导均未办妥的事,现在像皮球一样踢给了魏心安。魏心安必须刻不容缓地经过短暂的缜密考虑后,迅速拿出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所谓明哲保身。再说句自私自利的话,魏心安不会因为这等小事,影响到自己今后的前途和命运,为未来的美好仕途草草画上句号。当然也不能再按照杨敬等人的套路和手法出牌,很显然,他们不是没能力处理好这个事,他们哪个人的脑子都不愚钝,只是犯了个相同的错误:思想上和骨子里没有引起足够重视。这才让问题呈愈演愈烈的趋势,将矛盾逐步扩大化。

接下来,魏心安结合徐天明的汇报情况,分别把前面几位先贤对此事的处理方式,针锋相对地一一给予认真分析和总结:杨敬之所以没把这件事处理好,完全处于感情用事,为争一口不该争的气,跟对方怄气,结果反把自己给怄了进去;换成顾之誉后,问题尚且不至于如眼下这么复杂和棘手。可是,顾之誉非但没能有效地化解矛盾,反而把问题变得复杂化。对于一个重权在握的厅级单位来说,区区五百万块钱算个啥?九牛一毛!就因为该出手时没出手,才导致东窗事发,落得个身陷囹圄的悲哀下场;跟前两任相比较,曾明亮的智商显得是多么的不成熟?这个打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仰仗着自己的一副硬秉性,居然天不怕地不怕了,结果栽在两辆失事的大货车上。如果时光能够倒流,曾明亮一定把肠子都给悔青了。假若当初能把玩古董的热情拿出来对待炮口事件,有多少难题得不到化解?三国时期的刘备,是因大意失了荆州。而如今的他们,是因大意失掉官帽、失去前途、失了自由……失去人生中的所有和一切!

前车可鉴呐!

按照魏心安的想法,如果不是因为前任决策失误,将五百万当作宝贝似的迟迟不肯出手。就算穷到吃糠咽菜的地步,他也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找个理由将钱打过去。出自《易经》的警句“舍得”早已奉劝世人:有舍有得,不舍不得;小舍小得、大舍大得。更何况钱乃身外之物,失去可以再接着要,这次失去五百,说不定下次可以要回一千甚至更多。

而前途和命运呢?

当前所面临的麻烦是,前任没有做到的事,魏心安现在不是不敢做,而是不能做。毕竟五百万不是个小数字,对他这个刚上任的一把手来说,这样名不正言不顺地慷慨出手的话,一定会遭人非议的。就算不全是为了自己,但是此事一旦宣扬出去,所引发的轰动效应,绝不亚于炮弹轰炸起来所产生的巨大威力。

所以现在,魏心安不得不被迫启动第二套解决方案。

当天晚上,魏心安就将那位衣袂飘飘的风水大师从地方县城接到省城。大师终归是大师,本领高强,出手不凡,仅用了一杯茶水或者一袋烟工夫,轻而易举的就把难题给破解了。

按照大师的分析和推理,炮主火,火怕水,所谓一物降一物。火是红色,而水呈蓝色,想要震慑住炮口的威力,唯有改变办公大楼的外部颜色,方可确保单位从此平安无事。

一栋二十四层高的办公大楼,要将当前的米黄色改为今后的深蓝色,确实不是件易事,其间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和财力,非一般单位的经济实力所能承受。厅里其实一样如此。但是却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墙体老化需要重新装修。到底有没有老化?有谁来负责验证、监管和监督?又有谁说了算?

数月后,一栋令人耳目一新的办公大楼重新呈现在世人面前。办公环境得到进一步改善,大家的干劲似乎更足,工作积极性有了显著提高。只是,也无可避免有个别人在背后妄加议论,指着通体蓝盈盈的、酷似深海一般色彩的大楼说,我咋看咋觉得,这栋办公楼突然阴森得有些令人心悸呢?

……

不管怎么说,魏心安的心确实又踏实了好长一阵子。

大概是在两年后的一个上午,魏心安突然被纪检部门带走了。在他正式接受调查之前,具体原因不详。由纪检部门开办的“清风网”上,只显示关于魏心安的寥寥数语:经省委批准,XX厅原厅长魏心安涉嫌严重违纪,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徐天明

徐天明后来能和炮校办公室的姜主任相聚,不属偶然却是意外。徐天明的女儿徐娇原本正读大三,大学尚未毕业,某天突然告诉父亲徐天明,说自己谈了个对象,姓姜,小姜的父亲好像就在你们单位隔壁的炮校工作……突如其来的消息,对徐天明来说不亚于头顶震天价响的一声巨雷,将他震得战战兢兢、汗毛直竖。徐天明瞬间明白女儿即使在节假日仍彻夜不归的真实原因。按照徐天明的本意,是不支持女儿早恋的,学业尚未完成,便过早的结婚成家,尤其对女孩子来说,会影响到自己后半生的。正因为徐娇说男方姓姜,他父亲又在“隔壁的炮校工作”,才让他怦然心动,旋即默认了这门亲事。徐天明先是忍不住抱怨女儿说,怎么不早说呢?

又迫不及待地说,眼看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还不尽快安排我和亲家见见面?

完了又以怀疑的态度悄悄问自己,世上难道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就在徐天明纳闷的过程中,他和亲家在一家档次较高的饭店正式会面了。到场的除了亲家和亲家母外,当然还少不了一对主角——徐娇和小姜。因为人多,又是第一次见面,徐天明想问姜主任关于炮口的事,几次张口,话到嘴边又觉不妥,又被他生生给吞咽下去。此时徐天明的感觉像是囫囵吞下无数枚大枣,把自己的肚皮撑得疙疙瘩瘩、鼓鼓涨涨的。

第二次会面,徐天明是以喝闲酒为借口,先向姜主任释放的信号,或者干脆说主动发出的邀请。姜主任没带其他人,徐天明也是孤身,俩人在一家很讲究很别致的酒馆见了面。推杯换盏间,徐天明终于把持不住,终于将憋在肚里即将发霉的话抛了出来。

徐天明吭吭哧哧地问姜主任,你们将炮口对准我单位办公楼的事,你晓得吧?到底怎么回事?

姜主任噗嗤一下,乐得差点儿把口里的饭菜给呛出来。姜主任放下筷子,坐直身子,调整下情绪,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既然都这种关系了,就没必要再遮遮掩掩的,坦诚地告诉你吧,炮口对准你们的事,刚开始压根儿就不是校领导所为,也不是哪个人故意想跟你们过不去。前四个炮口是学员们进行现场观摩和操练后,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把炮口方位复原。后来若不是你们主动找上门来协调此事,我们恐怕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更不至于演变成后来的近似于“借机报复”的行为。

说到此,姜主任面带歉意,主动起身跟徐天明碰了杯酒,接着说,事情麻烦就麻烦在你们不该主动请客吃饭!看你们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我们也突然慎重起来了。尤其是我们那位主抓基建的领导,他大概还在为修路遭拒的事生闷气,还在为辛苦筹集修路款的事而恼火,你们刚好为炮口的事主动找上门来。抓基建的领导灵机一动,这才报复性地提出五百万的非分要求。其实也仅仅一句玩笑话而已,因为他明知道我们两家单位业务上没任何联系,经济上没任何来往,你们是没有正当理由拨款给我们的。他也就故意设置那么一道儿门槛,看你们如何应对。

徐天明那只握着酒杯的手,迟迟没有放下。

姜主任接着说,看你们单位领导接二连三的出事,而且据传把责任全部归拢到那几门炮口上。虽说是小道儿消息,是谣传,但却足以引起抓基建领导的莫大兴趣,领导当时就神采飞扬地放声说:哟呵!想不到咱们这区区几门大炮,无意间竟成为一把反腐利器了……于是,领导索性又将另外四门大炮一并调整了方位,全部对准你们单位的办公楼。许是纯属巧合吧?没想到你们的第四任领导,也就是那个姓魏的厅长吧,竟然也被带走接受调查了。

姜主任端起水杯润了润喉咙,接着往下分析。我认为,领导们之所以出现问题,是因为他们自身存在问题,跟我们单位的炮口没任何的直接联系。又举例说,众所周知,西方个别国家,一直视中国为劲敌,对我国的经济快速发展现状既表示无奈又深感堪忧,担心我们会在短时间内超越他们,从而危及到他们的国家利益和霸主地位。于是对我们采取五花八门的手段进行遏制:韩国部署萨德、舰队私闯南海、增加进口关税、鼓动个别国家蓄意制造麻烦......哪种手段不比区区几门大炮厉害?可是他们这些卑劣手段有用吗?我们的人民,不照样安定团结、生活幸福!我们的祖国,不照样日新月异、繁荣昌盛!......

同样作为两家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姜主任所处的位置和高度,足以让徐天明汗颜,让徐天明瞬间觉得自己至少比人家降低半格来。

徐天明愣怔了半天,逼着自己说了句,很对。

姜主任再次端起酒杯,对徐天明说,徐主任,不,亲家公。来吧,让我们共同为孩子们今后的美好生活,干杯!

有了这层特殊关系,徐天明本想从即将成为亲戚的角度和立场出发,请姜主任帮忙从中周旋一下,尽快调整那八门大炮的方位。但是这次沟通显然是失败的,姜主任刚才那番话,像门板一样将他阻挡在原地,唯有退而不能进;又像间接地掴他的耳光一样,让他心虚,让他觉得自己从此再没脸为炮口的事张口求助。

按说,徐天明作为单位的办公室主任,充其量一个中层干部,也碍不着由他自作主张,去为炮口的事煞费苦心。但是徐天明同样有他的个人思想和顾虑:自己虽说不是单位的一把手,但是若能够身体力行的尽快消除隐患,拨开云雾见青天,对所有实权派来说都是件好事。中央制定的反腐路线是苍蝇老虎一起打,天知道下一个要倒霉的人,究竟会落在谁头上?说不定会是他徐天明。

隐患未消,始终如一团厚重的、挥之不去的阴云,笼罩在徐天明头顶,让他束手无策、寝食难安。唯一让徐天明满怀期待的是,他上面还有几位副厅长,天即使塌下来,自然有一批“高个子”顶着。皇上尚且不急,他一个太监急个啥?

徐天明绝不相信他们每个人都心如止水一般平静!

果然,几天后突然传出一条爆炸性新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铺展到两家单位的角角落落:摆放在隔壁操场上的那几门大炮,竟然让人拿水泥浆糊住了炮口!

终于有人忍不住出手了。看样子,跟徐天明有着同样想法,有着同样担心和顾虑的人远不止他一个!只不过采取的手段却是如此的拙劣,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又产生更为深重的包袱和担忧。

徐天明忙不迭地奔到东面的窗口旁,努力探头往下看。楼下的操场上,除了一片黑压压的人群外,旁边还停着两辆白色的、红蓝灯交替闪烁的警车。究竟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私下去堵人家的炮口!徐天明的脑袋像工地上的搅拌机一样,翻来覆去地转。

事件如同发酵的面团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整倍放大。

公安方面为此专门成立了专案组,并派人直接进驻到徐天明的单位,在那栋深蓝色的办公楼内彻底的安营扎寨了。

所幸的是,炮校那边派人把填充在炮筒内的水泥浆清理干净后,随即又将炮口方位重新做了调整——或许是姜主任从中起的作用。八门大炮的炮口,终于又按部就班地回归到原先的位置。

这下,厅里除了那位敢舍身堵炮眼的家伙,大概正愁眉苦脸外,其他人表面都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内心实则如同过年过节过生日一般高兴了。

(本文情节人物均属虚构,倘有对号入座者,请自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