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憋尿
仍然是个春日的上午,孙兴旺肩上扛着一柄锄头,一蹶子一蹶子地往地里走。春天,正是小麦拔节的季节。早在节前,孙兴旺已经给它施过两遍肥了。施过肥的麦子,长势喜人,别人家的才刚刚瞒住脚脖儿,而他家的已是腿肚子深了。跟麦子一齐茁壮成长的,还有夹杂在麦稞间的野草,主要是“麦筛子”和“狗狗秧”。这俩家伙,得尽早除去,稍一懒散,很快就蔓延成片,它们的茎、须,会死死地缠住麦秆,再顺着向上爬,把麦子箍得又瘦又黄——它们倒成精了。
孙兴旺家的麦田,离村子远了些,光行走一趟就得半个多小时,去半个多小时,回又得半个多小时。一天四趟,几个小时的光景都耽误在路上了。几个小时,可以多锄多少地呀!就因为这,孙兴旺暗地里不少咒骂队长,队里就这一块远地,还分给他老孙头了。好在这块地还算争气,土质好,成庄稼。同样的亩数,让孙兴旺年年比人家多打个三五百斤。
春天的太阳,圆得没鼻子没眼,整个儿一团红。孙兴旺在模糊中看到他自己的影子:头戴斗笠、肩扛锄头,一蹶子一蹶子地跟着走动。他觉得自己此刻的模样,跟林冲雪夜上梁山时的情景完全相似。孙兴旺哧地一声笑了,不管咋说,自己区区一个农民,能跟八十万禁军教头相比了!胸中一股豪情壮志油然而生,他清清嘴里的唾沫,咽了,唱: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
正唱得起劲,突然觉得下身有种尿意,于是唱腔戛然而止。孙兴旺平时生活很有规律,不出啥意外的话,就说撒尿,他一天撒几泡尿几乎定时定量。但今天变了,早上他老婆把稀饭熬多了,泼掉又觉可惜,硬逼着孙兴旺多喝了一碗半。一碗半稀饭,就充分调动了尿的积极性,让它提前报到了。
广袤大野,车少人稀,随便褪下裤子就能尿得畅快淋漓。但孙兴旺不干。孙兴旺是那种会过日子的人,对米面看得金贵,对屎尿也同样吝啬。毕竟,肥是庄稼人的命。
孙兴旺就回想起七、八十年代缺肥那个时候。
具体到七几或八几年,孙兴旺记不清了。反正是在早上,天刚蒙蒙亮,他肩上扛着铁锨,锨把儿上还挂个竹篮,晃晃****地出了村。村外的马路上,有过往牲畜头天拉下的粪便。被风一刮,成了硬梆梆的一团。早起拾粪的人多,你来我往,谁一瞅见,立马卸下篮子,挥铁锨猛地一铲,一泡屎稳稳地扔在篮里了。拾多拾少,最后—并倒进自家地里,代替化肥了。
这天是大雾,空气稠得跟乳水样。正因为起床早,孙兴旺很快拾够了篮子,他背着这篮子屎,兴冲冲往自家地里走,准备倒罢一篮子,趁早再拾它一篮子。快到地边儿,他就看见自家地里晃**个人影,那人真他娘缺德,正弯腰捡拾他孙兴旺地里的粪团,往隔壁刘大年地里扔。
谁跟刘大年恁铁?孙兴旺五脏六腑都气青了,趵开腿扑了过去。跟刘大年铁的,还是他刘大年自己。那一刻,孙兴旺的脑子比热锅还烫,他根本就没计后果,二话没说立即张牙舞爪地“杀”过去。他哪里会想自己压根儿就不是刘大年的对手?结果,五大三粗的刘大年反将他按地上痛揍一顿。
孙兴旺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是在喊,而是在吼,刘大年,偷俺家的粪,拐回来还打俺家的人,没王法了?狗吃日头了你?
闹到大队部,刘大年恶人先告状,反咬了孙兴旺一口,说怪不得孙兴旺每天拾那么多粪,原来多半是偷他家的,这回终于给逮住了。
俩人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让在场的人难以分出真假。那时的队长才混球呢!分不出青红皂白,还武断行事,罚他俩从自家地里拾—篮子粪,充公。
往篮里装粪那劲头,孙兴旺一辈子都不敢忘却。他专挑大块头的往篮里装,块头大,间隙也大,就能少装一些。每装一块,孙兴旺都心疼半天,他捧着干草样的枯粪,掂过来倒过去地看,仿佛那不是粪了,而成为一块精致的面包或艺术品。一块地挑过来一遍,孙兴旺的头都挑大了,眼也挑花了,摸摸这个,再摸摸那个,觉得它们大小个头都一样,重量也都一样,哪一块他都不想往外拿。
转眼,二十多年了,孙兴旺对这事一直耿耿于怀。刘大年曾试探着跟他搭过几次腔,孙兴旺都没理他那脸。
尿这东西,说慢时慢,说快时决不亚于山洪突暴。才走百步之遥,孙兴旺明显感觉尿意比刚才重多了。
孙兴旺简直有点希罕了。有一段时间,他的身子骨出了点毛病,四肢乏力,周身虚肿,脚手发麻,食欲不振。进城去医院检查,医生怀疑是糖尿病,给他一个塑料瓶,让他到卫生间接尿后送到化验室化验。孙兴旺一手捏着瓶子,一手捏着撒尿的玩意儿,使劲,卫生间是公共的,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人家一看他脸憋得跟小母鸡下头蛋时的模样,忍俊不禁,哧地一下笑出声来。那玩意儿对着瓶口,本来就极别扭,人家一笑,把孙兴旺的心都笑毛了,他吭哧了半天,终是没挤出半滴尿液,汗倒是逼出不少,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外头,他老婆等急了,喊,尿罢没有?尿罢没有?又嘟哝着,撒泡尿比女人生个孩子还难呢!
孙兴旺叭地一下把塑料瓶扔进了尿池里,提上裤子,出厕所头也不回地顺着楼道往外走。他老婆紧迫在他身后,咋啦?你跑啥哩。越喊得响亮,孙兴旺跑得越快。径直奔出医院,孙兴旺才驻了足,看着他老婆说,我操!真没想到,尿尿的滋味,咋比蹲监狱还难受?
没等孙兴旺把这档子事思想完整,他的身子开始不舒坦了。小腹的下部,有一蛋子正隐隐作疼。也不直疼,而是胀疼。胀疼要比直疼好受许多。如果是直疼,孙兴旺会毫不犹豫地就地把它解决掉。但因为胀疼他就不能草率行事,肥水不流外人田,能忍则忍,疼就疼些吧。撒尿容易攒尿难。就跟挣钱和花钱一个理,挣钱如吃屎,花钱像拉肚。
孙兴旺极力想把思絮引开,他有经验,只要精力不往下腹集中,痛苦就能减轻或者消释。
旷野的春风,尽管不像严冬时节那样粗野,但也丝毫谈不上温顺,仍然夹杂着些许寒意,一股子接一股子,没完没了地吹。就像一只疯狂的小手,来回掀动着孙兴旺身上的衣物。他呢,不但不感到冷,相反身上还泅出不少细密的汗珠。他加快了行走的速度,三步并作两步往前赶。 孙兴旺走起来特快,跟跑差不多。他能感知到,风贴着脸,贴着耳朵,贴着头发稍,日日作响。他的思想又猛地一下蹦到那年秋季。
已经是大秋了。地里的大豆、玉米、高粱、芝麻,差不多都颗粒归仓了。剩下的,也就是几片红薯秧,还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生长。人们懒得理它了——不是不想理它,最要紧的,还是先将收罢庄稼的白茬子地犁了,再把麦种上。错过这个村,可没这个店。小麦种不上,一家人—年的口粮就算去球了,只能等喝西北风了。
孙兴旺策马扬鞭,赶着牲口扶着犁,正埋头苦干,肚子不争气,突然疼起来。这两天地里的井水喝多了,他一直拉稀。他扔了鞭子,喝住牲口,就往附近一片红薯地里跑。人刚蹲下,一只“老黄脚”(野兔)紧贴着他的屁股,蹭地一下跳了出去。操!屙兔子窝上了。孙兴旺一急,即将诞生的一团稀屎被他生生憋了回去,接着,他起身——提裤——迈步,三个动作一气呵成。兔子还没跑出红薯地,他就开始追了。兔子四条腿,孙兴旺才两条腿,按说,他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追上一只兔子。但一个客观原因让孙兴旺占尽优势:四周尽是翻过的垡子地。兔子奔跑的速度,在垡子地里大打折扣。
这绝对是一只强壮且有着丰富经验的兔子。它看见垡子地,立马就是一个九十度的大转弯,有几次险些把孙兴旺闪进暄土里。孙兴旺打心底佩服它的机智,有几次机会,他满可以一脚踹死它,但他不愿那么残忍卑鄙,一直跟在兔子的尾巴后,穷追不舍。兔子快他快,兔子慢他慢。最终兔子败了,卧倒在地上成了一瘫烂泥。孙兴旺用脚推它,说跑呀!跑呗!兔子仍一动不动。孙兴旺这才弯下腰,一把拎住它的耳朵,顺手扔进—个尼龙袋子里。
孙兴旺赤手空拳撵兔子的全过程,在场的人都看见了。很多人惊讶得张大嘴巴半天合不拢,不是亲眼目睹,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他们说,活这几十年,光见过狗撵兔子,却不曾见过人撵兔子。孙兴旺真兴!弯腰拾个**,该他吹。
第二天恰是八月十五,中秋节。一村数百户人家,谁都没法跟孙兴旺家比。从他家飘出的兔肉味,香遍了大半个村庄。
要搁平常,孙兴旺还会跑得再快些,剩下这段路,也不过是一袋烟工夫。何况他年纪又不算大,才五十壮岁,正如狼似虎着哩。一个疼,算是治住了他的病。每往前走一步,孙兴旺的下腹就一晃**;每晃**一下,里面便疼一阵厉害的;每疼一阵厉害的,他浑身就一阵哆嗦。
咋能不哆嗦出他一身汗呢。
孙兴旺甚至发出了把尿放掉的念头。但这仅是个念头,就像电影片子开头跳跃的阿拉伯数字一样,“5、4、3、2”,连“1”都没来得及出,就打消了。他不甘心,啥罪都受了,就这样半途而废么?孙兴旺抬头望望他家的地,已经不远了,隐约能瞅见麦子的模样了。多好的麦子呀,嫩乎乎的,绿油油的,一掐一股水哩。
离这么远,他家的麦子,显然也看见他了。成千上万棵麦苗,一齐向他招手,争先恐后向他点头,朝他喊,来呀,来呀!孙兴旺越发为刚才的想法而后悔,麦子比朋友还够朋友呢,他不能对不起它。他肚里的这泡尿,必须义无反顾地撒给它们。麦子义气,他更不能小人。浓浓的亲情,彻底把孙兴旺灌醉了。再走下面的路时,他除了觉得下腹有些沉甸甸外,其余啥毛病都没了。他给自己下了债子,数数!从1数到100,他必须准确无误地走到自家地里。
数到“50”,也就是计划的路刚走完一半,孙兴旺接连打了几个尿颤,已经有几滴清液,忍不住偷偷流了出来,散落在他裆里了。先是温热,很快就冰凉如水。五十多年来,孙兴旺头一次真正领教了憋尿的滋味。刚才的胀疼,已经不仅仅在下腹,它正以电闪雷鸣般的速度向周身扩散。从发稍一直到脚跟,都有这种鼓胀的感觉了。他觉得身子像充足气的轮胎,稍一滚动就有爆炸的危险。
但是,不管怎样难受,孙兴旺都不会放弃。他铁了心,哪怕憋成瘫子,他都要坚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这句似曾熟悉的话仿佛在耳边回响。
剩下这一段路程,孙兴旺几乎是蹦着跳着到达目的地的。他不愿这样跳跃着行走,每跳一下,他都有肝肠寸断的感觉。但他没有办法。就像打尿颤一样,都发生在自个儿身上,自个儿却一点家都当不了。
离麦地还有十来步远,孙兴旺就把手伸进腰间,开始解那根系在腰际的裤带。他摸着一根短绳头,一拉,没开。赶忙又换另一根长的,一拉,仍没开。孙兴旺的头立马像遭人一记闷棍,嘭地一下子懵了。他习惯性地老爱把裤带系死。该怎样尽快把裤带解开,是当前亟待解决的一大难题,硬扯还是割断?孙兴旺甚至还想,回家后立马去经销店买根皮带束。
十来步远,还没怎么想就倒了。孙兴旺来不及跟麦子打招呼,等解决完问题,他宁愿跟它们屈膝长谈。当务之急,他要赶快放下锄头,用它并不十分锋利的牙齿,切断腰澡的裤带。
一切都是徒劳,不等锄头落下,一股温热激流般倾泻而下,沿裤管瀑布样滔滔不绝。脚下,已经有姜黄色的尿液,蚯蚓般在麦稞间川流不息,孙兴旺慌忙翘起了腿,在离地一米多高的空中使劲**了几个来回。他担心尿热,把麦子给烫死。他晃腿的目的,一是把热尿给冷却,二是想竭力把尿泼洒均匀,让一地的麦子都沾点光。他的双腿不停地舞动,整个身子像扭秧歌似的,来回旋转、飞舞。
尿没撒完,大约还剩下五分之一的量,孙兴旺晕得受不了了,他拼命用锄把儿支撑着身子,没让自己倒下。
把星星点点都撒光撒尽,孙兴旺才轰隆一声仰八叉倒在地上。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整个身体内的五脏六腑像被人掏空一样,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终于如释重负了,他头枕黄土,身披白云,幸福地想,尿尿的感觉真美!
突然,孙兴旺听到耳边有异样的声响,不等他扭过头,就见耳边的麦子,正日日地往上蹿。眨眼工夫,已经腿弯深了,又一迷瞪,蹿到了腰际……麦子成长的声音,他是能听得到的,就跟正月十五放的烟花样,嗖嗖的。
很快,便长成麦树了。孙兴旺伸胳膊想搂住其中一棵,无奈他胳膊太短,还不及表秆的三分之一呢。他使劲推了推,硕大的麦穗立即摇得像拨郎鼓似的,并对他说,别在底下呆了,跑吧!万一掉下个麦粒,不把你砸扁才怪呢。
孙兴旺套着个驴车,只身一个进了城,城里的楼房很高,下半截在地上,上半截扎进了云彩眼儿里。高得不像个楼了,像小孩们吹的扬笙(口琴)竖立起来。就在这幢楼前,孙兴旺停下了。刚要进门,从里面冲出来个大盖帽,荷枪实弹的,唰地瞄准了他,厉声问,干什么的?
孙兴旺不屑地拨开了对准自己的枪口,回身指着车上的树样的麦子,理直气壮地说,俺来申报吉尼斯世界记录。
原发:2005年1期雪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