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田里的风向标

晓武拉了文子的手就跑,出了家属院,绕过供销社的大仓库,便是望不到边的田野,风吹麦浪,微微起伏,阳光下,像一片金色的海洋。

“看什么?”文子问。

“那儿——”顺着晓武的手指,文子看到远处一排红砖平顶房,房前一大片空地,绿生生地长着堙没脚踝的青草,在一片金黄里很显眼,两三根长短不齐的高杆直竖着,刺向蓝天,上面的风车随着风儿转得滴溜儿欢。他们绕着铁丝网围墙转了一个圈,终于在靠着红房子的一侧,找到一个铁丝门。门是虚掩着的,他们悄悄地从门缝钻进去,到风车杆旁,“喂,哪来的小孩子,快出来。”一个好听的声音传过来。

文子和晓武看到一个美丽的女人站在红砖房前,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白衬衫、绿军裤,裤腿很宽,显得她的腰格外细。

文子大胆地问:“那是什么?”

“风向标。你们是哪里的孩子?”

“公社院的孩子,我爸叫李鸿基。他是晓武,他妈是供销社的。”文子口齿清晰,落落大方。

“李书记的女儿,难怪呢。你们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女人的两只眼睛笑笑的,却睁得很大,不像家属院那些女人,一笑就把眼挤成一条缝,挤出两堆鱼尾纹。

看到两个孩子盯着自己看,她又咯地一笑:“这是气象站。那,是风向标。看,这地上还有好多仪表……”

文子梦想自己长大后也能成为那样的美丽女人,守望风向标。

他们上到小学高年级,男女生都不说话了。初中两年,文子是学校宣传队骨干,晓武是学生会主席,那一年,他们同时成了红卫兵。

突然有一天,“头儿”把文子叫到办公室:“你是革命的红卫兵,你爸爸是当权派。你必须带头揭发坏人,和坏人划清界线。”

爸爸是坏人!文子从来没有想过爸爸是什么人。爸爸很忙,除了早饭在家吃外,另外两顿饭很少见到他。吃饭的时候,他也只是跟妈说很少几句话。大人说了什么,她从来没有在意过。

但是,她必须揭发,如果她不肯贴大字报揭发父亲,她就不能再当红卫兵,还要成为学校停课批斗的对象。

经过一个不眠之夜,文子在小城唯一的街上贴出大字报:“打倒李鸿基!”在批斗会上,文子首先站出来,拿着革委会写的发言稿,读得慷慨激昂。

“文子!”父亲低吼了一声。

文子转头,看到低头弯腰挂着牌子的父亲,一双愤怒的眼睛瞪着她。父亲对于她来说,是生疏的,他总在外面忙,文子都记不起他是否抱过自己,跟自己说过几句话。而那一次,她一个人站在麦田外看风向标,父亲和几个人在铁丝围墙里缓缓走着,指着风向标说了很多话,那个美丽的长辫子女人白衬衫外罩了一件红色的毛衣,美丽得像墙上的宣传画。父亲不时转过头,跟她说话,临走,还握了她的手,摇了好几下。

父亲,他是一个敌人,一个拖自己后腿的敌人。

“打倒当权派!打倒李鸿基!”文子高高举起拳头,呼喊口号。群众山呼一般跟着喊。父亲转过脸去,从此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文子,文子也没有正眼看过父亲。

为了和父亲划清界线,文子必须一次次搜肠刮肚地揭发“李鸿基”。看到街上游斗一个“搞破鞋”的女人时,她灵机一动。

那个美丽的女人被隔离,什么严刑都用尽了,逼她说出和公社书记是怎么搞破鞋的。最后,那女人在学校小木楼里“畏罪自杀”了。

父亲第一次对文子发脾气:“滚,永远别再回来。”

文子从家里搬出来,第一个报名下乡插队,很快成了劳模。晓武和她下在一个生产队,她却拒绝与他接触,怕别人说他们“谈恋爱”。

不久,晓武顶替父亲回城上班,和厂长的女儿结了婚。文子一直独身,守着大田,当着劳模,风吹麦浪,便想起遥远的小城麦田里的风向标。

父亲落实政策的时候,文子回城,安排到气象局做观测员,住在招待所。上班第一天,她站在红砖房前,盯着飞转的风向标,旧人、往事一起涌向脑际,她突然发疯地叫起来:“打倒李鸿基!”叫喊着,跑遍小城。

城里多了一位女疯子。

市里一位车祸丧妻的工人接走了她,给她治病,跟她结婚,生子。她没再回过小城,也没再犯病。

转眼二十年,她的母亲病重弥留,她终于回到小城,在母亲病榻前见到父亲。文子木呆呆站了半天,突然跪下去,以头撞地,却嘶哑低吼:“打倒李鸿基!”

父亲泪流满面,对文子的男人挥挥手:“带她走吧,永远别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