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给小鸟一次飞的机会

那年上学的路

二年级麦后的一场洪水,冲垮了村东的老庙。村小学当时设在老庙,我跟村里的孩子便没了读书的场所。

水退后,上面很快安排去张庄小学借读。

张庄小学在村后三里远的黄土埠上。有两排红砖瓦房,校园还有篮球场,我跟娘去那里看过一场电影。

一大早,我背起书包,充满着一种陌生的好奇感,一溜小跑来到了黄土埠前。可当我爬上那条上坡的小道,突然,路边蹿出五六个男孩子,虎视眈眈地拦住去路。我欲夺路而逃,可很快被他们围住,我无力地在中间挣扎着,可他们还是夺走我的书包,将书本一本本掏出扔在路边的沟里,我喊叫,哀求,他们却嬉笑着将我推倒在地,其中有个黑胖墩还狠狠踢了我一脚,并威胁道,滚回你们庄去,不准来我们这里上学。

我连滚带爬地哭着返回家。娘正忙着蒸窝头,头也不抬地问我,咋回来了?我一扔书包,委屈无比地说,张庄有几个孩子挡道,还打了我。

娘白了我一眼,满不在乎地说,大路朝天,各走一半,想上学,就大着胆子去,不想上学就下地干活。

没想到娘如此冷漠。我心一横,返身跑出家门。

我提心吊胆走近黄土埠,躲藏在路边的树丛里,想迂回躲过那帮男孩子。可他们好像故意等在那里。我瞧见他们正欺负我的一个同伴,打得他跪在地上直哭,最后从那个黑胖墩的裤裆下钻过,才放走他。

他们很快发现了我,嗷嗷叫着,向我扑来。我见势不妙,吓得撒腿就跑,他们边追边喊,抓住他,甭让胆小鬼跑了!

我丧魂落魄地跑到自家门口。娘拉着风箱往灶里添柴,抬头一见我的狼狈样,二话没说,将火钳一摔,一瞪眼,骂了句,没骨气的东西!

我平时很惧怕娘。娘的性格刚烈,有些天不怕地不怕,或许我爹早亡的缘故。她时常讲,人吃柿子爱挑软的捏,遇事只要硬起腰杆,就没人敢欺负。记得一次,娘带我去看电影,看到汉奸在鬼子面前卑躬屈膝的样子,娘狠劲拍着我的头,训道,谁要是做了这种没骨气的孬种,小心娘不客气。

我赖在原地没动,哭鼻抹泪,巴望娘带我去上学,吓退那帮孩子。娘起身却用手指了指大门外,斥责道,是个孬种,就永远躲在屋里不出门,有种,就自己打过去!

娘说罢,甩手操起院里的一根柳木棍,狠狠扔向我。

人怕激将,我气呼呼地接住那根柳木棍,怯懦的心里就像燃起了一把怒火。我扭身出门,一路上,脚下生风。

近了,近了。我听到其中那个黑胖墩,喊道,他又来了。那帮男孩子就像戏弄一只羊羔的群狼,毫不防备地向我围来。

此时,耳边萦绕的只有娘的话。我像只被惹急眼的兔子,毫无畏惧地挥起藏在身后的柳木棍,拼足气力,扯开嗓门吼着,谁挡道,砸死谁!

他们似乎没有听到,更像在轻视我,继续向我逼来,我心里怕得很,可手中的挥动的柳木棍还是不由地打在为首的黑胖墩头上,我又猛挥一下,又打中一个男孩的头,接着又打中一个,我不停地挥舞柳木棍,嘴里咬牙切齿地发泄着,打得几乎疯狂,书包掉在地上,书本都散乱出来。

片刻,那帮男孩子被我的气势所吓倒,尖叫着,抱头四下狼狈散去。我从来没见过他们那么惊慌过,特别是仅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我乘胜追击了一段路,停下来,喘着粗气喊他们回来继续打,可他们没有一个回头迎战的。

最后,我反身回来,从容地捡起书本,背起书包。

见路边远远地躲着几个围观的同伴,我在他们惊讶的目光中,故意挺胸抬头,将棍子扛在肩上,像个得胜而归的将军,阔步走向埠顶的张庄小学。

那天的课虽然迟到了,可我上得格外开心。

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依旧拎着那根柳木棍,准备遇上那帮男孩子报复,随时出手还击,可是路上连他们的鸟影都没出现。相反,一帮过去欺负过我的同伴,都凑到我跟前,说我够凶啊。一路上,前呼后拥,好像成了他们的保护神。

回到家里,我理直气壮地对娘一说,娘脸色平淡,一声没吭。晚饭时,我的碗里却放了一个荷包蛋,惹得弟弟妹妹直撅嘴眼馋。

娘这才说了一句话,你哥身上长出汉子毛来了,犒赏个鸡蛋壮壮胆子。

(此文被先后被《小小说选刊》2012年第6期和《小小说月刊》2012年第5期选载)

关东少年

那年腊月二十三,村里来了一个少年。

少年叫徐东,是村里徐大囤的孙子,从牡丹江回家过年。我听大人说徐大囤有个儿子,早年拐带着一个邻村的姑娘下了关东。莫非徐东就是他的儿子?

没几天,徐东就跟我们混熟了。他一张嘴总撇着一口好听的关东腔,说坐了三天三宿的火车,脑袋瓜到现在还咔咔直响。我们谁也没坐过火车,一个个羡慕不止。不过,徐东好像觉得自己见过大世面,总爱显摆,说关东那嘎达啥都要比这儿好。起初我们都不服,他就手把手教会了我们好多游戏,我也跟着学了一些。我承认,有些的确是很好玩。他喜欢和别人比赛,比赢了,高兴得就像头撒欢的小叫驴又撂脚子又打滚。可一旦输了,翻脸就急。

有一次,我和他比顶牛,顶牛是我们这儿的玩法,他哪能玩过我,结果每一场都被我闪倒在地。村里的少年便嘲笑他是草包。徐东羞红着脸,又提出要和我摔跤,我说好啊,尽管我个子不如他高,但我会使别腿,结果,他一次次地被我冷不防撂倒。徐东很顽强,不服输,比赛了好久,一次上风也没占到,最后他还是恼羞成怒,趁我不注意,用脚狠狠踢了我个仰八叉。我气急了,爬起来一个别腿就撂倒了他,并狠劲捣了他两拳。没想到有一拳正捣在他的鼻子上,霎时鲜血直流。

我没敢回家,天擦黑,终耐不住寒冷,悄悄摸进家门。才知,徐东并没来家中告状。

第二天,我跟一帮孩子到邻村的集市去抢炮头。徐东也跟在后面,好像还记着昨天的仇,两眼怒视着我。我自觉理亏,一直躲着他。

每到年关,我们总要跑到集市上枪炮头。卖鞭炮的贩子为了争拉买主,往往都不停地燃放鞭炮,以显示自家鞭炮的威力和质量。我们待贩子燃响鞭炮后,瞅准他们手中将要放完的鞭炮扔到地上时,大着胆子一窝蜂奔过去,争抢着用脚把嗤嗤冒烟的捻子狠劲踩灭,将那些还没燃响的炮头塞进自己的衣兜。

我争抢了大半晌,衣兜里收获无几。徐东站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终于,我瞅准机会,用脚踩灭了一大挂鞭炮,可就在我欣喜万分地准备俯身捡起时,冷不防被一个比我粗壮的少年推了一个嘴啃地。眼看到手的战利品成了别人的囊中物,我又气又急,拼上吃奶的气力,扑上前与他撕扯。那个少年是邻村的,比我大好几岁,我根本就不是对手,就像一只蚂蚁面对一只螳螂。争斗的结果,鞭炮非但没有夺回来,自己还被打得鼻青脸肿,躺在地上哇哇大哭。

同来的伙伴个个吓得躲闪一旁,就在那个少年旁若无人地抽身离开时,猛见徐东从怀里掏出一把亮晃晃的刀子,冲上前挡在他前面,一边挥舞着一边厉声呵斥道,把鞭炮放下。那少年稍稍一怔,有些胆怯地退后了几步,仍不舍得到手的果实。徐东持刀又向前紧逼几步,眼中喷射着凶光。最终,那少年被徐东的气势吓倒了,扔下那挂鞭炮钻进人缝逃之大吉。

我傻眼了,忘了身上的痛,也止住了哭声,清清楚楚地目睹了整个过程,直到徐东将那挂鞭炮扔在我跟前,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离去。

事后,我才知徐东那天偷偷在怀里揣了把刀子,是准备瞅机会找我复仇的。我终有些后怕,这关东小子的性子可真野啊。 ?

过完年,很快就出了十五。一大早,徐东悄然走进我家门,突然有些伤感地拉住我的手说,明天我要回关东了。我爷爷说,都是一个村的,不应有仇,等长大了,在很远的地方遇上,就知道一个村的人是多么亲热了。我多想你们都能到关东我的家里看看那些深山、老林、白雪、黑瞎子和漫山的蘑菇。 ?

我眼里也变得热热的,有泪流下来。徐东走时,塞给了我一挂用红纸包裹的鞭炮。他说是爷爷年前给他买的,自己没舍得放,坐火车又不让带。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徐大囤家,想送送徐东。可徐大囤说,徐东半夜就走了,这会儿早坐在去牡丹江的火车上“咔,咔,咔”跑远了……

我只好一个人疯跑到村外,将那挂鞭炮挂在路边的一根树杈上,噼里啪啦地燃响。

徐东就这样走了。

(此文先后被《小小说选刊》2014年第8期和《小小说月刊》2014年第8期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