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时光

站在山顶看小城

这是个漫长的季节,太阳在这时盛放出最热情的光芒,像开到最艳处的花。地上万物都被阳光烤得炽热,如串在竹扦上的肉,似乎再加点火候,就能烤熟。只有水,温柔清凉。

蝉率先耐不住烧烤,大声叫唤起来,叫得整个树林都跟着颤动,抖得枝叶哗哗一片脆响。接着,叫得出声的虫子都喊叫起来,跟着起哄似的,想用声音的波浪,水一样漫过炎热,让身子浸入清凉。

草木无声。

是的,此时,只有草木不言不语,抓住机会集中精力生长。它们没有奢望高过大树。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秋风一起,再高再壮的草,都要在萧风冷雨中枯萎。它们只想在这个兴旺的季节,尽情沐浴阳光,长出理想的姿态与模样,一瞬精彩,无愧天地。

小城笼罩在盛夏之中,蒸馏而起的水汽白天隐匿林中,清晨在山顶弥漫。我就在这弥漫的烟汽散开之后,站在山顶放眼脚下小城。夏日天空通透,目光扫去,袖珍小城一揽无余。处在荆山深处的小城,此刻像沉睡未醒的少妇,披着旭日温暖的霞光,薄衫轻衾的侧卧在幽静的山谷,脸上溢着安详,睡得坦然,美得恬静,散发着性感成熟的风韵。

随着旭日的爬升,光芒的强烈,有着玻璃墙幕的高楼,一闪一闪地映出一些红的黄的和白的光芒,像打向天空的射灯,迅即消隐在无边的空际。站在山上看城市,与身在城中看城市,情形完全不同,一切都与实际有差距,丝毫感觉不到城市在动。那些早起锻炼的人们,流动的车影,匆忙赶路的行人和准备上班的人,都被忽略。即使城市的某一角十分喧闹,大街上车流汹涌,整个小城充满动感,我看到的依然是城市的安静。

生活之所以如此万象,如此善变,甚至如此繁乱,是不是因为每个人所处的位置不同,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同而造成的认识不同?我们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渴望安宁,可欲望却异常躁动,身体离不开繁华。

蝉依然在叫,风擦着山坡的边缘向我吹来,我感觉到了丝丝如水的清凉和温柔。我喜欢这样的夏天,这样的凉风,就像喜欢那些身着暴露夏装的美女从街头招摇而过,那份**在阳光里的妩媚与性感,和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型不一的香水一样,即便只是一瞬缥缈,也能增添一抹夏日风情,让这个季节更开放,更坦诚,也更美好。

我略略动了动身子,为斜依的小树减缓一下压力。风从我的脸颊飞过时,像在耳边说了些什么,很快,声小,我一点也没听清楚。树叶哗哗的窃笑着,好像风开了我一个玩笑,或者亲了我一口,我却懵然无知似的。

望着远去的风,我欲言又止。我已过了追风的年龄。

午睡

不是双休的中午,时间总有些匆忙,与夏日的悠长截然相反。慢悠悠爬到顶的太阳,此刻好像故意向前迈了一大步,一脚就跨过了中午的门槛,然后再不慌不忙和翟志刚一样在太空行走。

妻简单做了饭菜,吃罢就躺到**,时间仍然仓促。不是习惯了午睡,是不睡就没有足够精神做好下午的工作。上了点年纪的人,时刻要注意养精蓄锐。偎在床头,指头戳了一会儿手机,睡意就烟雾弥漫,眼皮像挂了铅坠的帘,一下子就拉严。黑暗中一阵朦胧,意识如灵魂出窍,晃晃悠悠就飘了起来。

人的一生,睡是件很重要的事情,三分之一的时光,要被睡眠用去。夏日漫长,午睡就像课间操,是调节体能的需要。哪怕只小睡一会儿,也能清除疲劳,保持精力。少时不懂此理,对午睡不屑一顾,别家的孩子都被家长叫回睡觉去了,我独自一人还顶着骄阳,在河边玩耍。父亲也不管我,随我摸鱼捉虾。一夏的时光,大多随波逐流。

到了人生的夏天,睡眠一下子进入生活的正题。似乎一梦醒来,发觉除了吃以外,睡才是生活,远比吃饭重要。中午睡,晚上睡,早上还睡,难得醒似的,迷迷糊糊过着日子。前面说过,时光在此刻有些狡黠,看似漫不经心的日子,一大步就跨了过去,再想退回去,怎么也回不到过去。

我很快醒来,是被窗外叫卖的喇叭声吵醒的。时代进步了,小商小贩也换了装备,一个个不再用原始的喇叭——嘴叫卖了,全部改成能录音并反复播放的电喇叭,音量大,影响广,还不费口舌。每天睡觉,早晨,中午,我都会被这些叫卖声吵醒几回。有时刚要入睡,一阵一个音调、一个频率、一个分贝的洪亮叫声一遍遍顽固地钻窗而入,拢乱睡意,恨得人牙痒痒,却也无可奈何。睡眠与人的年纪反向而行,越老越少。年轻时打雷都不醒,年纪大了,蚊蝇过耳也不胜其扰。醒来之后,睡意全无。看看时间,不睡尚早,再睡不够,进退维谷。

还是起来戳手机,看新闻,看故事,看历史……我不玩手游,也玩不起。那是年轻人的时尚,我的时间不够玩手游了。

很多人都一样,当感觉时间不多时,不是因为睡过了头,就是睡不着。

走在正午上班的路上,碰到那只吵醒我的“喇叭”。它的旁边,是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男人,脸孔被烈日晒得黝黑,汗流浃背地推着载满货物的小推车。我叫住他,顿了顿,伸手要了一杯冷饮。唉!他也怪不容易的。

被暴雨淋湿的天空

暴雨骤来,出乎所有人的意外。暴露在街头的行人纷纷钻进沿街商铺,或者迅速站进檐下。他们的共同目的是躲过这场突如其来的阵雨。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突然而至的利或害,最能检验。

一个男人从眼前跳跃着冲进雨中。他不是不怕淋雨,他是怕晒在露台上的衣服被雨淋湿。这也是人性本能。每一个正常的人,面对这样的一场暴雨,首先想到的,恐怕都是早一点把那些凉晒的衣物抢回去,哪怕淋着了自己。可是,如果晾晒的是别人,或者公共的财物。此刻,有没有人冲进雨中?

暴雨先是大点大点地砸落,像试射的重磅炸弹在地面爆炸,水珠和灰尘弹片一样四处飞溅。紧接着就密集起来,似乎校正了诸元,雨弹铺天盖地倾来,天地没有了缝隙。地面很快积起一层来不急流走的雨水,由浑浊变清澈,再变得浑浊,形成一条条溪流,向低洼处冲去。先前的浑浊是因为地表的灰尘,冲走这些浑水,刚清亮不久的水又被山上冲涮下来的泥水淹没。小城不大,迅猛地暴雨足以瞬间把小城背后山上的泥土冲进街心。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一场特大的暴雨,几分钟就让街道变成了河流。而一堤之隔的真正河流,早已失去往日的温顺,翻卷着浑黄的波涛,暴跳如雷,气势汹汹。

一些人仍然撑伞奔走在雨中,脚步迅速。他们可能不想因了这场意外的雨打乱生活的节奏。可是,整个天空大雨如注,一只小伞如何撑得起一方晴朗的天空?雨水很快打湿了他们的皮鞋和衣衫,甚至连头发丝上都沾上了水珠。一辆辆飞驰而过的车如同乘风破浪的船,划开一片黄色的水浪,给路边来不及避让的行人脸上留下一阵惊诧和愤怒——它溅起的雨水让已被暴雨打湿的行人雪上加霜。

我站在五楼的窗前看着这一幕反复上演却无能为力。暴雨能够清洗天空,清洗高楼,清洗树木。却不能清洗人们的灵魂。前时期媒体上还在讨论,时下是好人多,还是坏人多。争来争去,不如一场暴雨检验人心。雨不大的时候,我常常遇到这样的情况,迎面而来的行人,总是撑伞硬闯,不避不让。其实交错的那一瞬间,各自相反倾斜一下雨伞,都可以从容而过。可就是这样简单无害的动作,却极少有人去做。这与行人不让车,车不让行人如出一辙,都是自私蒙蔽了心灵。

夏天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一阵风吹过,天空就雨消云散。阳光湿漉漉的再现天上,射出的光芒,比先前温柔了许多,照在人身上,清爽而明亮。与地上一片浑浊不同,被暴雨淋湿的天空,像一汪注满了水的湖泊,湛蓝湛蓝,一片纯净。棉絮般的白云不知何时又回到头顶,在湖中帆一样自由飘**。

河堤之上

走在夏日的河堤上,没了冬的云锁雾罩,堤变得更清晰、开阔、通透,一眼看得到夏的边际。

傍晚的霞光早已将河堤染红,河水染红。粼粼波光中,满河碎金在风中炫耀。它的富有是阳光给予的,像富二代手中哗哗花去的钱,不属于自己。我们这辈人,生不逢时,注定当不了富二代,体验不到炫富的快感。满河闪烁的碎金,在眼里渐渐迷离。太不真实。

堤在脚下延伸,大理石的质感透过鞋底传遍全身。这与原来的感觉完全不一样,舒适,平稳,不用担心。原来的堤像墙,长城一样立在河沿,挡住夏日肆虐的洪水不越过河的边界,侵扰小城。堤的粗糙现在已不能想象,大大小小的石头被米汤一样的石灰沙粘连着。到顶上,就剩下三尺来宽,坑坑洼洼的石质堤面坚硬、冰冷,脚落在上面,像落在钢丝上,生怕一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还真有人摔下去,绳艺不精。要不就是被河心突然跳起的鱼乱了心智。是美人鱼,被迷倒的都是男人。没听说女人掉下去过。我的运气总是不好,从上面走了几十年,一条美人鱼也没邂逅过。

夏日的夜里,穿着稀薄的人们蚂蚁一样涌向河堤,涌进河里。那时的堤,挡得住河水,挡不住小城乘凉的人们。大家沿着石堤内外的窄窄台阶鱼贯而上,再鱼贯而下,越过河堤,扑进河里。有的席地而坐,沐浴凉爽的河风。满河的鹅卵石,都是光溜溜的石墩。更多的人涉足水中,沐浴水的清凉和温柔。这样的季节,即使夜晚,也只有河水清凉宁静,像一片月光,弯弯地落在布满鹅卵石的河**。月光在大地上**漾,人们在月光里清凉。

河堤发达了,在火红的阳光里渐渐变美变靓,就像春天一夜之间突然青春靓丽的山林,一不留神,一堵墙似的老堤变成了现在宽敞明亮的堤岸。向河的粗糙,完全被浇灌的厚厚混凝土面板遮盖。向外的一面,被填土堆砌成丈余宽的平台,铺上整齐的石板,雕栏玉砌,植花移木,成为沿河景观。走在这样的河堤上,再也不用担心掉进美人鱼的陷阱。

落霞如潮,渐渐消退,在微风中轻柔飘动的垂柳,再缠绵也挽留不住霞光的脚步。我感觉到霞光的不舍。它去意阑珊,一步三停。是啊,在这样一个红火的季节,谁舍得这山色,这风情,这温存?

堤上依旧人来人往,散步的和锻炼的行色不一。有的缓慢,像在享受这霞光暮色。有的急促,只感知到脚步的敦实。那些不断移动的身影如同一岸喧闹,扰乱着我的思绪。我找到一个可以安静坐一会儿的长廊,里面人不多,稀疏寥落,各据一隅,保持着陌生的距离。我坐进去既没有打扰他们,他们轻飘飘的闲言碎语似乎也不影响我大脑的不停转动。河里那些零碎、散乱的金光老在眼前晃动,是一种可见的虚幻,真实而又缥缈。我不羡慕这样的美艳,或者说荣光,我需要的只是掠过金光飞来的一丝凉风,仅此,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