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清江观歌舞

清江,是土家族的母亲河,洋洋洒洒八百里,自利川齐跃山发源,横贯鄂西南十多个县市,经湖北宜都市,流入长江。我就出生在清江边,年少时去省城求学,毕业后留城供职,很少观看家乡的歌舞。终有一日,我有幸陪友人去故乡长阳游览清江,看蓝蓝的天,观碧碧的水,品绿绿的茶,晚上便在土家汉子覃发池先生的陪同下,在县城文化馆的土家楼里,观看清江歌舞。

覃发池先生,有着艺术家的气质。清瘦的个儿,长长的卷发,身着牛仔装,眼睛特别有神,一点儿也不像六十岁的人。看得出,他对民间音乐的挚爱,和我见到的许多歌唱家一样,若是同你聊起音乐的话题,不出三分钟,他就会突然来一段歌唱,让你感受到旋律的美妙。文化馆的这一台戏,就是他跑遍了土家寨的山山水水,从民间挖掘出来的。由于他的痴迷与业绩,中央电视台称他为“东方之子”。待我们在土家楼的戏院里坐定,这位“东方之子”说:你是长阳人,一定会喜欢这台戏的。果然,我被这台戏惊呆住了!

首场戏是吹打乐。那是我小时候所熟悉的器乐:大鼓的震撼,马锣的清脆,金钹的闷声,大锣的雷鸣,唢呐的高亢,长号的低沉,欢快地响起来。这是一个怎样的组合啊?吹唢呐的竟是一位少女,吹长号的却是一位老者,击鼓敲锣打钹者,一律的又是帅小伙。他们一个个笑容满面,吹唢呐和长号者,虽鼓着腮看不见笑容,但看得出那眼神是充满着欢欣的。覃发池说:“这是‘满堂红’”。我说:“真是美妙啊!生命的向往,爱情的乐章,播种的喜悦,丰收的金黄,春夏秋冬大自然的变换,全都溶入这乐声了,土家人多情而又率真的性格一览无余啊!”

接着上场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和一位老者 ,他们包着头巾,围坐在堂屋里,一盆碳火吐着殷红的火苗。老者怀抱着三弦琴,边弹边唱:“春去夏来不觉又是秋,柳林河下一小舟,渔翁撒网站立在船头……”老者弹唱,年轻者应和,颇是抒情。覃发池说:“这是长阳南曲《渔家乐》。莫看这是个地方小曲,在长阳流传已有二百年的历史了。如今,山寨人们逢年过节,娶媳嫁女,寿诞喜宴,劳作之余,往往相邀聚会,你弹他唱,拍板帮腔,自唱自乐。”我说:“真是动听啊!早就听人说长阳南曲是清江上的大雅之音,闲来简板敲明月,醉后渔歌闹夕阳。今日一见,果然感受到了天簌之音,婉转清雅。以我之见,这和江南的丝竹之韵,不有异曲同工之妙吗?”

《渔家乐》琴声刚停,一群土家少女上场了,她们的穿着尤为奇特:有的披着树叶,有的穿着树皮,有的挂着辣椒,有的干脆裹着稻草……旋律响起,她们一个个走着“猫步”,从容而又自信;一举手一投足,是那样清纯;红扑扑的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泽。一会儿,她们又踏歌起舞,健步如飞。覃发池说:“这是巴人服饰表演。”我说:“真是奇妙啊!难道我们土家族的先民——4000年以前的巴人,就是穿着与大自然一样颜色的服饰,或耕作,或打猎,或祭祀的吗?是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从长阳钟家湾发现的‘长阳人’化石,说明长阳人在19万年前就在此生长、繁衍,他们的服饰原本就是纯自然的啊!”

一群少女一溜烟走了,又一群姑娘簇拥着一位穿着大红衣服的新娘,呜咽着上场了。姑娘们有的低着头抽泣着,有的手持小手帕在新娘边耳语着。我正愣着,覃发池说:“这就是上了中央电视台的《哭嫁》啊!”不知怎的,抽泣的哭声,却不见悲切,倒有一种按奈不住的欣喜,在姑娘们的眉目中闪现。不一会儿,鼓声雷动,一个男子的高腔锐声响起:“向王天子(指巴人首领廪君)一支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洪水涨;声音低,洪水落。洪水涨,洪水落,弯弯拐拐清江河。”倏忽间,一群土家汉子扎着白头巾,系着白腰带,唱着“撒叶尔嗬”的歌儿,舞之蹈之,直奔舞台,如猛虎下山,像犀牛望月,似凤凰闪翅……鼓声、歌声震撼着我的心。覃发池告诉我,这就是千百年来土家族传承下来的跳丧舞。他据此加工改编,成就了火遍全国的巴山舞,被外国友人誉为“东方迪斯科”。我忍不住惊叹道:“真是美妙绝伦啊!700万人口的土家族,真是个奇特的民族。明明是嫁姑娘,娶媳妇,应该高兴才是,可喜中有悲,哭中寓喜;明明是遭遇不幸,有人与世长辞,应该悲伤才是,却偏偏悲中有喜,笑中寓悲。这一悲一喜,表现出土家人豁达乐观,不掘不挠的坚强个性,实在叫人好不思量啊!”

观看清江的歌舞,我突然明白了,地处清江流域的长阳土家山寨,土地革命时期,为什么会发生贺龙将军当年在此组建红六军的故事;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为什么走出了全国著名的农民诗人习久兰;六十年代,为什么首创“农村合作医疗”,并且得到了伟人毛泽东的肯定;七十年代,“开创世界我工农”的长阳山歌为什么唱响大江南北;九十年代,“土里巴人”婚俗歌舞为什么走红北京的舞台;本世纪初,巴山舞为什么风靡全国……我对覃发池说:“清江歌舞太优美了,我今天观看到的歌舞恐怕也是达到最高境界的了。如果还有别的歌舞,我再也不敢请求观摩了。”

2004年10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