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六军齐发势如破竹 一琴哀鸿惊散美梦

几乎是秋风扫落叶一般,半截烟的功夫,万县城第二次被支罗人占据,县府的官员、兵勇们不是被砍死,就是逃亡,极少数化装成本地百姓躲在床底或者尿缸,半天不敢出声。黄中、黄金一干兄弟站在校场的司令台上,在号角和錞于中等待将士集合,准备发出新的号令。过江虎黄河挥着小旗指挥队形:支罗土司兵站在我右边,按黄、红、黑、白、绿、蓝、紫旗排列;其他人站在我左边,按高矮次序向后排列。

望着黑压压、满当当一场子人,黄中挥动着巨大的手臂、煽动着鹅黄色的锦袍激越地说,明军就是过街老鼠,只要我们一声怒吼,一定吓得灰溜溜。现在我们已经造反了,不,十几年前我们支罗人就已经造反了,砍杀了明朝官兵, 横扫了万县、云阳、奉节三座州县。今天,我们再次造反,不是我们想反,而是朝廷逼迫。不反没有活路,不反不保家亲,不反朝廷不知道还有天下百姓。我们要横扫重庆、荆州、长沙和北京城,砍杀隆庆狗头,坐拥朝廷金銮殿,共享天下美味果实。愿意跟我走的,热烈欢迎,立刻编旗入营,参加袍哥;不愿意的,请出列自行回家,我黄中拱礼相送,绝不加害。

黄中的话,显然是针对司令台左边人说的,因为他们只是自发的反叛者, 还不是支罗土司兵的一员,更不是帮规严厉的袍哥人家。但是,能自觉跟随支罗土司兵杀死官兵和朝廷官吏还能听号角錞于回来的人,一定是铁了心和朝廷作对的勇士,因为他们要么苦大仇深,无处雪恨;要么贫困潦倒,饥寒交迫; 要么孤身寡人,无牵无挂;要么稚气无畏,天地不怕。所以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跟着土司走,吃穿不用愁;跟着土司行,袍哥一家人。

一名孩子拱出人群说,我这样的干猴儿,土司老爷要吗?

大家这才注意到这个孩子,瘦骨伶仃、三撮黄发、大眼小鼻、长耳宽嘴, 不是被娘哭《幺儿调》那个孩子吗?黄金在台上笑着问,叫什么名字?

小孩毫不畏惧地回答,奉节县五马乡汪和平,绰号干猴儿。黄金摇着马尾刷又问,为什么造反?

小孩掷地有声地说,为了爹娘有口饭吃、有身衣穿、有间茅草屋住,不被大户人家欺辱。

黄中高兴地说,干猴儿说得好,收下你,做我的亲兵,也就是袍哥人家了。我向大家发誓,有我黄中一口吃,就有大家一碗饭;有我黄中一件衣,就有大家一床被;有我黄中一张床,就有大家一间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手足袍泽,横行川江”,才是真正的袍哥精神,才是我们推翻朝廷夺取天下的根本力量。请过江虎黄河清点人数,立即编入支罗土司军旗营,分路出发,攻打明朝州县。

土司军序列和明军有所不同,设立司、领、旗、营、户、峒六个长官级次, 同时峒辖队、队辖什、什辖伍,伍辖丁。黄河清点人数报告,现场人数总计 五万,其中支罗军三万,新加入两万。新加入的司兵有万县、云阳、奉节、开县、忠县、石柱民夫一万,川江他帮袍哥和社会闲散一万,大多数为精壮汉子。

黄中威风凛凛地扫一眼台下将士,按照黄金的谋划下达出征命令,黄登、夷江水率万人为南路一军,顺川江而上,攻占丰都、忠县、涪州,占据川江和乌江交汇处,阻挡重庆、成都和长沙、贵阳之敌;黄洪过、覃太良率万人为北路军,沿川江东下,再占云阳、奉节,扼守三峡险要,阻挡荆州、夷陵水上之敌; 黄诏、文家胜率万人为西路军,走开县城、越大梁山,占据达州,阻击成都、甘陕之敌;黄典、骆且行率四千人为南路二军,路过支罗时再点兵六千人走茅坝、过唐崖,占据酉水百户司,必要时可以出击张家界、洞庭湖;黄庆、张开灯率三千人为东路一军,路过支罗时再点兵三千人翻七曜山、过都亭里,占领清江水岸的施州城,策应各路兵马;黄英、袁志国率兵四千人为东路二军,过支罗时再点兵六千人过景阳河、翻野三关,占据长江水岸的信陵,阻挡夷陵、荆州以及中原水陆明军;黄裳、丁梅寿率余下兵马固守万县,保护大本营,接应各路兵马。各路统领,可以挑选三五名将领带走,只能少挑,不能多挑,我本部还要留几员猛将守护城池。各路远征将领,可以自行扩军,报土司衙门备案。

各路大军倾城出发,万县城只剩下黄中一干老角色,大家无事可做,便在县衙的大院喝酒寻乐。院坝里摆着一张檀木大圆桌,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鸡、鸭、羊、猪蹄,再加上一些花生米、烤洋芋、烧红苕、滥豆腐之类。黄甲抱着酒坛子说,人老没得趣、被人瞧不起,这些年轻人打架砍脑壳都不喊我们,晦气呀。廉颇年近八十,还有人问候“尚能饭否”;我黄甲年近五十,无人问候“尚能战否”。

黄金笑着说,人老要知趣,少管年轻人的闲事,你我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你管多了,他们放不开手脚,永远长不大;你不管,他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 自由发挥、灵活处置,各种诡计都可以用上。

黄甲不服气地说,姜还是老的辣,茶还是陈的香,我是怕他们经验不足、武力不够。如果有什么闪失,哪个结账埋单?

黄榜蹲在椅子上说,要不也学朝廷,派几个监军,错了抹他们的职权,我们直接带兵领将。

黄中反对说,朝廷监军多是太监,其他人是没有资格的。再说“用人不疑, 疑人不用”,这是古代用兵的基本法则。如果怀疑这个,怀疑那个,人家怎么给你效力拼命?

黄金很赞赏地说,土司大哥说得正确,为帅之道,就在于此。甘罗十二岁秦国拜相,出使赵国不费一兵一卒,竟然获得十六座城池;霍去病十七岁被汉武帝封为骠姚校尉,仅率八百骑斩敌两千余首,并俘获单于叔父罗姑比;岳云十二岁从军,十六岁做先锋勇不可当,二十二岁领骑兵五百袭扰金兵后背犹如无人之境,斩杀金兀术女婿夏金乌,生擒金兵大小将领七十八人……兄弟呀, 川江后浪推前浪,一浪推在沙滩上。你就安心在这里喝酒,等孩儿们的捷报。

黄河笑着说,喝干酒不好玩。来个行酒令,输家喝酒,违者罚酒。

黄甲嘟着嘴说,酒令不好,还是划拳简单。一人出一只手,两个巴掌就是十个拇指,便于数数。加上喊声雷动、势吞山河,气派得狠。

划拳是黄屋弱项,即使眼睛反应快,但是语言表达慢,满盘皆输、包场喝酒,常常被兄弟们整治得呕天呕地。所以,他立马站起来说,不不不,还行酒酒酒令好好好。

土家人的酒令很多,有锤子剪子布,有棒棒鸡子虫,有击鼓传花,有旋转调羹筷子,有甩铜钱塞子,有猜物品数数,还有作诗接尾字等等。黄河伸过脑壳问,行酒令百十种,你选择哪一种?

黄屋伸出拳头比画锤子、剪子、布说,这这这个噻噻噻。

按照游戏规则,锤子克剪子,剪子克布匹,布匹克锤子,相生相克、各有优劣。黄金摇头说,老五说的不行,因为这种游戏只能二人对玩,不可以群玩群乐。如果有第三人或三人以上参加,就没有胜负可定了。我看还是玩数字令比较好,从一数到百,逢九喝酒。

黄榜从椅子上跳起来说,这样一来,有的人一轮要喝几碗酒,有的人半天也喝不到一碗酒,不公平,很不公平。

黄金解释说,谁喝酒谁就是酒司令,他有权选择从哪里开始,任何人不得拒绝。当然,如果大家嫌传酒太慢,也可以逢四逢九同时喝,找人做个伴儿, 闹热一些。

于是大家公推长虹蟒黄绍龙为酒监,干猴儿汪和平为酒倌,数字四、九为酒位,开始玩喝酒游戏。也许是黄中的位子特殊,或许是他运气不佳,每次喝酒都没有跑脱,最多的一次连干三大碗。黄甲讥笑说,怎么样老大,出头椽子先遭烂、山巅花木早淋雨,喝酒也先喝几碗呀。我们当兄弟的,想喝酒也没有轮次,只能自己抱着坛子喝。说着,他抱起酒坛子“咕咕”喝了大半。

酒倌跑过来说,四老爷海量,再给你抱两坛子。

黄甲一把抱着两个酒坛子说,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黄中微微酒醉说,游戏归游戏,喝酒归喝酒,我们还是说一点正经事。而今我们顺利地占领了万县,这个场子比支罗寨子要好。我想在这里经营一个陪司,作为支罗寨的陪衬,不仅两司相望、相互照应,而且可进可退、游刃有余。

黄榜跳起来说,经营什么陪司呀,这样一个热闹非凡的水码头,川江横贯、七曜屏障,上可以直达重庆成都,下可以贯通夷陵荆州,应该把支罗土司全部搬下来建立正司,支罗寨不要了。

黄甲大嘴巴大喉咙说,搬家麻烦,建司也麻烦。我看呀,等几天再说,我们占领了夔门,拿下了夷陵荆州,就去北京城了,隆庆老儿的紫禁城就是我们的土司城,锅碗瓢铲都不需要带,全部是现成货色,据说屙尿的罐罐都是金子的。

黄金摸一把长长的胡须说,土司大哥说得很在理,是狡兔三窟的做法。在万县建一个陪司,就是建造一个大型水码头,搭建一个中心跳板,无论从哪个方向出发,都必经川江万县,借船出江、顺水扬帆,滚滚向前、势不可挡。

黄中兴奋得印堂发亮、双颊烧红,站起来大声说,每人满碗酒,借老三的吉言,干了。

兄弟们的酒,从上午到下午,从白天到晚上,一直喝着就没有下席,饭菜热了数十遍,白酒抱了几十坛,喝得大家都微微而醉,喝得黄中竟然趴在桌上鼾声如雷。黄金说,都散吧,让大哥睡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酒倌,抱一床铺盖来,搭在土司身上,谨防着凉。

黄甲拉着黄榜说,酒没喝够,老大的瞌睡就来了,真扫兴。老幺,我们去江边继续喝,喝它一个“东方红,太阳升,月亮出来眼不睁。”

黄金建议黄河说,二哥,你还是去巡巡哨,大本营大意不得;再看看前方战报,有没有需要支援的地方。

在几个兄弟中,黄河是一个最沉稳、最托实的人,从来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不怒不喜,就是喝酒也没有酩酊大醉过。这一点,连一生谨小慎微的黄金也做不到,不得不经常夸耀说,二哥就像少林寺的高僧,修炼到了第九重,达到了无欲无念的境界。所以,每次黄中出征,司中军政民大事,全部委托给他操持,没有半点疑惑。黄河带着亲兵查哨去了,黄金回到了军师大帐,黄甲拉着黄屋、黄榜到江边继续喝酒。刚刚坐在沙滩上,一阵忧伤的琴声从老城的碉楼传来,像一只哀伤的鸿雁凄凄滑翔、咦咦呼唤。黄榜抱着酒坛子说,像蜀娘的琴声,只有她的琴声才这样入耳入心。

黄甲讥笑着说,想蜀娘想疯了,世人弹的琴声都是她的?人家在北京城, 路遥数千里、换轿又乘舟,怎么会回来?

黄屋望着金黄色的月亮说,这这这里好,喝喝喝酒看看看月亮,听听听琴望望望水流。

黄甲捏着拳头说,管她什么蜀娘楚娘京娘,都与我们无关,继续喝酒,酒才是我们的亲娘。

琴声继续悠远传来,先弹唱孤凄才女李清照的《孤雁儿》《武陵春》,后弹唱断肠撕肺的《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

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 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 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月明星稀、江水汤汤、远山氤氲,更鼓点点、关令时传、怨琴声声。正在好梦连连的黄中忽然大声询问,谁在箫鼓奏乐,怎么停了?

亲兵营统领丁梅寿跑来说,没人吹箫击鼓,是碉楼上弹琴。黄中惊慌四顾寻找,我的黄袍呢,刚才明明披在身上?

汪和平抱起地上的铺盖说,哪有什么黄袍呀,就是这床旧铺盖,军师老爷怕您冷倒,叫我盖上的。

黄中仍然沉浸在美梦之中,拍打着自己的额头说,我清清楚楚地记得,披上了黄袍。该死的琴声,给我把乱弹琴的人抓来砍了。

一会儿,丁梅寿带人把弹琴的人抓来了,竟然是多年不见的蜀娘。她丰腴高挑、发亮大眼、修芽剪眉、圆鼻红唇、粉脸长指,一条盘头黑色辫子、一根横插绿色长玉簪、一件紧身蓝色夹衣、一根宽大黄色筒裤、一双豆角红色绣花鞋,再加上一袭拖地大红披风,就是站在阎王面前,也会让他目不转睛、噤若寒蝉。丁梅寿说,土司老爷,乱弹琴的人带到,请发落。

黄中半天才回过神说,原来是久违的蜀娘呀,怎么流落到万县?

蜀娘满脸忧戚、双目含怨、粉泪滴落地说,都怪你们这些男人呀,连在碉楼弹琴的权利都被剥夺了。我弹我的琴、我泄我的怨,我唱我的歌、我解我的愁,关你土司老爷什么事?

黄中惭愧地说,都是我的错,不知道是蜀娘在碉楼弹琴。请坐,黄大哥给你赔礼了。侍儿,给蜀娘看茶。

蜀娘弯着俊俏的满月脸儿嗔怪说,客栈被你做了军营,江船被你征用运兵, 不住碉楼还住哪里?

黄中解释说,杀父之仇、戮儿之恨,生计无法、家人不保,朝廷腐朽、百姓流离,我能不带兄弟们造反吗?你深居京城,怎么回来了?

蜀娘多云转晴的脸儿一下子又晴天兼多云了,黑着脸颊咬着白牙说,你们这些男人呀,欺瞒了女人,还要欺瞒天下民众。报仇是个幌子,拯救黎民更是幌子,都是为了皇权。想我孟昶之后,又找谁报仇呢?一天不争权夺利、尔虞我诈、阴谋诡计,老天都不得黑呀。我带几个女儿本想到天府之国躲避瘟神, 没想到又遇见了冤家你黄大哥,霸占川江、断我归路,只得凄留碉楼。

蜀娘在京城实在待不下去了,每天生活在惶惶恐惧之中、惊惊噩梦之际, 哪能不逃避回来呢?大明朝廷中,高拱和张居正争权夺利,势不两立,大打出手;隆庆皇帝整日吃丹,抓紧享受短暂人生快乐,让首辅、次辅相互抓咬,寻求政治平衡。而大臣们大多分成两派,各级官吏也成了两派,相互监视、相互取证、相互攻讦,连朝会都无法正常进行下去。当然,也有第三派,一派都不参加,乐得寻花问柳、纳妾藏垢、花天酒地、生死绵绵,几旬不上朝,几日不回家,连蜀娘这样卖艺不卖身的女子也受到不断袭扰。最可恨的当然数李廷龙, 打着老乡旗号,天天带着朝廷官员来敲门,就连李芳、冯保、张成这样的太监也要来和她蜀娘吃对食。蜀娘不逃离京城,就是“砧板上的肥肉,横切竖剁都是人家的”了。黄中听了蜀娘的含泪倾诉,声声叹息说,回来吧,到支罗土司安家。偌大一个支罗土司,还安顿不了你一个蜀娘吗?

蜀娘苦笑说,你连自己都无法安顿,还能安顿得了我吗?你也是个俗人呀, 起兵造反、掠城攻地、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不就是想争夺皇位、独霸天下吗? 跟着你飘摇四海、胆战心惊,还能安身立命?

黄中笑着说,大丈夫焉能苟活于世?不求寿终正寝百岁,但求轰轰烈烈十载。项羽寿短,但名垂千古;黄巢自刎,亦为盖世英雄;张宝张梁兄弟分尸, 亦豪气冲天。

蜀娘摇头哀怨说,世间男人不恋温柔富贵,而被权力刀剑蛊惑,真是可惜呀。再说,即使我人留在这里,心却飞走了。人就是这样贱,“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呀。乡下的只爱田庄,城里的只爱金银,做官的只爱权力,读书的只爱风雅,唱歌的就爱一张喉咙。我玉蝴蝶半老徐娘在这里,要钱没有,要色没有,只剩一张瓜皮老脸,是剐是剁、是蒸是煮,就凭土司老爷发一句话。

黄中笑着说,你是我家恩人,谁敢蒸、敢煮呢?你想回天府之国也可以, 等我家侄儿黄登攻下涪陵城,用大船从水路送你过去;或者等我家侄儿黄诏攻下达州城,用大马从陆路送你过去,绝对保证安全。既来之则安之,先请蜀娘到得月楼安歇,天一亮就请我家兄弟全部过来,给恩人接风洗尘。

蜀娘拗不过黄中美意,只好听候安排,跟着丁梅寿去了得月楼。月亮把她俏丽的影子拉得悠长悠长,满满地摇动着一条狭小的石板巷子。影子还没有完全散去,忽然,色猫子黄轨踩着她破碎的倩影快步如飞地呼喊,前方急报,开县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