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食人鲳设局捕贼首 川江龙赴宴入大狱

川江上的袍哥组织,都经营着相关的船运、商贸、采矿、旅店、茶坊、赌场、镖局甚至藏春楼,涉业相当广泛,产业相当庞大,生意相当火爆,有时候还打劫一些大型官船、商船,以此维持帮会人员及其家人的庞大开销。这天上午,帽顶大爷黄俊正在民心总堂议事厅召集仁字堂黄中、义字堂黄甲、礼字堂黄河、智字堂黄屋、信字堂黄榜五大瓢把子商议帮中事宜,忽然水鸭子谭景雷跑来气喘吁吁地说,发大财了。

智字堂的瓢把子黄屋,也是民心总堂的闲大爷,黄俊的幺儿子,绰号巴壁虎,形如门板、壮如墙壁、上下同扁、力敌野牛,塌鼻子、扁嘴巴、平板额头, 但是结巴少语,三天难言一句,惯用一条五十七斤的长板凳,战时做武器,平时做睡凳。只听他干瘪着声音说,川川川江里漂漂漂银子,还是是是天上掉掉掉铜钱?

谭景雷喘着粗气说,都不是。夔州府要运井盐到扬州,再转运京城,签三年契约,二十条大船下水。

人们的食盐主要来自三个方面,海盐、湖盐、井盐。但是,海盐和湖盐, 均含有人体不能过多摄取的钙、镁、硫酸根离子等元素和泥沙,氯化钠含量 在百分之九十以下;而井盐没有人体不需要的矿物杂质,氯化钠含量在百分之九十九以上,并且含有人体稀缺的硒元素。夔州府官控的云阳盐,就是这样的精品井盐,一直供奉着大明朝廷;武陵土家的平民百姓包括土司老爷们,都只能吃精盐过滤后的锅巴盐。所以,谭景雷的消息,并不是空穴来风、信口胡说。仁字堂的瓢把子黄中问,你没去夔州府,哪来的消息?

谭景雷信誓旦旦地说,扯谎了天打五雷轰,脑壳砍桩桩。据说夔州府已派员到江北的万县城,放起信来要和帽顶大爷做生意,难道不是天上掉银子吗? 大家正在商议怎样去江边的礼字堂码头等候夔州府的官员,色猫子黄轨一路唱着土家《十八摸》爬上支罗寨了:

七摸姐的胳肢窝,好像雀儿巴的窝。

毛茸茸来热乎乎,哎呀咦吔嘿热乎乎。

八摸姐的后背梁,好像瓦沟二面光。

细细流汗湿汪汪,哎呀咦吔嘿湿汪汪。

九摸姐的屁股上,好像木瓢泡水缸。

又大又圆摇****,哎呀咦吔嘿摇****……

黄轨是黄节年侄儿,也是民心堂巡风六爷,身材精瘦、模样干练,天生一双勾魂眼睛、一张会唱嘴巴,腰杆上随时别着一只铁笛子,看见漂亮女人就取下来“唧唧啦啦”吹一盘,或者亮开嗓门“哩哩哇哇”唱一盘,没有哪个女人抵得住他烈火般的煽情勾引。黄轨后脚还没有进堂就嚷开了,万县知县沈清转来夔州知府帖子,要帽顶大爷过江谈生意,一桩大买卖。

黄榜一把捞过黄轨手中的大红帖子,眯着三角眼问,点名要帽顶大爷去吗, 其他人去不行?

黄轨玩弄着手中的铁笛子说,帖子上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实实在在, 在万县三马路的得月楼白鹤梁包房恭候大驾。

黄河把帖子看了一遍说,老幺不要多疑,上面有州府官印和知府私印,不会有错。帽顶大爷就是去了,知府大人还敢把他怎么样?就说那件事情嘛,要人证没得人证、要物证没得物证、要旁证没得旁证,只有天知地知你我知道, 就是一百个脑壳堆在一起猜想,也找不出蛛丝马迹。

黄中疑惑地问,夔州知府郭棐不是回家丁忧了吗,哪里有签字盖章的知府? 黄轨夺过信件仔细察看一阵说,夔州知府不叫郭棐了,而叫陈时范,差点儿把姑爷舅子混淆了。

大家再一一查验,果然是陈时范的印章,篆字体,不好辨认。彩娘担心说, 该不会是一场骗局吧,夔州府的事情,要万县知县无头无脑地来操办吗?

黄河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万县衙门归夔州衙门管辖,帮忙传递信息、打理差事,也是分内事情。如果官府想拿人惹事,派遣一群兵丁就行了,哪里还会这样遮遮掩掩、转弯抹角地下个请帖?

黄中建议说,管他是真是假,既然官府老爷下了指示,不去是不行的。如果真有一桩大买卖,让给川江其他帮,也是可惜的事情。要去,多带一些人手, 一旦知府老爷翻脸,我们打也要打出万县城,保证帽顶大爷毫发不损。

常言说得好,“姜还是老的辣,胆还是老的大,智还是老的多。”黄俊挥着铁砂掌说,有这个,哪个敢欺负老子?人去多了,反而不是好事,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露。再说了,得月楼是巫山霸王堂的地盘,霸王堂的帽顶大爷虽然没和我拜把子,但也是川江上掷地有声、喝水断流的人物,不会允许别人在他的堂子惹是生非。

黄俊的铁砂掌是在沙滩上、黄豆里苦练出来的,有削砖断石的功夫。在江湖上行走,只要提起黄俊的铁砂掌,谁不敬畏三分、退避七丈?但是,黄绍龙仍然不放心地说,总舵主硬是要去,还是带几名机灵一点、办事牢靠的人,遇事灵活处置,随时通风报信,家中也好有个准备。而今的黄家,赢得起、输不起。

黄绍龙,绰号长虹蟒,也是袍哥的闲大爷,黄俊的亲兄弟,混江龙黄彦祖的幺儿子,枯瘦高长、头发稀少,腰间吊一个金黄酒葫芦,有事无事就当茶水喝。黄俊笑着说,长虹蟒想多了,而今天下虽然不太平,朝廷也少讲信用,但这是在袍哥地盘、川江水域,谁吃了豹子胆,敢欺负我七曜山民心堂?

黄轨在偏耳草鞋上拄着铁笛子说,拜会官府人物不许带武器,最好有一点功夫的人带在身边才保险。常言说得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

黄俊环顾一眼厅堂里的人说,带巴壁虎和飞猫子,两人都有一些功夫,可以随时脱身。

黄绍龙一口苞谷酒还没有吞完,立马反对说,巴壁虎力大无穷,可以扳到野牛,跟在身边可以;飞猫子还是个孩子,武功不是高强、经验不是老道,遇事只怕力不从心。

飞猫子就是丁梅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白帝城墙下一个落单啯噜子,聪明伶俐、身材单薄、识文断字,惯用一把铁剪刀,更有飞檐走壁、上树爬坎的本领。黄俊拉纤看见后,很是喜欢,带在身边时常**,武功和阅历更加见长, 竟然做了他身影不离的亲随。黄俊站起来坚持说,飞猫子这个孩子聪明可靠、忠厚诚实,不会差错一点事情,他学那几招铁砂掌,在场人都不是他的对手。你们在家放心,万县城不过百把里路程,过响滩、长滩、金滩、龙潭土司城, 再弃马乘船过川江,一会儿就到了。未时的下半时你们在码头等我,保证一根头发不少地回来。说完,带着黄屋和丁梅寿下寨了。

黄俊走后,三四岁的黄贡忽然说一句“大大去了不得回啰”的话,在人们的心里蒙上一层厚厚的阴影。俗话说得好,“和尚不打妄语,孩子不说谎话。” 黄贡是黄中的小儿子,虎头虎脑、浓眉大眼、讨人喜爱;是黄俊最看中的孙子,时常带在身边教导一些粗浅武功。大大,是土家语,爷爷的意思。听了孩子的话,黄中立即带领一帮人跟着下了支罗寨。在川江南岸的仁字堂口,黄中先叫黄河带百来十人过江去得月楼守候,又派黄节年和黄轨以官家的名义混进万县府探听消息,再派黄甲率百来十人带着兵器驾船去江北接应,最后叫黄榜和彩娘带着千百人手持兵器在川江南岸等候。他自己坐镇堂口,等候各路消息。

彩娘是黄中的女人,按照土家人的叫法为右客、堂客、姑娘客、婆婆客、屋里客,按照中原人的叫法为糟糠、拙荆、贱内、老伴、娘子、夫人,是黄贡的母亲,黄洪道、黄裳的继母,也叫二娘。她三十来岁,丰腴婀娜、明眸皓齿, 笑声爽骨、美若牡丹,绰号乌金蜂,时常身披绘绣千只乌黑马蜂的绿色风衣, 惯用一把带钩的独孤剑,毒气、绳镖为她的师传绝技,就是凤姑、莺姑、鸰姑都惧怕她三分。当然,她们也没在一起认真交过手,也就是说没有进行过生死对决。

那年黄中带着一帮人船运洞庭湖,回来的时候不走水路走旱路,过桑植、百户、唐崖、沙溪几大土司,来到郁江边的王母城下,看见络绎不绝的香客, 萌动了上山烧香朝圣的念头。王母城是一座香火鼎盛的道姑城。传说天上西王母的三女儿因和天蓬元帅的私情被发现,玉皇大帝一怒之下把她贬出天界劳作, 受尽人间苦役、饱含世态辛酸。王母娘娘看见女儿万般辛劳,便动了恻隐之心, 在悬崖峭壁的山顶建造了一座道观,指导女儿全心念经、早晚木鱼,日夜焚香、忏悔思过,教化愚民、弘扬道德,等待玉帝召回,再做天界仙女……黄中带着几个袍哥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穿过了圣母殿,行走在一条古木掩映的石板路上, 一群身穿蓝色道服、后背宝剑的道姑们练武刚好回来。其中一名道姑哀怨的眼神和他遽然碰撞了,像雷电一样瞬间击穿了他的心脏和灵魂,吓得他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于是他中魔一样病倒了,住在王母城的香客房,由绝尘师太给他疗养。满头银发的绝尘师太和绝色师太、绝情师太、玄真大师同门同道,又是何等慧眼和道行呀,哪样的人情看不出来呢?她天音一般的语音说,香主呀,你是心病而不是身病,光靠药物和道力医治不了相思病,最终还得靠你的清心寡欲、自我超脱、自我调理。忘记她吧,香主,“天涯何处无芳草,人间处处都是春”呀。

黄中有气无力地说,也许今生缘分已经尽了,我就死在师太的王母城吧。师太叹息说,既然香主执意固化,那就大胆地去追寻她吧。“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一切都是老天注定,一切都是因缘枷锁,想躲都躲不脱呀。

黄中正要说什么,忽然哀怨他一眼的道姑背着一把长剑从窗外经过,两三天站不起来的他竟然“呼”地站了起来,干裂滴血的嘴巴也随之发出一声“咿呀”的长叫声。他身边的袍哥夺门追出去大声呼喊,道姑姐姐,道姑姐姐!

绝尘师太双手合一叹息说,原来是这样呀。看来我家彩儿的道缘尽了、人情却来了,清心尽了、烦恼却来了。当年收养这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一天, 没想到来得这样快。十五年的时间眨眼就过去了,像睡了个囫囵觉一样,真是“洞中方十日,世间已千年。”

黄中在支罗寨娶有一房妻子,雨露恩爱好多年,没想到对道姑彩儿如此痴情,竟然像脱胎换骨、鸡血充盈一样,什么病也没有了,什么痨也不在了,双膝跪在地上诚恳地说,我是七曜山民心堂帽顶大爷的儿子,仁字堂的瓢把子, 长年在川江上奔波,以船为生、靠江度日、扎寨活命,请师太成全小生,救凡夫性命。

绝尘师太仍然十分平静地用天音说,她是大夏国明玉珍的嫡传玄孙女,被朱王明朝嘉靖皇帝追杀,才送到王母城避难。你既然是行侠仗义、乐善好施、打抱不平、江洋大盗黄彦祖的孙子,也是一代豪杰。这样说来,你和彩儿将有一段轰轰烈烈的尘缘。不过,我徒儿颇有些手段,特别是暗器,只怕香主凭空是无法带走的。

黄中身边的袍哥张牙舞爪地说,瓢把子一张磨搭钩天下无敌,还怕一个姑娘手中五尺长的铁皮皮吗?

磨搭钩,是土家人推石磨、木磨使用的一种工具,长一丈三四,前面一个九十度的直弯,榫斗在磨眼里;后面一根五尺长的横担,供两三人搭手推拉。绝尘师太仍然用天音一般的声音说,那就请吧,香主,小心,小心,再小心。

就在王母城香客房外面宽敞的石板院子里,一个用三十来斤的铁打磨搭钩, 一个用炉火烧炼的雪亮长剑;一个身穿粗白火汗褂头包红色长帕,一个身披绣蜂彩色衣脚踩青布道鞋;一个白虎星腾蹄下山定扑小羊羔,一个乌金蜂展翅出房必赦采花贼;一个“呜呜”怒吼如白虎长啸山顶密林,一个“嗯嗯”娇喘似蜂皇浪吟檐下树巅,直看得满城香客和道姑激越亢奋、**迭起。看客们时而击掌叫好,喝断蓝天白云;时而紧握双拳,暗地加油鼓劲;时而手舞足蹈,兴奋**漾全身。渐渐地,彩儿有些力不从心,女香客和女道士们也有些惋惜,只见娇喘如燕的彩儿以长剑拄地借力跃上了高高屋檐,黄中也以磨搭钩拄地想抓住她的锦绣披风跟着跃上屋檐。正当黄中身到檐口的时候,彩儿回头一口香气吹来,他竟然糊里糊涂地掉了下来,要不是机敏地扯下头上的红布帕子挽住檐下挑嘴,只怕屁股都摔成了两半边。只听场外的绝尘师太溺爱地骂一句,彩儿,又施用毒气,说了慎用,怎么就记不住?

满脸汗滢滢的彩儿立即从屋檐上飞下来,跪在绝尘师太面前说,徒儿错了。绝尘师太扶起她说,你尘缘未了、仇恨未灭,彩儿即将变成彩娘、道姑也将变成媳妇,跟着这个男人去吧。

彩儿泪眼婆娑,凄惨地喊一声,师傅!

绝尘师太凄苦地说,我这把随身独孤剑,是师兄玄真大师送我的别离之物, 本为男人使用,女子同样可以使用,你拿去做嫁妆吧。

彩儿抱着绝尘师太的双腿大声哭喊,师傅!师傅!

绝尘师太定睛看一眼黄中喉结上那颗大大的朱砂痣,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说,珍重吧,你们珍重吧。

黄中拉着彩儿双双跪下,磕头谢恩……

未时已过,申时开始,太阳早已偏西挂在江北的水杉树,可是还没有黄俊的消息,急得黄中双脚在地上踏起层层灰烟。彩娘一再提醒他,大丈夫一定要冷静。

一会儿,巴壁虎黄屋和飞猫子丁梅寿回来了,怏拖拖地说,帽顶大爷不见了。接着,过江虎黄河也回来了,摇着脑壳说,得月楼跟过去一样,人来人往,闹热得不得了,周围没看见官兵的一根汗毛,也没看见帽顶大爷出来。

再接着,馋猫子黄节年和色猫子黄轨回来说,万县师爷、衙役根本不晓得这场事情,连陈时范和沈清的人毛也没有看见一根。

最后,是黑虎星黄甲回来了,只见他舞着五十三斤墙锤气急败坏地说,人呢,你们等候的人呢?

正当大家不知所措的时候,龙潭土司的一名差员送来一封信,只有短短三个字:重庆府。

大家更加迷茫不知了。信是谁写的呢,说的是什么意思?黄榜把信件和上午的请帖一一对照,发现不是一人的笔记,便满腹疑惑地说,谁给我们通风报信呢?

这样一来,大家更是“丈二的和尚,摸不到脑壳”了,越发糊涂得巴到脚板心。陈知府下的请帖,陈知府约的船运,而他人又送信告密,难道帽顶大爷跟着官爷去了重庆府?

天快黑时,两个脚穿草鞋、身穿短裤火汗褂、头戴斗笠像巴山豆一样细小的年轻人来了,自称巫山霸王堂袍哥,有机密通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