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土司民躲贡遭大辟 小黄贡飞身传假令

文考、武考尘埃落定之后,黄中一边大摆筵席,犒劳录取人员;一边遍发布告,到处张贴,通晓官员、袍哥、百姓,彰显支罗土司文武兼修精神,彪炳黄氏家族兴旺豪气光芒。

文科考试第一名病猫子黄健,第二名温泉蛇黄菱妹,第三名黄毛狮钱庄, 第四名红竹蛇黄茸妹,第五名菜花蛇黄苔妹。

武科男考第一名矮脚狼黄庆,第二名响尾狼黄韬,第三名蓝豹子黄洪通, 第四名飞猫子丁梅寿,第五名紫豹子黄洪富。

武科女考第一名金环蛇黄茜妹,第二名银环蛇黄苗妹,第三名青竹蛇黄芹妹,第四名绿瘦蛇黄艾妹,第五名乌梢蛇黄莘妹。

司内庶民聚集在状元红榜下,津津乐道地议论黄土司大兴文武之事,司兵又将一张白纸黑字的纳贡通令张贴出来:

通 令

诗云:“浦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于今,种地纳粮、从业纳税,天经地 义、不可逃避。接万县令文函,本司秋贡总计白银二十万两、大米 二十万担,人均白银一两、大米一担,祁司中庶民一律“九九重阳” 前缴讫。违者,依司律加倍处裁!切切!切切!

专此通令

支罗宣慰司使黄中

大明嘉靖三十九年八月二十三

庶民们尚未把纳贡通令读完,便转身跑了,回家准备贡银、贡粮,不然就要受到司律严厉处裁。传统的司律是十分残酷而血腥的,除了男人充军、女人为奴一般生刑和砍头、挖心、沉堰塘等一般死刑外,还有剁脚、砍手、挖眼、割舌、铲鼻、削耳、挑脚筋、缭屁股、点肚脐、骑叫驴等伤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无法。司民们听说要动司刑,没有不心怵身惧、灵魂出窍的,就是小孩也会吓得屁滚尿流、喊爹叫娘。有一年,杨正崇一家饥饿得实在无法,趁夜偷了一家地主半撮箕红苕,被发现后告到田应虎土司那里,全家七口不分老幼,全部押到土司校场受割舌之刑。刑前的“哇哇”惨叫声、刑中的“呜呜”嘶叫声、刑后的“唉唉”凄叫声,让在场的看客阵阵落泪、连连叹息,让磨刀溪水哽咽不流、断肠不语。正要动刀年仅三岁的杨正崇之时,袍哥帽顶大爷黄俊来了, 给了十两银子,方才保住他的小舌头。

而今,战火连连,脂膏刮尽,哪有贡银贡粮呢?所以庶民们立即收拾包袱细软纷纷逃出家门,试图从各路卡门通过,远走他方,谋求生路。可是,黄中也不是吃素的,早在各路卡门设立了层层岗哨,来一个捉一人,来一双擒一对, 来一路拿一群。被各路关卡捉拿的逃贡庶民,全部押解到牛栏坪校场,等候土司总监黄榜发落。从沙溪土司到忠路土司、从龙渠关到青龙关的五百里道路最为漫长,被押解的逃逸庶民最为众多。有的牵老抱幼,有的背席吊袋,有的抬罐扛锅,还有的抱着早已断气的孩子和背着尸骨冰凉的老人。

忽然,一个瘦弱的中年人“轰”的一声仆倒在路上,肩上挑着的半截箩筐滚了很远,里面装着的锅碗铁瓢散落一地。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跪在地上大声哭叫,爹,爹,爹!

一个跛脚老婆婆蹲在地上哭喊,杜显,推屎耙!推屎耙,杜显!你娃儿这样去了,跛脚娘不要吗?两三个孩子不要吗?

押解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粗矮汉子,紧紧掐着杜显的仁宗穴位喊着,大表哥, 死不得啰。

一名把总上前,用红缨枪挑着粗矮汉子头上黑不溜秋的帕子说,地虱子杨正崇,人家死就死了,还救什么?就是救活了,押解到支罗寨一样砍红桩桩、烤背篓火。

地虱子杨正崇横着眼睛说,人家还在喘气呀。我们这些庶民死了,土司爷吃什么、喝什么、穿什么?

这时,吊鼻脓杜志深、打屁虫马角一群逃贡人也过来,集体抗议说,人家心还在跳、气还在转。如果救活了,土司老爷也多一个奴隶,袍哥中也多一名兄弟。古人都说,“救人一命,延寿十年”,死了到阎王那里也少受一些苦难。

跛脚老婆婆哭着说,司中有大事的时候,你们是袍哥兄弟,“有福同享, 有难同当”;而今要钱要粮的时候,土司子民不同天了。天呀,这是什么世道呀,还让我们百姓活命吗?

藤盔藤甲的把总凶狠地说,要救他就快点,哭天喊地有什么用?不然,就地戳死喂蚂蚁,以免路上带拖累。

杨正崇和其他人不敢怠慢,抬起杜显吃力地上路了。

武陵大山区几乎全是山路,出门没有不爬坡下坎的,就是有一块平整地方, 横竖不过三五十里地,都被土司老爷或者大户霸占着。在经过牟家寨、晓月关路上,一群逃贡庶民同样被押解,踽踽行进。在通过千步石梯晓月关的时候, 一名满脸锅烟、身披散发的清瘦女子靠着石壁大汗如雨地说,火疤眼向胜呀, 在这里死吧,我再也爬不动了。

向胜蓬头垢面地说,媳妇儿呀,要死还是回去一起死。我们在阳世间做成了夫妻,去丰都鬼城向阎王申请,同样要做一世阴间夫妻呀。

清瘦女子一把抓住向胜“嘤嘤”哭泣说,我就是死了也不甘心呀,**给了人家,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个世上?

一位干瘦老人叹息说,哎,人就是这样的命,“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想廪君西征开拓巴人疆土时候,我向家是何等威武雄壮、战功了得,“向王天子一只角,吹出一条清江河;声音高来水上涨,声音低来水下落。”巴、向、覃、樊、郑五姓部落,共推巴氏务相为廪君,而我向氏家族第一个因功封王。

向胜因小时滚到火坑烧了一只眼睛,时常红艳闪亮,所以绰号火疤眼、亮火虫。他埋怨说,爹,那是四五千年前的事情了,向氏家族再威武雄壮、战功了得,而今不是也败落为奴隶吗?祖宗在天有灵、在地有知的话,为什么没有保佑他的子孙富贵发达、高官厚禄?也像人家一样,做一回土司,**几个女人?哼哼哼,而今黄中老儿要了我女人的**,我定然要他的狗头。古人早说“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人生两大不可不报的血海仇恨。

旁边围着的人连连叹息说,世上只有土家人最苦,上有皇帝压迫,下有土司盘剥;皇帝只要贡钱贡粮,土司既要贡钱贡粮,还要贡女人的**,连袍哥兄弟的女人都不放过。有的女人,因为受不了土司粗暴的**,竟然在洞房之夜含恨而死,撒手而去。地虱子杨正崇的女人,就吊死在床头了。

的确是这样。洞房花烛之夜,揭开新娘的红色盖头帕,只见她一直哭泣不已,杨正崇低声问,难道后悔了?

新娘子摇头低声说,不是。

杨正崇拉着她冰凉的手儿说,嫌我家贫穷了? 新娘子依旧摇头说,也不是呀。

杨正崇又问,嫌我是个孤儿,无依无靠吗? 新娘子低头一语不发,默不作声。

杨正崇矮着身子问,那是为什么?

新娘子忽然蒙住脸儿,放声痛哭起来,土司呀,土司呀!

杨正崇很无奈地说,送给土司**,又不靠我一家,有什么办法呢?又有什么羞辱呢?天下乌鸦一般黑,世上土司一样狠。

新娘子声音细得像丝线一样说,他吃望月丹呀。

杨正崇愤愤地说,黄中老儿吃望月丹好噻,吃死他,撑死他,累死他。新娘子全身**地说,我受不了呀。

杨正崇扒开她的裤子一看,香草灰袋子都被血水湿透了。

香草灰,是土家女人用来吸干经血的。当天夜里,趁杨正崇熟睡之时,年轻貌美的新娘子竟然用一根裤腰带,在床头含泪吊死了……逃贡的人被陆续押解回来,上万人集中在牛栏坪偌大校场,闹嗡嗡、哭惨惨、丧凄凄,父子相携、母女相拥、兄妹相牵,就像二黄锅水煮活青蛙,也像暴风雨在山林肆掠席卷。首先被叫出来百人,分两排五花大绑跪在地上,惊恐地等待午时三刻砍红桩桩。

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等死,等那寒光闪闪的大刀“嚓”的一声从天而降,等那南瓜一样的溜圆脑壳“嘭”的一声滚落地上,等那泉水一样的鲜血“呜”的一声向着太阳喷射,等那无头身子“轰”的一声像红木桩桩一样倒下。可是,午时三刻的脚步就是姗姗不来,黑色的崔命牌就是久久不愿飞出, 刽子手的雪亮大刀总是落不下来,难道逃贡庶民的死也这样困难吗?老天爷呀, 把眼睛睁开吧,就是一会儿也行呀。

阔阔校场,一遍哭泣。巍巍七曜,一遍呼喊。滔滔川江,一遍怒号。

校场中那根长长的竹竿,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直直地站着,长长的影子从西边慢慢收缩,直到全部和长长的竹竿融合在一起,就像出窍的灵魂被呼唤回来和肉身紧紧融合一样。仅仅是一会儿,竹竿的影子在东边从一个圆点,慢慢拉长,拉长成为半截香肠的阴暗图形,这就是午时三刻的准确标记。只听时令官扯起干渴的嘴巴长声呼喊,午时三刻到啰!

监斩官黄榜抓起案桌上的木板令牌,狠狠地向蓝天白云抛去。那长不长、短不短、黑不溜秋、黄里呱唧的木板令牌,就像一只凶狠的老鹰在天空中翻滚飘摇,也像一把生锈的镰刀在人们心里抡卷剜割。监斩台上威武的司令官拖着长声长调呼喊着,开斩啰!

早已在半空中等得有些急躁的百把寒光闪闪的大刀,准备“唰唰”齐下, 看谁的大刀更锋利,谁的刀法更精准,看谁的法力更凶猛。当然,最后看谁的脑壳砍得更利落,谁的鲜血喷得更豪迈高远,谁的无头红桩桩仆倒声音更响亮。校场坝上万老幼庶民,早已紧闭了双眼、塞住了耳朵、抱紧了孩子,等待着人生中最煎熬、最苦难的一刻无声无息地滑过去,同时,也等待着自己被拉上断头台那凄苦而残酷的一幕血腥到来。

忽然,一声长喝似乎从天外传来,让人兴奋不已、肃然起敬,刀下留人啰! 随即,一名雪白少年,像云彩一样从土司城飘然飞来。

司兵们惊呼,雪里狼!雪里狼!

雪里狼黄贡,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君,飞身来到黄榜面前祈求说,幺叔监斩官,刀下留人呀。

黄榜是土司总监察,刑场总监理,历来心狠手辣、六亲不认,哪能听从一个少年的摆布?所以,他佯装不睬地说,斩杀逃跑司民,土司律令所定,难道有错吗?要赦免他们的话,也得有土司大老爷的赦免令。裤裆几根毛都没有长齐全,小孩子家家的,还来闲管司中大事?

黄贡实在没有想到这一层,自己援救被斩杀司民,只是出于一时激愤和怜悯,哪有父亲大人的赦免令?不过,黄贡脑袋瓜儿灵光,“三百六十五个谎, 一谎扯到底子上”地说,事情紧急,土司大老爷叫我先行口谕,随后赦免令就到。

黄榜歪着三角嘴巴说,那就让他们多活半个时辰,等土司大老爷的赦免令来了再说。

黄贡站在监斩台上故意伸着长长的颈子张望说,几个字的赦免令就是写不好,不知道管先生是没有吃饭,还是忘记了喝汤?幺叔监斩官,我亲自去催一催。土司大老爷的赦免口谕我已经传达了,要是再杀人,监斩官幺叔自己负责。

黄贡飞身而去,爬坡上坎如履平地。大家一边等候土司老爷黄中的赦免令, 一边惊叹不已地说,都说金毛狮的轻功了得,这小小的雪里狼也不差呀。

黄中和黄金正在商讨征伐周边土司事宜,巡哨的亲兵营统领丁梅寿还没有反应过来,黄贡竟然身背两根荆条闯哨而入,径直跪在黄中面前,低头不语。

黄金笑着说,雪里狼犯了什么罪,学习廉颇老将军负荆? 黄贡低头说,我假传老爷司令,按司律应该剁去舌头。 黄中吃惊地问,假传了什么司令,值得剁去舌头?

黄贡低头说,赦免了那些逃贡司民。

黄中气得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厉声喝道,混账小儿,拖出去斩了!

黄金立即上前劝说,斩不得呀,大哥!这孩子是在为你积德积功、脸上贴金呀。

黄中余怒未消地问,假传司令,扰乱秩序,目无律令,如果不斩首重罚, 今后人人得以效仿,如何统领司内百姓?

黄金笑着说,大哥难道忘记了孟尝君门客冯欢的故事吗?焚烧借据,收买民心。

黄中疑惑地问,他这也叫收买民心?

黄金一边扶起黄贡一边笑着说,一个乳臭未干的吊鼻脓娃儿,你说说看, 赦免这些逃民的理由。

黄贡“初生牛犊不怕虎”地说,老爷不是一直胸怀天下、救民水火吗?如果没有千千万的司民大力支持和参与,仅仅靠我们黄氏家族几千号人,西过不了川江,东过不了七曜,拿什么图兴霸业、推翻大明朝?太公早就说过,“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也。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坐天下仅一人,而打天下却是万民。刘邦、刘秀、朱元璋, 不都是借用了千万民众的实力吗?

黄中紧绷的黑脸渐渐松开,显露出少许温色,越发喜爱小儿子,因为跟着管弦子书没有白读、理没有白受。但是,黄中仍然一言不发地望着他,让他继续把话说下去。黄金却不住地点头,摇着马尾刷,眼里放射着兴奋的光芒。

黄贡继续说,从小的方面说,任何人都是爹娘生,有血有肉、有亲有戚。如果换成我们因为纳不起贡银贡粮,全家被五花大绑押解刑场等待砍头,又是怎样一种痛楚心情呢?文王、武王,陈胜、吴广,王仙芝、黄巢,刘福通、徐寿辉、彭和尚,无不是官逼民反,无不是走投无路,无不是被饥号民众推上前台、振臂一呼而剿灭了朝廷呀。

黄中反问他,按照你的思维逻辑,逃跑的司民不杀,钱粮也不纳,那么朝廷的贡银贡粮怎么办?

黄贡天真无邪地说,这些逃跑的司民,上无一片瓦,下无立锥地,吃了上顿无下顿,就是把他们五马分尸,一样没有贡银贡粮。如果朝廷实在催得急, 我们可以借贡于人家,纳贡于朝廷,今后有了再还人家。常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如果不还,再借就难”呀。

黄金高兴地捻着下巴几根山羊胡子,认真地听着黄贡的侃侃言论、引古据理。他忽然拍着大腿说,好计谋,借贡于人家,纳贡于朝廷。至于什么时候还人家,什么时候有了再说。

黄中不解地问,向哪个人家借贡? 黄金笑着说,找临近土司。

这时,金豹子黄洪道也赶来,祈求父亲放下屠刀、赦免司民。黄洪道跪着说,被砍杀者,多为智信两堂袍哥人家,是纳贡、苦力、戍边主要群体,为什么要斩尽杀绝呢?

袍哥的五大堂口等级是不一样的,仁字堂以绅士、官吏为主,也称清水袍哥,辈分最高;义字堂以商贾、老板为主,也称金皮带袍哥,辈分次之;礼字堂以军士、盗匪为主,也称浑水袍哥,辈分第三;智字堂以农耕、手工、船车夫为主,也称跳滩匠袍哥,辈分第四;信字堂以歌妓、修脚、搓背、跑堂等下九流为主,同样称跳滩匠袍哥,或者叫小跳滩匠,辈分最低。在袍哥的辈分中, 只依从事职业、社会地位入会加盟,不分姓氏家族年龄,高辈分呵斥低辈分、低辈分孝敬高辈分。要想改变自己的袍哥辈分,只有先改变自己的职业和地位。

黄中立即提笔书写了一个大大的“赦”字甩给黄贡说,拿去交给你监斩的幺叔。

黄金看着黄贡飞去的背影说,只怕下一次武考、文考状元,都被一人包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