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西昭殿。

四周空旷,除了当值的内侍,殿堂里没有半个人影,然而所有的陈设依然摆放着井井有条,纤尘不染,弥漫着严谨而又华贵的王者之气。

突然,宫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因为周围太过于安静的缘故,即使脚步声很轻,也能响彻整座宫殿。

接着,便是传令太监一声尖细而又绵长的声音:“皇上回宫!”

当元恪迈着沉缓的脚步走进殿门时,总管太监刘腾马上迎了出来,半伏着身子道:“皇上独自去承香殿小坐,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元恪没有搭话,默默走到书案边,望着此前摊开一半的奏章,停顿片刻,拿起来扫了几眼,突然又“啪”的一声扣在案上,紧抿着的嘴唇里好像有什么说不出的话,紧锁的眉宇间又像隐藏着什么深思。

就在这时,门外一个小太监又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在地上道:“启禀皇上,承香殿的胡充华派女官青莲送来一些糕点,不知收还是不收?”

“胡充华派人送糕点来?”元恪立刻转头望向他。

“是,人就在宫门外候着呢!”小太监答道。

“宣她进来,我正好有话要问她!”元恪说着,便坐到一边的软榻上,等着青莲进来。

没过多久,就见青莲低着头,捧着一个精致的点心盒子走进殿,有些局促地跪到元恪面前,轻声说:“奴婢奉充华娘娘之命,送些刚做好的梅花糕给皇上品尝。”

元恪听着她说的话,又望着她手中的点心盒子,目光放柔不少:“胡充华怎么知道我喜欢梅花糕呢?”

“是太子殿下,说您也喜欢吃梅花糕。”青莲把头压得更低。

“太子殿下也在你们那儿?”元恪又故意问道。

“是,太子殿下最近常来承香殿找娘娘,俩人很投缘的。”

听到这话,元恪原本淡漠的脸上,竟微微地笑了起来,其实,自从上回在东宫,安排他们俩见面之后,他就感觉到他们之间特别有缘,这也正是他这些日子反复考虑的一个问题,是否可以把元昌交给仙真抚养?她虽没做过母亲,可是性情,相貌都与元昌的生母于皇后相似,也难怪昌儿特别喜欢与她亲近。

只是,想起刚才在暗处窥见的那一幕,他的心里又像结了一个疙瘩,于是停顿半晌,又望着那盒点心问:“胡充华自己怎么不来?”

青莲赶紧回话道:“充华娘娘身染小恙,因而无法前来,又怕刚做的点心凉了不好吃,所以才命奴婢即刻送来……”

元恪摆了摆手,没心思去听她的说辞,却无限关切地问:“胡充华身染小恙?”

青莲答道:“是,今早晨起时穿得单薄了些,着了凉,吃了些东西还吐了。”

元恪又问:“请过御医了吗?”

青莲点头:“请了,说不碍事,吃些汤药,睡一觉应该就能好!”

元恪看了一眼窗外,道:“既是如此,你赶紧回去照顾她吧,等我批完折子,也会抽空过去看她。”

一听这话,青莲立刻知趣地转身退出西昭殿,在迈出宫门的那一刻,她长长地舒了口气。

其实这梅花糕,哪是主子要送来的呀!多是她自己的主意,不过,她这么做也全是为了主子着想,她性子凉薄,从来不会做这些逢迎之事,可是,这后宫女子有谁不是个中高手,如果不乘着得宠的时候牢牢抓住皇上,将来又如何在宫中站稳脚跟?

青莲走后,殿堂内又重新归于寂静,元恪轻轻打开点心盒子,望着里面雪白飘香的梅花糕,眼中的暖意越来越浓,甚至有种温暖的味道,从盒子里,经由他的手,一点一点蔓延到心里,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似乎就在不知不觉间,她早已悄悄渗进了他的心。

不是某一部分,不是那双蓝眸,而是她全部的身心……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他不会多想朝政,不用猜想对方的心思,更不需要虚伪地用一身皇袍来掩饰自己的性情,那个时候,他单纯地觉得,自己就只是一个男人,一个想要去爱,也想拥有爱的男人。

这些,是过去于皇后给不了他,而十年前,那个女人不愿给他的。

莫非这一次,真的是上苍的怜悯?

次日早朝,一股不寻常的气氛笼罩了光极殿。

元恪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望着下方的文武百官,刻意拖长嗓音道:“朕近日收到好些催朕立后的奏章——”

话音刚落,底下立刻响起一阵交头接耳之声,接着,声音渐渐平息下去,沦为一阵空前压抑的沉静,大臣们各自心怀鬼胎,暗地里都憋着一股劲,等着皇上接下来的话。

尚书左仆射高肇也站在吏部官员的前列,暗暗观察着皇上的神色,他发现皇上的黑瞳,今日显得出奇的沉静,沉到隐隐透出一丝危险的气息,将原本就已白皙的脸映得更加冷若冰霜。

看来,一切果然不出高英所料!那么,接下来,他就一定可以听到胡充华的名字……就在这时,只听皇上又发话道:“还有人提到胡充华,说她恭顺有德,才貌冠绝,与于顺皇后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众卿觉得意下如何?”

短暂的安静过后,被高肇暗中授意的那群大臣纷纷出列,洪亮的声音回**在大殿上空:“臣等以为,胡充华确实有母仪天下的风范,堪当六宫之主!”

“臣赞同。”

“臣也赞同。”

“臣也赞同。”

类似的呼声此起彼伏,倒是站在文官队列里,位置毫不起眼的胡国珍被弄得一头雾水,心脏也随着这些声音“砰砰”狂跳,他不明白,怎么会突然会有这么多人要捧他女儿当皇后,这一切是不是来得太快了?毕竟,仙真入宫不过几个月而已,也只位列九嫔,后宫有那么多地位尊贵的皇妃,论地位、背景,哪个不比她强,又有哪个不盯着空虚的后位,怎会轻易拱手相让?莫非这其中另有隐情?

想到这些,他突然觉得后背一阵冷飕飕的寒意,不由得把头压得更低。

相反,高肇却是一脸镇定自若的神色,眼下有这么多大臣力挺胡充华,他相信,以皇上的性格,就算表面上不表露分毫,内心也不可能不惊诧,不震动,对他而言,这场朝会就是一场戏,只要成功落幕,皇上就一定会回头调查其中的缘由和背景,这样一来,他们便可大做文章……上苍仿佛也有意要顺他心意似的,就连元氏皇族的一王爷们也凑起热闹,纷纷出列表示支持,这其中以咸阳王元禧和北海王元详为首,这俩人也是高肇一直以来的政敌,几年以来,始终压制着高家,并极力反对立高英为后,他们这时站出来,明摆着就是冲高肇来的,再说得白些,只要不立高家的女人为后,那么立谁都行……倘若换到平时,高肇早就不知气成什么样子,可是今天,他反而暗地里感激他们帮忙,连元氏皇族都站出来了,这岂不是等于火上浇油,就让这把火旺旺地烧下去吧,支持胡充华的人越多越好,力量越强越好……他得意洋洋地想着,猜测皇上很快就会结束这场朝会,哪知龙椅上的元恪却一直冷眼旁观着,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一丝表情,直到朝堂上的**渐渐平息,他才有条不紊地开口道:“既然诸位爱卿都表示支持,那么朕就命门下省择定良辰,举行手铸金人仪式!”

所谓“手铸金人”是北魏皇室特有的一项传统,是针对作为皇后候选人所举行的一个隆重仪式。如果成功,那么候选者就可以被正式册封为皇后;如果失败,那么便会被淘汰,但不管怎么说,宣布举行仪式,就意味着仙真已经获得待选的资格!

这回,轮到高肇傻眼了。

他怔怔地僵在原地,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听错了,皇上没有查证,没有揣测,居然就这么同意让胡充华手铸金人?

这绝非他这个外甥的行事作风……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说,皇上是真对那个女人动了真情?

脑中一片混乱的他,突然觉得眼前天旋地转起来。

可他毕竟还是久经风浪的老臣,眼下这个危急时刻,他绝不会允许自己倒下,再没有其他办法,他紧咬下唇,扑通一声跪下道:“皇上,万万不可啊!”

四周又是一片寂静。

短暂的沉默过后,元恪不动声色地望着他问:“高卿家,你有什么要说的?”

高肇立刻发出朝堂上唯一反对的声音:“皇上,胡充华入宫不过短短几个月,封号也仅为‘嫔’怎么有资格成为皇后?请皇上三思!”

元恪仿佛已经料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没有半分吃惊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朕觉得她的性情,才貌都堪称冠绝后宫,想当年,于皇后不也什么都不是,只要朕想让她成为皇后,她就可以是皇后!”

高肇赶紧上前一步道:“可是依照我大魏祖制,后位空虚,理应从封号最高的三夫人中择选一位手铸金人,绝轮不到九嫔!”

元恪的神情依然平静,可是声音里已透出一丝不容抗拒的威严:“既然如此,就依祖宗的规矩,交由上苍定夺,一切全凭手铸金人的结果而定,倘若胡充华将金人铸成,就说明连上苍也不在乎她的封号,品阶,那么,你们还用得着在乎吗?”

高肇顿时怔在原地,他怎么也没料到皇上居然出了一招“以矛攻盾”,确实,只要胡充华能铸成金人,那所谓的封号、品阶又算得了什么呢!说到底,一切全在于皇上的心意,只要皇上的心在胡充华那里,那么任凭谁也不可能撼动她的地位!

想到这里,他的心底涌起一丝悲凉,不知是为深宫之中的侄女高英,还是为自己,眼下这种情况,他知道自己已没有任何选择,唯一能做的,也只是深深地伏拜下去,以全部力气呼出一声:“皇上圣明!”

话音刚落,身后排山倒海的声音也跟着响起:“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