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这贾宝,论长相,还就是比张涛好看,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四方脸有棱有角,一米八的大个头,活脱脱一个美男子。金雁见了心中自然欢喜,又听贾宝说他父母双亡,十四岁就学会了自力更生,心里便又多了一层敬佩。她二话没说就答应做贾宝的新娘了。

一九七九年的春天,随着惊蛰第一声响雷,袅袅婷婷的来到了人间。跟随着春姑娘轻盈的脚步,迎春花开了,桃花也和众多花儿一样,不管花心的破碎,只管把美丽的绽放献给春天,盛开在肖家村的庭院田边。金雁和贾宝大喜的日子就定在这春暖花开的阳春三月里。

按风俗,结婚前一天,嫁女儿的人家要摆酒席招待亲戚朋友,近门中人还要坐在一起商量第二天婚嫁的事项,比如,谁家的孩子给新媳妇提木梳匣子,谁坐“媳妇车”,谁坐“柜子车”…….

夜深了,金雁还没有睡意,想起就要和贾宝在一起生活了,心中不免百感交集。她习惯性的摊开本子,在上面写到“…….今天对于我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一契婚约决定我的命运,我将正式归属于他了,生命中的交接仪式即将把我从少女转化为人妇,我少女自由的身子和自由的梦将从此解束。既然命运把我交给了贾宝,我会像我的母亲一样做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会像我母亲一样的贤惠,好好和贾宝过日子。父母已经尽到了他们的责任,我不该让他们再为我操心了…..”

天还没亮,门族里的几个人就来到金雁家帮忙,当时有娶媳妇争门一说,就是必须抢在同一天结婚的人前面将媳妇娶进门, 如果中途碰见别的迎亲队伍,黑灯瞎火中,还要互相换花。否则日后什么事都赶不上人家。于是常有黑天半夜就将媳妇娶回来的。那时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黑咕隆咚天,马车轱辘转,席棚披红绸,新娘坐里边,新娘多妖艳,新郎瞅不见,叫人点着灯,凑近想细看,新郎你甭急,到家看仔细,那时由了你,猴急是你的。”

金雁虽然没休息好,但还是早早起床,把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她上身穿着当时在村里姑娘们中正时兴的枣红色外套,下身穿着她自己做的料子裤子,一条好看的发卡别在头发上,眼睛水灵灵的又黑又亮,配上两道细长的柳眉,再加上白里透红的一张粉脸,使她周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和迷人的美丽。

母亲将一碗热气腾腾的水饺端到金雁面前,轻轻用手抚了抚女儿的头发,爱怜地说:“吃吧,人家说今日这饺子包的越小越好,妈给你包好了,快,趁热赶紧吃!”金雁见那饺子一个个小巧玲珑,煞是好看,知道这是“上车饺子“,想到自己一会就要坐上车被贾宝娶走了,鼻子就有些发酸,看着那像精致的工艺品似的饺子,她怎么也无法下咽,可她平时最爱吃母亲包的饺子了呀!帮厨的婶子大娘们都劝她勉强吃下一些,说这是讲究,一定得吃的,要是实在不想吃,一个上面咬一口也行。金雁还是张不开口,她只是不断拨拉着筷子,在碗里乱搅,心里数着饺子的个数,“一、二、……“不多不少,正好十九个。她想起自己正好也是十九岁。到底有啥讲究呢?还没等她想明白,迎娶她的马车披着红戴着花停在了家门口。

那几年,很少用汽车和花轿娶媳妇,方圆农家大多都是用马拉车娶。上边用草席搭成一个弓形的棚子,棚子上边挂一条红绸或搭一条崭新的红缎被。坐在里面的新媳妇都要有一个小男孩陪伴,这个小男孩一般都是替新娘子提梳妆盒和拿随身用品,比如装小吃食及熟鸡蛋的包等,女孩一般不能担此“重任“,人们认为婚后生男生女与此有关。

马车上的人纷纷走进屋里,大伙赶紧摆好酒席。迎亲的送亲的围在一起吃着席面。

吃完饭,天也大亮了,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天空中漂浮着几片淡淡的白云,那白云在天上徐徐变幻着姿态。不一会儿,惨淡的阳光便透过云层直射大地,像是一场悲凉的戏剧拉开了序幕。

红红绿绿的绸缎被子被整齐地叠成一定的形状放在炕上等着嫁妆车拉走,妹妹银雁依照大人的吩咐,将姐姐绣的花门帘、枕套、床罩等放进石箩里,准备让抬石萝的先来抬,那些绣品针脚工整细腻,运线自然,每一处都透着金雁对美好婚姻的向往。好多人围上来看金雁的绣工女活,用手摸着绣在大花门帘上的鸳鸯戏水图案,一个劲夸她绣的好。

婶娘把一撮筷子递到金雁手上,又将一个盛有五谷杂粮的木斗放在她面前:“金雁呐,你记住了,临上车时,把这筷子扔到门拐角,把这斗也要翻倒在地上,这是咱们的讲究,你一定要照做,可千万别忘了咯。”金雁想不来这讲究因何而来、有何说道。但她还是一一照做了。母亲走过来眼圈红红地看了一眼金雁,“娃呀!你当真不吃咱家粮了吗?把好好的筷子为啥扔在这?”说完弯腰去拣扔在地上的那些筷子,金雁看见母亲的泪水成串成串的滴落在那些筷子上,她知道母亲绝对不是心疼那些筷子,心里也清楚亲爱的母亲落泪的原因。她想安慰母亲几句,但不知怎的只叫了声妈就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母亲擦了把眼泪,看着金雁说:“你自小就学习好,妈总想着你能嫁个有知识的人,但现在就看你的命了、、、、、、“金雁默默地扶起一旁的木斗,把散在地上的粮食一把一把地朝里面放着。

门外一片喧闹,不时传来小孩子们的嬉笑声,他们大着嗓门喝喊着晚上做游戏的念词,只是把人名换成了金雁。

马车棚,上搭红,

把你姑娘车里迎,

要谁呢?

要那个漂亮的金雁呢

一对龙,一对风,金爪银斧朝天蹬,

胭脂粉,棒儿香,虎皮椅子象牙床。

叫木匠,盖楼房,叫厨子,宰牛羊,

叫裁缝,作衣裳……

噼里啪啦一阵响,鞭炮壮烈地献出了自己的生命,向人们表示婚礼的隆重和热烈。

众人嘎嘎的大笑着。笑声中,金雁缓缓走出屋来,猛的一愣,妈呀!一大早的怎么这么多人?这么多人围观婚车,她没料到,也在村里没见到过。她接过贾宝递到眼前的大红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心怦怦跳着坐在了马车上。贾宝胸前戴着大红花,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显得格外英俊潇洒,他落落大方的站在马车前,看着大伙朝一边的嫁妆车上放东西。嫁妆车也是马拉车。当时陪嫁的东西,除了被子枕套门帘,无非都是饭桌茶几,沙发衣拒,箱子椅子,钟表,洗脸盆架子一类的,缝纫机、自行车都属少见。金雁本来想有一台收录机做陪嫁,但她知道家里没钱买,也就没有开这个口。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拥着、挤着,磨肩接踵来看热闹。几乎大半个村的人都来了,大人娃娃满当当站了一大片。一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气喘吁吁地挤到马车跟前对坐在车上的金雁说“这比戏台底下人还多咯!金雁呀,人都是想来看你呢。”

其实,大家早早赶来,是想看看肖家这个“退婚第一人“究竟找了个什么样的女婿。

人们围在马车旁议论纷纷,对着贾宝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啊呀!还蛮俊样的嘛,个头都比张涛高。”

“金雁还是有眼光,挑了个好女婿。”“金雁女婿长的多标致呀,把他张涛比死了!”

金雁在马车上听到人们的夸赞,心里便全是满足感和自豪感.

嫁妆车装好后,车夫扬起鞭子在空中·啪“的甩出两个漂亮的鞭花,一声脆响过后,又一声“得儿驾“,马车便向村外的土路上驶去。土路狭窄,雨后车辙留下的硬塄坎使得车马更加难行。马车左右颠簸,不时一个大的摇晃,车上压“柜子车”的人呀呀啊啊的惊叫,车上的东西也随之东倒西歪,一会热水瓶倒了,一会脸盆架子倾斜了,被单从摞起的被子上滑落,有人就喊:要掉了!赶紧扶上去…….

肖家村当时有个风俗,女子出嫁女人一般不能陪送,再说那天迎娶金雁的也总共只有两个马车,一个拉嫁妆一个拉新娘,送客没地方坐,只能骑着自行车跟着马车走,门里许多男的不会骑自行车,只好作罢,却为不能看看金雁的新房而惋惜,于是去送金雁的就只有门里的几个会骑自行车的兄长。他们跨上自行车,在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上一歪一斜的行驶着。健壮的枣红马额前鲜红的缨络晃动着,拉着大车咯吱咯吱的走在前面,马脖子上系的小铃铛叮叮铃铃,像是在唱一首离别的歌。

金雁隐隐约约听到了母亲的哭声,她伸长脖子,从车上的缝隙朝外看,她看见用围裙抹泪的母亲被人搀扶着正往回走,面容憔悴的父亲则站在门口朝远去的马车凝视着,父亲头上的白发在风中抖动,父亲看起来很冷,但眼睛却始终没离开她坐的这辆马车,脸上的表情很复杂,难以言状,说不出是欣慰还是伤感,直到如今金雁都没法用语言来形容它,但金雁明白,那是让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表情,是叫她看了就想哭、想起就心酸的表情。她强忍住泪水,默默的在心里说:爸,妈,你们为我操碎了心,往后女儿要让你们放心了。

马蹄一路嗒嗒嗒嗒,马车吭哧吭哧越过田野,苦菜与蒿草的气息在空气中弥漫,路两旁庄稼透出的芬芳沁人心脾,偶尔有细细的风流过,柔柔的,把田野香气送进金雁的鼻腔。哦,娘家的空气好香啊,真舍不得离开这里!

要拐弯了,肖家村看起来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一个点,从金雁视野里消失了。

金雁心潮翻滚,鼻子发酸,泪水止不住向下直淌,她使劲朝那儿挥了挥手。

别了,我的青春岁月,我的少女时代,我生长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