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母亲又出现在他的眼帘,眼睛里流淌着说不清的情愫。是哀怨欧阳锦亮至今也没有找到弟弟,还是因为欧阳锦亮变成了这副模样而让母亲伤感?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愧对母亲,不敢见母亲,眼泪悄悄地爬出眼窝,挣扎着就想站起来,继续踏上寻访弟弟的**程。

“你醒了?”一个柔柔的声音传进了欧阳锦亮的耳管。

他本能地停止挣扎,眼睛朝声音传过来的方向望去,赫然看到了一张小姑娘的脸。他大吃一惊,想跳起来逃跑,却身体又软又不听话,躺在一块**的地面上,怎么也不肯挪动。

“别动,你还没好呢。”小姑娘似乎很有些紧张,阻止道。

欧阳锦亮可不想听从她的摆布,终于动起来了,不过,身子还没完全抬起来,一阵晕旋,又倒在了**,浑身上下一阵阵钻心的疼。很想哭,却当了一个小姑娘的面,怎么也哭不出来。

“叫你别动,你非要动,疼了吧?”小姑娘不知道是幸灾乐祸,还是心疼了,脸上流露出一抹说不清的表情,动手就想欧阳锦亮的身上摸。

欧阳锦亮赶紧朝里面一滚,躲避过了小姑娘的手,紧张地望着她。

“别动。”小姑娘摸不着他,又是一声喊叫,声音大了一些。

“蓉儿,你在干什么?”又一个声音传进了欧阳锦亮的耳朵。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很有些苍老。

救命菩萨来了。欧阳锦亮不由大喜过望,扭头看去,只见一个约莫五十来岁的精瘦老人走了进来。老人一眼看到欧阳锦亮像受惊的小兔子一样缩在床的角落里,马上露出了惊喜的笑容,连说真是谢天谢地,你总算醒来,伸手就去摸欧阳锦亮的额头。欧阳锦亮又朝里面一躲,头撞在一面墙上,嘴巴一咧,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却还是没叫一声。

“叫你别动,你就是不听话,活该!”小姑娘被老人挤到一边去了,眼睁睁地看着欧阳锦亮痛苦,心里很着急,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责备道。

“蓉儿,不要胡说。”老人家瞪起眼睛,斥责小姑娘,然后对欧阳锦亮说道:“孩子,不要怕,你是饿晕了,才倒在小店门口的。看得出来,你是一个好孩子。你就**在我家里养一段时间吧。”

欧阳锦亮嘴唇翕动,满腔的委屈和屈辱终于在他的心里发了芽,眼泪情不自禁地哗啦啦地往外流。

“真没出息,还是男子汉呢,只知道流眼泪。”小姑娘说道。

欧阳锦亮不能让小姑娘看不起,强忍着不再流泪。他仍然无法动弹,果真在老人家那儿呆下来,一呆就是六七天。老人家几乎每天都会为他熬一些稀饭鱼汤排骨汤牛肉汤之类的东西,或亲自,或让小姑娘端到他的跟前,让他吃。老人家一双眼睛阅人无数,倒也由着他的意,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小姑娘却不这样,好几次都是端着汤碗,硬要往他嘴里灌,害得他狼狈不堪。小姑娘似乎很喜欢看他狼狈,也很喜欢跟他说话,有事没事,就去先看他是不是比原来好了一些,然后坐在他的身边,一个劲地要他告诉她他的来历。实在从他嘴里掏不出什么东西,她轻轻地叹息一声,慢慢说开了自己的身世。

小姑娘姓刘,名叫刘玉蓉,只有十岁。父母四十多岁才生下她,把她当成掌上明珠,好吃的由着她吃,好穿的由着她穿,好玩的由着她玩。

有一天,她吃了一家小面馆做的豆皮,觉得它是天下最好吃的食物,就天天要去那儿吃一次豆皮。吃的时间一长,再喜欢的东西,也会变得不喜欢,或者是挑剔。人家豆皮馆也不能由着她想吃什么口味就吃口味,还得照顾大多数客人,才能赚到钱。没办法,父亲和母亲一商量,为了满足女儿的口味,只有自己动手做。就在家里琢磨开来,刚开始做的味道的确不敢恭维,后来竟然越做越精,越做越好,不光女儿说好,给到家里做客的亲戚朋友们吃了,也一个劲地夸赞比汉口任何一家豆皮馆做出来的豆皮都要好。于是,大家一致怂恿她的父母也开一家豆皮馆。

刘记豆皮馆一开张,果然大热,不几天就把名声传遍了整个汉口,不论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没有不喜欢吃刘记豆皮的。很快,刘记豆皮的名声在武昌和汉阳也传扬开了。刘老汉有了更多赚钱的机会,当然就要到武昌和汉阳开设分馆。

转眼刘玉蓉就到了六七岁,正是需要母亲教她女红的年龄,母亲却突然染病去世。这一下,家就不再完整了。父亲失去了精神,开始把生意全部交给别人去打理,自己却一心一意在家里看顾女儿。请了几个名动汉口的女人当女儿的教习,想把女儿打造成一个完美无缺的大家闺秀,可是,女儿偏偏对女红呀对棋琴书画呀不感兴趣,经常捉弄那些教习,让她们出丑露乖。时间一长,刘家给的待遇再高,也没有哪个愿意再到府上去触霉头。

刘玉蓉花了一两天的工夫,才把她的家世和她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欧阳锦亮。

欧阳锦亮非常羡慕她父母给予她无微不至的爱,也为她的母亲过早离开人间感到难过。天下怎么能有这么多伤心事呢?伤心事为什么总要落到他们的头上呢?难道那些随便砍人家脑袋的人,就不应该有伤心事吗?伤心事应该落到他们的头上才对。他这么想,可是,马上就意识到这跟祖宗对皇上忠心耿耿的做法相背离,不敢想下去了。

“你也说说你自己呀。”刘玉蓉好半晌没听到欧阳锦亮说一句话,忍不住催促道。

“我得走。我走了之后,你就再也见不到我,我何必要跟你说什么呢?”

欧阳锦亮想了一想,觉得对一个救了自己性命的小姑娘说这种话,很有些不礼貌,马上补充道:“我知道了你的家世,会把你牢牢记在心里,有朝一日,我会还你的情。”

刘玉蓉哭了,哇啦哇啦大哭不止,一边哭,还一边捶手顿足的,样子很可怕。

欧阳锦亮慌了,赶紧就想解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劝才好/,说话也就不过脑子了:“求求你,别哭了,哭什么呢?”

“要我不哭,除非你把你的事情也告诉我。”刘玉蓉马上不哭了,说道。

欧阳锦亮心想,你已经不哭了,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呢?大不了,我趁早走,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开口说话了。

刘玉蓉以为他的故事很多,要想一想从哪里开头说起呢,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听到他说话,反而见他像一段木头一样,就知道自己错了,马上又是一阵痛哭。这一次,就不是捶手顿足那么简单了,简直是寻死觅活。

欧阳锦亮碰到这样的小姑娘,除了缴械投降之外,还能有什么办法呢?他赶紧把自己出来寻找弟弟的事情说了一遍。祖父当过清知府,后来又被清朝皇帝砍了脑袋的事情,他没说。刘玉蓉内心潜藏已久的悲伤之情一下子就被激发出来了,她痛快淋漓地放声大哭特哭了一通。欧阳锦亮摸不着头脑,心里想道:不说你要哭,说了你也哭,还不如不说。可是,说已经说了,他收不回去,一时悲从心来,也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山摇地动,山河变色。

欧阳锦亮一哭,刘玉蓉就不哭了。她拿了自己的衣袖去擦欧阳锦亮的眼泪,一边擦,一边说:“不哭,不哭,我陪你一块去找你弟弟。”

刘玉蓉的父亲得知了欧阳锦亮的身世之后,就对欧阳锦亮说:“人生在世,首先要知道自己的根底,遵从祖宗的遗训,遵从母亲的遗命,都是天下最大的道理。可是,凡事还得讲究一个度,讲究一个能不能实现得了的问题。你出门寻找弟弟,已经找了一年多,结果连一个准信也没得到,继续找下去,除了多走一点**,多跑一点地方,多吃一点苦多受一点累,多让自己心里得到一些安慰,还能得到什么呢?还不如就此暂时放弃寻找弟弟的想法,用考取功名来成就自己。一旦你功成名就了,有了地位,以后还怕找不到弟弟吗?”

欧阳锦亮茅塞顿开,决定回去老家,通过读书考取功名。决心一下,马上又想起自己的祖父被皇帝下令砍了头,自己和父亲一样都属于罪犯之后,父亲都不能考取功名,自己怎么可能去考取功名呢?功名考不了,弟弟也没找着,回家之后,该怎么面对母亲的坟头,怎么对祖宗交代?

不能回家,难道就要在刘家呆下去吗?不能。不管怎么说,身体已经养好了,得离开刘家,是不是回去另说,离开才是第一要务。

他选定了一个日子,就要告别刘家父女,却刘玉蓉怎么也不让他走。

“你回去干什么呢?你家里也没人,还不如就在我这里呆下去。”刘玉蓉几乎是用下命令的口吻说道。

“可是,我毕竟总是要回去我自己的家啊。”欧阳锦亮说道。

“你就不能把这里当成你的家吗?”刘玉蓉气得差一点跳起来了,大声说完这一句,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欧阳锦亮怔了好半晌,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刘玉蓉的父亲深知女儿的性子,连忙帮助女儿再三挽留欧阳锦亮,许诺为他请汉口最好的老师教他,一定会让他考取功名。

刘家父女殷勤挽留,欧阳锦亮踌躇一阵,寻思道:继续寻找弟弟只能徒耗时日,回家去既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又怎么也不能考取功名,不如就留在这里,说不定逮着机会,真的能够走进科举考场,捞个一官半职,岂不快哉,也就答应下来了。

欧阳锦亮一留下来,刘父果然一诺千金,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对待欧阳锦亮,不仅不让他操一点心,还为他请来了全汉口最好的老师。

刘玉蓉有了欧阳锦亮做伴,也收了一些性子,开始跟着老师读起了书本。不过,她仍然对女人家必须做的事不上心,只有欧阳锦亮喜欢的事,她才做。她也不是什么都依着欧阳锦亮,时不时还会主动去**他一下,令他略略有些难堪,她就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