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子夜,为庆祝枪炮厂生产出第一支枪展开的一系列狂欢活动结束了,夫人姚心林妹妹裴云珠以及欧阳锦亮的夫人刘玉蓉在家里举行的小型欢庆活动也结束了。但是,裴元基怎么也睡不着,耳听着夫人从睡梦里发出的一声声轻笑,凝视着窗外洁白如洗的月光,还有时不时从树上惊起的一声声蝉鸣,都会勾起他对那一连串庆祝活动的回忆。

那几乎全是以他为主角展开的。湖广总督张之洞对他的器重和称赞自不待言,几乎所有的官员,都把他看成了大清江山的柱石,一张张嘴巴里,流淌着动人的赞颂声:

“裴大人和诸葛大人果然不负众望,汉阳造一响,就能打出一场雷暴,大清江山今后就要仰仗二位大人了。”

“裴大人功在朝廷,利及万民,必然万世流芳,青史永驻!”

“裴大人年纪轻轻,就为大清江山上了一把铜锁,假以时日,一定是朝廷的栋梁!”

普通百姓就不像官员们那么斯文了,一个个扯起喉管高声吆喝不休,很是凶神恶煞,好像要跟人打架似的。那些手里拿着家伙什的人,把一声声鞭炮锣鼓炸向他,把一声声雄狮的吼叫一声声巨龙的咆哮对准他。一碗碗美酒,一束束鲜花,一片片丹心,全都冲着他来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人们的热情正如夏天的热气,丝毫也没有消散的迹象。裴元基难以招架,只好任由他的几个得力弟子郑庆光、郝老六、王老四、肖老二冲向前台,替他遮挡。很多次,他都想把人们的热情引到诸葛锦华身上去,然而,人们似乎永远只认他这个枪炮厂的总办,对诸葛锦华缺少了那份搀杂着疯狂的热情,弄得诸葛锦华很有些尴尬。他甚至还想把欧阳锦亮抬到自己前面,可是,欧阳锦亮早就躲到一边去了。

饶是身处热闹的**,耳听各种不同的赞颂声,裴元基也没有失去理智,仍然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还很重,不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完成枪炮厂的重建工作,而且还要利用生产出第一条枪的经验,来成批制造枪支甚至制造山炮。同样,他也没有忘记夫人对他说过的话。

姚心林不能出席那个隆重的开枪仪式,心里很有些失落,就在刘玉蓉的怂恿下,和已经嫁给诸葛锦华的小姑子裴云珠约定好了,要在家里特别为她们的丈夫举行一次小小的庆祝仪式。公公裴应儒是一个私塾老师,一向喜欢清静,不喜欢家里太闹腾,更不喜欢女人家把家里搞得太喧嚣,为了儿子女婿的事业,竟然破天荒地点头应允了她们的要求。

丈夫临出门之前,姚心林帮他整理好了衣装,温柔地说:“我和欧阳夫人云珠她们商量好了,要在家里为你们举行一个庆祝仪式。记得晚上早点把诸葛大人和欧阳先生带回家来。”

一想起夫人的话,裴元基的脸上情不自禁地浮现出一抹笑意,连忙让弟子们挡在前面,使出金蝉脱壳之机,和妹夫诸葛锦华江城餐饮业巨头欧阳锦亮一起回去了他的府上。

裴府是一个巨大的院落,距离枪炮厂并不远。门外的喧闹,坐在家里,就是闭上耳朵,也听得清清楚楚。

父亲裴应儒就在府上开设私塾,平日一向很少出门,这天为了亲眼看一看儿子女婿忙忙碌碌了几十年,又是飘洋过海,又是走南闯北,搞出来的东西到底怎么样,早早地带着**岁的孙子裴俊超出去了,挤在江堤边那个巨大的平台附近,亲眼见识了小儿子裴元杰用大儿子和女婿亲手创办的枪炮厂里生产的第一支枪打出一阵雷暴。

裴应儒年约六旬,面目清瘦,眼睛炯炯有光,精神头十足,好象一台永不会停歇的发动机。

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适逢英法联军第一次进攻大清王朝。这些来自番邦异域的高鼻梁蓝眼珠的怪物们,手里拿了各式各样的长枪,还架设了型号不同的大炮,乘着舰艇,用枪炮打开了大清王朝紧闭的大门,于是登堂入室,大肆屠戮手持长矛的清军兵勇,用清军将士的血肉染红了他们的前程,也鼓起了他们贪婪的荷包。

这是他第一次听说过洋枪洋炮的威力。和所有大清王朝的臣民一样,他多么希望大清将士们都能换上这种大老远就能发射出一粒粒子弹一颗颗炮弹,准确地打进对方身体的东西啊。

他的父亲裴景松,是一个很有才学的人。年轻的时候,总想博取金榜题名,谁知接连上了几次考场,都是自信满满而去,垂头丧气而归。老天不给他出人头地的机会,家里上有老人要伺奉,小有孩子要养活,中间还有一位贤妻,他不能继续抱定那个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把一腔热血散尽,换上一抹平静的姿态,开始用自己的学问谋取一家人糊口的生计。

裴景松开设了一家私塾。私塾的场所安在裴氏宗族的祠堂。刚开始的时候,因为籍籍无名,有钱人都不肯把儿子送到他那儿去。他只能教一教家境中不溜秋又不甘心平庸的人家的孩子。他教授的孩子逐渐长大了。参加乡试,有一个弟子高中举人。这一下,为他一家人的生活打开了一扇新的门窗。有钱有势的人家,争先恐后地把孩子往他那儿送。赚得的束脩一多,家境渐渐丰厚起来,他就买下了一个迁往他处的朝廷命官的房子,作为自己的府第。府第非常宽阔,他就把私塾移到府上来了。

家境越来越好,裴景松金榜题名光宗耀祖的情结就越来越重。当年迫于生计,他无法实现那个理想,就要让儿子去实现。因而,在裴应儒咿咿学语的时候,他就开始教导儿子学习论语。

夫人实在看不过眼,忍不住责备道:“哪有像你一样教导孩子的?他还不会说话呢!”

“妇人之见不是?这就叫做让孩子在潜移默化当中接受知识。我敢说,我经常这么熏陶他,我们的儿子一定能够金榜题名。”

儿子裴应儒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年纪不大,就考中了秀才。

裴景松喜出望外,加倍地培养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脑袋开了瓢,把储藏在里面的知识和见闻一古脑地灌进儿子的脑袋里去,增大儿子考中举人考中进士,并参加殿试,稳进前三甲的机会。

可是,命运竟跟裴家开起了玩笑,不论儿子多么文采飞扬,一上考场,就摸不清东南西北,屡试屡败,屡败屡试,究竟迈不进举人的门坎。

裴景松一年年衰老,一年年接近死神,为了儿子金榜题名的大业终于熬得油干灯枯。

“老天负我,老天负我!”

眼看全部的指望转眼成空,他躺在**,望着从窗户外面射进来的阳光,先是轻轻地**着,后又突如其来地把身子一挺,直楞楞地坐了起来,眼睛逆着阳光去看一方狭窄的天空,绝望地大叫道:“老天啊,你不公平!”

扑通一声,老人家重重地倒在**,眼睛睁得老大,鼻孔和嘴巴里再也没有一点气息。

裴应儒埋葬了父亲,就接过了父亲的教鞭,像模像样地经营起私塾来。这时候,他的思想已经起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第一次鸦片战争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来的只是生活更加艰苦的印象,那么,接下来发生的几场战争,就让他感到了刻骨铭心的痛。

那场席卷了大半个中国并持续了十几年的太平天国农民起义,起义军跟曾国藩率领的湘军曾经多次在武汉三镇摆开了战场。杀戮,抢夺,**,放火,所有昔日在书本上读到过的苦难历史,在他的面前一一重演。他说不清那场战争到底是为什么。也许,留在他记忆里的东西太深刻了,他竟然认为这么大两支军队,都是大清王朝的子民,有什么值得大打出手的,而且,一打就是十几年;要打就打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番邦杂种去!

可是,他们不仅不会跟那些怪物们好好打一场,反而一见了那些狗东西,太平天国的军队称人家是洋兄弟,恨不得跟人家勾肩搭背,一同把大清王朝的军队消灭干净;大清王朝的军队提起脚来就是一**狂奔,连口气也不歇,跑得比慈禧太后还要快还要远。这就是大清王朝的子民做的事情。他们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当中就是这么做的。

那一次,英法联军走得更远了。他们仗着第一次鸦片战争的余威,继续用枪炮开**,而且比上一次更加凶残更加恶毒,一杀就杀红了眼,一直杀到紫禁城,杀得大清皇帝皇后皇太后落荒而逃,杀得满朝文武百官心惊胆寒,抢走了几乎所有的珍宝,再放一把火,把数千年中华历史积淀起来的艺术瑰宝和历史遗物烧得满目全非。

听到这个消息,裴应儒心里五味杂陈,苦不堪言。他曾经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举首望着天空,询问老天为什么眼睁睁地看到大清王朝遭受如此巨大的灾祸而不伸手相救,询问老天为什么不让大清王朝拥有跟番邦怪物一样威力无比的枪炮,询问老天为什么大清王朝的军队没有番邦杂种那样威力无比的枪炮就只能听凭番邦杂种的屠戮,询问老天为什么大清王朝的军队,哦,那不是大清王朝的军队,是曾国藩的湘军,在杀起太平天国那些同民族的长毛来下得了狠手,却见了番邦杂种不是望风而逃,就是和那些高鼻梁蓝眼睛的怪物一道,携起手来把长毛斩尽杀绝。

结果,老天不会回答他,他自己也探究不出原委,只能忍受比第一次鸦片战争更加深重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