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爱好阅读的山野井保,不论好书坏书,只要是书,他都翻看。

他不会盲目听信书中说的,认为对的他会点头,认为不对他会对着书“呸”一声。

郑义文拿来的剪报本,都是中文,松野觉看不懂,山野井保留着自己看。日文翻译稿,内容是剪报本上的鹿地亘文章和有关反战同盟的资料,这些翻译稿松野觉看得懂。山野井保觉得这日文翻译稿,文字翻得准确、规范,只是字抄写得太蹩脚,像鬼画符,显然是没有经过日文训练的人照葫芦画瓢誊抄的。山野估计,誊抄人肯定是那个长得挺俊的中国小女人宋。

“松野,你拿去看!字抄得像蚯蚓,不过你仔细辨认能读懂的。”

“哈依。”松野觉把翻译稿接了过去。

山野井保是明治大学的学生,他读过作家鹿地亘的早期作品,如短篇小说《土兵》、《喜三太》等,他知道鹿地亘一九二八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参与成立日本无产阶级作家同盟,创立机关杂志《战旗》,该杂志发行三万册,在日本是很些影响力的。山野井保知道,鹿地亘在日本被捕,主要不是写反战小说,主要是他参加反对“满洲事变”的政治活动,“满洲事变”后鹿地亘发狂地加入游行队伍,高呼“反对帝国主义战争,从中国撤退”,“一个士兵也不要派”等激烈口号。这个鹿地亘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四年,共被关进拘留所十八次之多。鹿地亘逃来中国后,投入中国抗日阵营,不仅写抨击日本军国主义者的大量文章,还在中国广播电台上用日语向日本国民众广播反战言论,所以热衷于日中战争的军方人土大骂鹿地亘是“背叛祖国”的败类。山野井保对鹿地亘其人采取中立态度,既不认同鹿地亘的反战言论,但也不明确反对。三十年代,日本政府对日共采取高压政策,一批左翼作家纷纷转向一不再发表反战作品,不转向的小林多喜二被整死了,鹿地亘是拒绝转向的仅有的四个作家之一,所以他在日本站不住脚,要化装成剧团演员逃到中国来。不管怎么说,山野井保对鹿地亘的才华以及富有思想是尊重的,甚至是叹服的。日本政府如此不容他的存在,山野井保认为政府做得有点过分,人家是个文化人,说说不同意见而已,你把他抓起来,所以外国人说日本实行“法西斯统治”。山野井保知道,法西斯主义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意大利墨索里尼的法西斯党推行的极权统治,完全抛弃资产阶级民主制度,疯狂推行侵略政策,用暴力建立法西斯专政。受到西方民主影响的山野井保,对法西斯专政一点好感也没有。把不同声音者统统抓入监狱,只准战争机器发出轰鸣声,老百姓能赞成吗?山野井保脑子里的这个问号,在十二旅团五十二大队,他从未公开流露过,当然那是出于自保。

山野井保尤感兴趣的是,鹿地亘写的有关被捕日军人员的访谈记录。他怀着好奇心,要看看一个日本左翼作家和被捕的日本士兵谈些什么,被捕的日本士兵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收容所是怎样生活,想些什么。

山野井保感到滑稽的是,收容所里的主要课目是宣讲三民主义,早会时日俘们必须唱国民党党歌—三民主义我党所宗等等,还要朗诵“总理遗嘱”(孙中山临死前口述遗嘱,汪精卫笔录、宋庆龄、孙科签字)—“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之类。山野井保以嘲笑质疑之心想着,你中国推行民族、民权、民生主义,你中国人像念经,天天背诵“余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干我日本人什么事?这真是对“阶下囚”的一种强加。从文字语气看,鹿地亘并不认同收容所这种对被捕日军士兵的“训练”方法。在这点上,山野井保对鹿地亘有好感。认为,鹿地亘站在日本人角度,该说的还得说。叫日本兵朗颂“余致力国民革命”岂不滑天下之大稽?日本兵爱背诵的是《天皇敕谕》的“军人语录”。当然,被捕后得按中国规矩,不好背天皇的“军人语录”了。

在鹿地亘写的《和平村记》中,山野井保几乎以赞赏的心情阅读鹿地亘与收容所日俘的谈话纪录。

日俘A问:你为什么不在祖国,而在国外奋斗?

鹿地亘说:日中两国人民合作要打倒使日中两民族陷于不幸、企图霸占东洋的日本军阀的野心。所以,只是看日本,无法救济祖国和日本人民,出国在海外做斗争也是重要的斗争鹿地亘问: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国?

日俘A说:已像战死一样。

鹿地亘问:是不是感到被俘羞愧?这是不对的。这次战争就是对于日本可耻的战争,未死的你却是幸运的。这个事件以后你肯定会了解。

日俘B说:是,我在不违背天皇陛下的范围内,为了东洋的和平,我什么都可以做。(山野井保十分赞赏这位日俘B说的“在不违背天皇陛下的范围内”这句话,认为这是典型的日本人的思维!)日俘C说:“这里也有人说被帝国主义欺骗,说我们是战争的牺牲者,但我蔑视这种人。”

鹿地豆说:“服从精神,如果说这是皇军的美德,那么这是奴隶的美德。奴隶不是国家的主人,所以没有责任。”(山野并保站在下级军官的立场对鹿地亘说的”奴隶没有责任”很欣赏。日中战争的责任要有近卫、东条等人来负,士兵是奴隶,奴隶有什么责任?)就在山野井保看这一节的同时,松野觉也在看《和平村记》。

他竟用日语轻轻地读着一个日俘向鹿地亘谈的一番话被捕时,村民包围我,有人拿大石要打死我,这是合情理的事,因他们的家被我们烧毁,田地也被我们破坏,农作物全部完了,他们真是受害者。所以我即使被冻死,也是死有余辜但中国军队的人保护我,对村民说,“那么让这个日本人讲次话”。我从来没作过演讲,我说:“我是与你们一样的日本农民,一个被征集来中国作战的农民,在我的老家,我的妻子现在也在遭受苦难。作为一个农民,我破坏你们的田地时,很伤心,不愿意做。”听了我的话后,村民的态度都完全变化,他们拿给我食物和水。我真的觉得再也不敢作战了。

“讲得太好了!”松野觉对这名日俘的这番话有着强烈的共鸣。是的,他松野觉是日本人,来中国,随日军部队下乡扫**,也做过对不起中国老百姓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