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篇 寂静岭
《寂静岭》(Silent Hill),日本1999年发行的恐怖游戏,风靡全球。2006年在美国拍成电影,《寂静岭》(Silent Hill)在世界5926家影院热映。
睁开眼睛的时候,窗户还是暗的,缝隙间也不见光亮,还想睡下去,又觉得有些异样,看一眼手机,竟然是中午时间了!拉开窗帘,混沌一片。眯起眼睛细看,竟然能分辨出空气中悬浮着的沸沸扬扬的颗粒。嗓子瞬间就有了反应,不可抑制地干咳起来。稍一走动,浑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如同经历了一场宿醉。不知道是熬夜还是这场雾霾所致。
吴世雄去厨房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水。路过女儿的房间,门开着,屋里黑黑的,他这才想起女儿值了夜班。今天是周日,女儿休息,正常情况,她会赶回来做早餐的,之后一起去健身。
这个家只有他和女儿。三年前他失掉了工作,一年后妻子提出离婚。女儿选择和他一起生活。少不更事的女儿,突然间就成熟了懂事了。她在一所高校当学生辅导员,工作本来就繁重,自从学校迁了城郊的新址后,上班多了一个小时的车程,就更加辛苦了。
他则无所事事。那些曾经的朋友渐渐断了联系,公众场合也很少去。他像一只老龟,只有缩进壳里才感到舒适。如果说还有什么爱好的话,那就是坐在电脑前看电影或者玩游戏,他更喜欢游戏,那种强烈的参与感和主角价值让他痴迷。正在玩的《寂静岭》,注重角色塑造、气氛营造和心理暗示,剧情以类似电影手法展开。
他沉溺其中,常常通宵达旦,因此染上了严重的烟瘾。每天早上,女儿一边清理那一堆掩埋了烟灰缸的烟灰和烟蒂,一边告诫他吸烟危害健康。他曾经数次答应戒掉,但是做不到。游戏开始,嘴里不冒烟,无论如何也进入不了良好状态。女儿说,学校的鞠校长更换了一种雾化烟,不仅逼真,还可以增强免疫力呢。吴世雄说,是如烟吧。女儿说不是,豪顿水香雾化烟,高端产品。几天后,女儿就拿回来一个精致的烟斗。吴世雄用了一段时间,竟然出乎意料地好用。
烟瘾戒了,女儿又迫使他一同去健身馆,威胁说,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女儿身体弱,需要健身,他不得不服从。前段时间女儿不停打喷嚏,流鼻涕,也没有在意。某天半夜喘不上气,脸憋得涨红,眼珠子似要凸出出来,胸腔里发出尖锐地啸音。医院诊断是哮喘病,目前还无法根治。空气质量是主要诱因。治疗结束,医生叮嘱要随身携带一种喷剂,以防紧急情况。这个病发作起来会危及生命的,这话深深印在吴世雄的心里。他常常提醒女儿,要戴口罩,要随身携带喷剂,可是女儿往往疏忽。想到这里,吴世雄急忙奔进女儿的房间,在床头柜上看到了那瓶喷剂。
这样的天气,竟然没带喷剂!
吴世雄一下子紧张起来。
回到房间拿起手机,却看到女儿的一个来电,他急忙回拨过去,却是无法接通,又接连拨了几遍,还是无法接通,他恼恨自己怎么没听见电话铃声呢!女儿会有什么事情呢?他感觉心头沉了起来。不过又一想,她带着口罩,应该不会有多大问题。如果情况严重,这种喷剂随处可以买到,她开着车,很方便的!这样想着,心安了许多,泡了一碗方便面,一边吃一边回味着《寂静岭》的情节。
浓雾……
女儿失踪……
吴世雄吃不下去了,焦躁起来。他咕咕咕地吸着烟。时间已是下午两点了,女儿还没回来。怎么回事呢?他接连给女儿打了几十个电话都是无法接通。
他在网上查到了那所大学,打电话过去是空号。学校搬家了,应该是启用了新的号码,真后悔没有问过女儿。他在头脑中搜索着女儿的几个朋友,并一一打过去电话,都说不知道。他给前妻打了电话,前妻问有什么事吗,他说没有,只是问候一下。他临时改变主意,不想让她担心。他的心里燥热了起来。女儿不可能这么晚了还不回家。特别是那个未接来电让他格外不安。
忽然想起女儿的一个同事天骄,她们是闺蜜。可是不知道怎么联系她啊!他后悔没有存留天骄的号码。他在屋内走走停停地踱着步,忽然想到女儿的电脑,急忙开启。还真幸运,桌面上就有那所大学的通讯录!他拨打了天骄的手机,却是空号,应该是换了号码。他拨通了另一个人,问天骄的号码,那个人警觉着说不知道就挂了。接连都是这样的情况,可是他不气馁,终于还是问到了。
电话通了,天骄很是惊讶。她说,早上和璐璐通电话了,她说她正要回家呢。怎么,她还没有到家吗?
没有。电话联系不上,你如果能联系上她,及时告诉我一声。
放下电话,他如坐针毡。学校的路途,虽说很远,但一步一步挪,这个时候也该到家了吧。
窗外的雾霾没有减弱的迹象,不同比重的悬浮物搅拌着,混合着,涌动着,似乎无数幽灵隐在其中,觊觎着屋内,又掉头遁去。
他接连给女儿拨了若干电话,又发了短信、微信,都没有任何回应。他想再给天骄打个电话,但没好意思。问什么呢,有消息人家自然会告诉你的。他来回踱步,咕咕咕吸着烟斗,舌尖上有丝丝的凉爽感,但心脏似在火上炙烤。手机骤然响铃,他慌忙接听,差点失手掉落。
是天骄。她说,我给璐璐打电话也打不通,不过,我和她之间有定位显示。
吴世雄的呼吸急促起来,但他屏住呼吸。
璐璐的位置就在力旺小区的正门附近…..
力旺小区约有1000米距离,离家很近了。吴世雄的心就象翅膀着了火的鸟儿往外直蹿,揣起电话和烟斗就冲出家门。
雾霾竟然如此浓重,似乎能够抓在手里。空气中裹挟着燃烧未尽的味道不断刺激着鼻腔和口腔。没有人声,没有车辆行驶的声音和鸣笛声,寂静得让人不敢相信。吴世雄一度怀疑自己是在游戏中。奔走中,他猛然想起那瓶喷剂,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跑回家中取了来。循着力旺小区的方向,他急切而小心地走着。眼前什么都看不清,他只好沿着人行道走,不时停下来辨别一下方向。若在平时,用不上十分钟就到了,但是现在,需要靠交通信号灯和路牌来指引。而这些,需要走近了才能看清。
女儿会出现什么情况呢?迷路了?车里有导航啊!或者逛街去了?这样的天气倒也不妨碍在商场里消磨时间。如果是这样就放心了。或者,出了交通事故?但警察会通知他啊!不能往这个方向猜测,他暗暗责备自己。
横穿马路时,一声鸣笛吓了他一跳,抬头才看到膝盖部位紧贴着两盏黄乎乎的大圆车灯,除此外什么都看不见。他一点也不气恼,反倒有种亲切感,就像在外星球上遇到了地球人。他绕过去想打个招呼,但那两盏车灯飘忽不见,两个红红的小尾灯也转瞬即逝。
手机响了,是天骄。她说,位置图显示,璐璐还在那里。叔叔,您现在在什么位置。
吴世雄上下左右看看,还是说不清楚。
天骄说,叔叔,你把你的位置图发给我吧。
吴世雄哪里会这个,经天骄提示之后才会操作,女儿距离不足两百米。他兴奋起来,又隐隐不安。女儿一直停留在那个位置,怎么了呢?他加快了脚步,终于看到了力旺小区的标志性建筑,一座哥特式钟楼隐约可辨。他想到了另一款恐怖游戏《时钟之塔》。没有找到女儿的车子,找了二十多分钟也没有。他给天骄打了电话,又发了位置图。
天骄惊呼说,哎妈呀,叔叔啊你就在她附近,不足50米。
吴世雄瞪大了眼睛四下搜寻,还是什么都没看到。女儿驾着车,应该不难发现。紧贴地面的雾气稀薄些,他猫着腰,手脚并用匍匐前行,但还是没有找到。就在再次给天骄拨打电话之际,他隐约看到两盏急速闪动的灯光,心猛地狂跳起来,奔过去,其实也就几步之遥,正是女儿的车子,前保险杠有明显的碰撞痕迹。心脏一下子就塞到了嗓子眼,他大气不敢出,去拉车门,却拉不动,往车里看,看不清楚。他慌忙敲车窗,喊女儿的名字,车内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他用拳头砸着,越砸越重。
车门咔哒响了一声,他一把就拉开了。眼前的一幕差点吓晕了他,女儿瘫软在驾驶座上,一只胳膊无力地垂着,手里握着车子遥控器;另一只手呈鹰爪状,僵硬地搭在胸口处。副驾驶的座椅上放着她的手机,掀着盖,似乎处于拨打状态。口罩紧贴着面部,显出鼻子的形状。双眼紧闭,脸色青紫。
哮喘病发作了!吴世雄的心脏被猛地击中,他手忙脚乱地拿着喷剂,对着女儿的鼻孔接连喷了几次。他一边紧张地观察着女儿,一边他颤颤巍巍地拨打了120,然而一直占线。他在心里恶狠狠地咒骂着。
过了一会儿,女儿动了动,胸部起伏,慢慢睁开了眼睛。吴世雄吓了一跳,女儿的双眼严重充血,让他想起她小时候养的那只兔宝宝。女儿委屈地瘪了瘪嘴,泪水就从眼眶里簌簌地溢出来,吴世雄担心会是血色的,但是还好,清澈着呢。
坐到副驾驶位子上,他搂住女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安慰她。女儿望一眼吴世雄,声音虚弱地说,没事了,爸爸,我好了。他本想责备女儿的,怎么能不带喷剂呢?特别是这样的天气,多危险啊!可是看着女儿惨白如纸的脸,他没忍心说,喉头又胀又酸,冲击着泪腺,他抑制着。在女儿面前,他必须坚强。
你手机怎么回事?他问,怎么不给爸爸打电话?
打了啊,你没接,再打就无法接通了。女儿说。
他再一次谴责自己。你的电话也打不通啊!吴世雄拿起女儿的手机检查着。
女儿说,不知道啊,可能我这个移动卡信号不好吧。
女儿手机的信号显示只有最短的一格,且并不稳定。
女儿讲述了这段经历。
早上从学校出来,天灰蒙蒙的,她计划着好好陪老爸一天。上午健身,下午去看电影,电影院正上映《寂静岭3》,老爸一定喜欢。其实她已经看过了,是那个男孩约的。男孩总是抱怨给他的时间太少,但是没办法,她一直担忧着父亲。
早上的交通状况还好,但走着走着雾霾加重了,路上的车子也多了,都是缓缓移动着。看不清楚方向,需要打开导航系统。突然,一股冷气钻入鼻孔,她打了一个喷嚏,胸口憋闷起来,接着又打了几个喷嚏。她意识到不好,病情复发,这才想起没有携带喷剂。路边有一家药店,她想把车拐过去,只听砰地一声,车子猛地一顿,撞到了一辆车上。车窗降下来,探出一张恼怒的面孔,粗鲁的咒骂也随之而来,但后面响起了一片鸣笛声,那辆车子不得不开走了。
一辆车紧跟一辆车,根本就没办法停下来。她给老爸打了电话,提示音嘟嘟响着,直到自然挂断。再打,就打不通了。妈妈的电话也无法接通,那个男孩的电话则是一个女孩接的,但是她顾不了这个了。身体情况越来越糟糕,如同不断充气的气球就要爆了。好不容易到了力旺小区附近,刚刚停稳,她就失去了知觉。恍惚听到老爸的喊声和打砸声,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按了一下遥控器打开了门锁。
女儿停顿了一下,说道,其实我拨错了他的号码。吴世雄没有应对这个话题。他知道女儿说的是谁。根据女儿的零散介绍,综合分析,他不大认同那个男孩。他摩挲着女儿的头发说,没事了没事了,别怕。女儿的眼角还挂着泪珠,把头倚靠在他的肩上。吴世雄的眼前出现了女儿小时候的样子,出现了一家三口人的那些美好记忆,喉头又开始酸胀。
他给女儿喷了一点药水,扶她到副驾驶位置,扣好安全带,驾车往医院去。好久没有摸车了,有点生疏。喷剂只能缓解眼前的症状,必须尽快找到医生。女儿患病后,他多方咨询,了解了一些知识,他担心女儿的肺部和心脏会受到影响。女儿突然转头问道,爸爸,你没吃早饭吧?吴世雄忙说,吃了吃了。女儿不相信地看着他,吃什么了?他回道,爸爸吃了,你就别操心了,赶快好好休息吧!说话时他微微侧了一下头,但仍然直视前方。眼睛里再一次蓄满又热又湿的东西,他不敢眨动,等着慢慢吸收回去。
此时雾霾加剧,黑暗得令人恐慌,仿佛末日来临。吴世雄的嘴里鼻孔里感觉塞进了沙尘,他忙停车把口袋里的口罩掏出来,给女儿又罩了一层。女儿的呼吸中带着粗重的杂音,有点像吹泡泡的声音,偶尔又像是口哨声。他的心情越发沉重。不洁的空气是哮喘病人的致命敌人。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身边不少人都在三亚买了房子,一到冬天就过去了,据说连脑血栓、糖尿病都慢慢痊愈了。但他没有这个条件。想想这些年没为乖女儿做出什么贡献,心里就愧疚。
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在导航的提示声中顺利到达医院。
医院门口灯光闪烁,象一个大停车场,车子乱七八糟地停放着,有的还没有熄火。门诊大厅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吴世雄也没有熄火,把车头插在几辆车的空隙间,钥匙就挂在车上,如果挡路了,就由谁挪动一下。这个时候也只好如此了。
扶着女儿进到大厅里挂号,几个窗口都排着长队,看样子至少需要三四个小时。他把女儿送回车上,把喷剂塞到她手里,返回去排队。大厅里咳嗽声不绝于耳,看来呼吸道的疾病不少。夹杂在密集的人群中,他掏出烟斗咕咕咕地吸着,但愿沁凉的感觉多多少少可以抚慰内心的煎熬。墙面上有“禁止吸烟”的警示牌,但没有人制止他。他希望有人用责怪的目光看他,这样他就有了解释的机会,他会笑着说,这不是真烟,是雾化烟……但是没有人关注他。
前面突然传来对骂声,继而是厮打声。很快,队伍突然出现波动,前面围成了一个圈,有人喊,死人啦!但没有谁挤过去看热闹,淡定地站在队列里。一只烟的功夫,几个警察模样的人挤过来,用担架抬走了一人,押走一人。很快就静下来,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吴世雄数着前面的人数,又回头看看后面的人数,后面的队伍越来越长了,他心里稍感安慰。没过多久,有人和窗口里面的工作人员起了争执,嘭的一声,窗口的玻璃被砸,整个队伍就僵在那里,业务停止,但是也没有人离队。吴世雄恼恨极了,正是他的队伍,女儿让他一直牵挂着。
他拨通了前妻的电话,她语气淡漠,但听着听着就惊慌起来,说马上就到。吴世雄有点后悔,不该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他想再打个电话告诉她别担心,想想还是算了。别自作多情了。
又一支烟的时间,窗口重新工作了,他前后看看,位置还不到一半。突然想到一个同学张伟在这里工作,不过许久没有联系了。他想了想,还是把电话打过去了,但是对方没有接听。又拨了几遍,仍是如此。
他的心烧灼着。急促地吸着烟,但吸进来的似乎有了焦糊的味道。眼前的所有人在他看来变得面目可憎,就像《寂静岭》里那些怪物。前面是一个壮汉,脖子短粗,头发短得几乎没有,脑袋上竖着一道道沟壑,象老牛的大阴囊。脖子上挂一条又粗又长的黄金狗链子。这家伙晃动着脑袋聊着电话,口罩阻隔了他的声音,乌拉乌拉的含混不清。这像是有病的样子吗?这样的闲人来医院凑什么热闹呢?他控制着拳头砸向这个脑壳。他感觉到体内不断凝聚的一股冲动,如果有杀伤性武器,他一定会杀人如麻。自己一向温和,什么时候变得这样了呢?他不知道。
有人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回过神来。前妻来了,问了女儿的情况,望望他眉头紧锁的脸,目光柔和下来,说,别急,孩子现在还好,你先排队吧,我刚才给这里的一个同学打了电话,他马上过来了。
吴世雄和前妻是同学,她的同学自然也是他的同学,这个同学是谁呢?她没说。不管是谁,能提供帮助就好。他松口气,说,那太好了,你去照看孩子吧。
不一会儿,前妻打来电话,让他直接去4号诊室,在4层。从队伍中挤出来,吴世雄进了电梯,随人流走出来,却是3层。他一边暗暗责骂自己,一边改走楼梯,几步就跨越上去。4号诊室门前围堵着一堆人,他带着一股惯性的力度冲进去。女儿正坐在一位老大夫面前诊病,前妻站在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旁边站着一个身穿白大褂带着口罩的人,仔细一看,竟然是张伟。张伟不自然地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那位大夫是教授,旁边围着几个实习生。所有人都肃立着,看着教授。
教授摘下口罩,抬起头,看着妻子和张伟说道,挺严重的,不过还算及时。不过呢,以后的情况并不乐观。他摇摇头嘟囔着,就这空气,唉……先住院吧!
吴世雄挤到张伟前面,对教授说,赶紧办住院手续吧!
教授摇摇头,说床位满了,只能在走廊里住了。看了一眼张伟,说其实走廊也满了,但是张教授的同学就特殊照顾吧!
前妻看了一眼张伟,眸子闪亮而温润。女儿则飞快地瞥了吴世雄一眼。
住院部在11层。病房里面挤满了床铺,没有落脚之处。整个走廊靠着一侧墙壁,从那头到这头,一张床连着一张床,只留下窄窄的过道。每个患者的口部都连接着管子输氧。陪护的人或站或蹲,也都戴着口罩。奇怪的是没有平时的喧哗,连交谈都很少,个个都筋疲力尽的样子。女儿躺下后,等着医护人员。
吴世雄和前妻保持着距离,站在床边,不时向走廊尽头张望。女儿睡着了。前妻到楼道的拐弯处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懒洋洋地走过来一个护士,给女儿测了体温,留下几片药片。过了一会,一个护士抽了三管血样,一声不吭就走了。又过了一会,一个护士推着医疗车过来,问了女儿名字,给女儿扎上吊针。吴世雄问之后还有安排吗,有针要打吗,护士好像没有听见,步伐拖沓地离开了。
吴世雄对前妻说,你回家休息吧,我守在这里。
她点点头,走到楼道口打了一个电话,又返回来,说,今天应该做的几项检查的,就得明天了,医院安排不开了。大夫说,孩子目前的状态还行。
他知道前妻所谓的大夫,就是张伟。这时,前妻的手机响了,她接听的同时瞥了一眼吴世雄,说,你在下面?好的,我很快,不,我现在就下楼了。前妻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在走廊里特别清晰。吴世雄想起以前,夜深人静,他总是盼着楼道里响着这样的声音。如今心里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另一瓶针剂换好之后,他坐在女儿病床的边沿上掏出烟斗,对邻床老太太晃晃说,这是雾化烟。老太太茫然看他一眼,继续自己的事情。吴世雄咕咕咕地吸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大雾弥漫……
他追寻着女儿,来到了一处荒凉残破的地方。静得怪异,只有他的脚步声。一路上,他拣到了女儿的口罩、手机、车钥匙,心高高悬了起来。这时,一个男孩慌慌张张地跑过来。女儿的手机里有这人的照片,吴世雄知道他是谁。男孩焦急地指着远处说,叔叔你跟我来,璐璐在那边!他走在前面,忽然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垂了出来,吴世雄一愣神,男孩猛然转身露出狰狞面目,向他袭来。搏斗中,男孩倏然消失了。
远远飘来一人,竟然是前妻。她温柔地说,跟我来吧去找女儿!他心里暗忖,前妻怎么对自己这么好呢。来到一个铁栅栏前,前妻往里一指着说,进去往里走,就会看到女儿了。这时,耳边响起“爸爸爸爸”的呼救声,是女儿!吴世雄不再犹豫,跨了进去,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他奔跑过去,大声呼唤着“璐璐璐璐”,四处寻找,哪里有女儿的影子?是自己被骗了,还是女儿被藏了起来?跑回去质问前妻,但是她只是怪怪地笑着。他愤怒地推拉铁门,却怎么也打不开了。
张伟从地上钻出来,抖抖渣土,站在前妻身边,恶寒地笑着。
老吴,你知道么,这里发生过一场生化事故,空气极度污染。面对不可遏制的越来越恶劣的全球性雾霾,我正在这个环境里研制一种对抗性疫苗,如果成功,那我就发大财啦!
吴世雄镇定下来,问道,这个疫苗和我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没有呢。你女儿病得很重,我可以先给她试验。
吴世雄望向前妻,她和张伟相视一笑。
这听起来应该是件好事。哮喘病是人类无法攻克的疾病。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对,那些怪物在眼前频频闪现,有的半人半兽,有的似兽非兽,有的长相奇特。对了,那些怪物是怎么回事?他问,难道是环境污染所致的基因变异?
张伟和前妻又对视一眼,大度地说道,老吴,你想知道什么?
那么,吴世雄顿了一下,盯着张伟的脸,加重语气问道,你的疫苗不起作用吗?
哈哈,我说了,我的疫苗还在试验阶段,只有经历失败才能成功嘛!
怪物就是你的杰作对吧?你个丧心病狂的家伙,你要拿我女儿来试验吗?吴世雄愤怒地推拉着铁门,急切地望向前妻,那可是我们的女儿啊!你不要轻信他!
前妻一只手搭在了张伟的肩上,发嗲地说,没事儿,我相信他。
你还是母亲吗?你糊涂啦!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那怎么可以呢?张伟阴阳怪气地说道,老同学啊,你这一辈子碌碌无为,怂到家了,你应该感谢我给你这样一个机会,让你成为活体实验对象,为伟大的医学发明做出贡献……哈哈哈哈!说完,二人搂抱着转身离去。
铁门咣当咣当地响着,吴世雄像头暴怒的狮子,声嘶力竭地吼着,开门,放我出去!不要拿我女儿试验!
爸爸爸爸,你怎么了?
吴世雄睁开眼,看到了女儿,又看看四周,才知道做了一场恶梦。走廊里熄了灯,楼外昏黄的灯光投射进来,物品和医疗设施映在一侧墙上,呈现出怪物一般的图形。病**的人都睡了,不时有咳嗽声回**着。
他擦擦汗,对女儿说,没事没事,睡吧睡吧!
女儿往里挪了挪,说,爸爸你睡在**吧,躺得下的。
女儿似乎更加瘦小,像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柔弱得很,可怜得很。吴世雄心头一动,眼皮就凉凉的了,他偷偷抹了一把,说,不用不用,爸爸一会出去租一张简易床。
租床回来,女儿睡了,他却睡不着了,梦境怎么会如此真切呢?一闭上眼似乎就可以继续下去。他掖掖女儿的被子,轻轻走到电梯口,按了按键却不好使,索性走楼梯下去。走到10层,走廊里也是一张床连着一张床,都在睡觉。到了9层,8层,7层,都是一样的场景。
怎么会有这么多人住院呢?都是呼吸道疾病吧!这可恶的雾霾!
7层有一处亮着灯,那是护士站,两个女护士伏在桌子上睡得正香,旁边有一台象风扇一样的机器正在工作,发出嗡嗡的声音。吴世雄走过去看了看,写着空气净化器几个字。这个东西能净化空气?回去也给女儿买一个,放在房间里。
突然间涌出孩子般的恶搞念头,他从一名护士的胳膊下抽出一张报纸。正是当天的报纸,头版几个醒目标题:亚洲、非洲出现大范围雾霾,我国最为严重;医院人满为患,出现瘫痪状态;道路交通拥堵,肇事频发;暴力案件剧增,警方疲于应对;中央省市紧急召开会议等等。看完这页,他又翻看另一页,一则新闻在眼前放大:东北一家科研机构完成一项重大医学发明,一种新的疫苗可以预防和治疗因空气污染引发的疾病,如哮喘……吴世雄瞪大了眼睛,眨了又眨,确信自己的眼睛没有看错。
学科带头人张伟博士日前接受采访,称……
那个梦又浮现在脑海,他深深陷入迷惑之中,梦和现实竟会如此吻合吗?还是自己就在梦里?抑或,现在是梦而之前那个梦其实是现实?他想到了庄生梦蝶这个典故。
突然,他心头一凛,女儿会不会有危险?吴世雄又看了看周围的环境,这是实实在在的医院,实实在在的现实啊!他笑了笑自己,步入中年的人,怎么还满脑子虚幻呢!可是他还是有点疑惑。
护士怎么会睡得这样深沉,竟然一点警觉都没有?他伸手拍了拍一个护士的肩头。他为这个动作吓了一跳,当护士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到一个家伙傻乎乎地站在眼前,必然会一顿呵斥。可是,护士没有一点反应,轻轻地发出鼾声。看样子真是超负荷工作了,他有点同情她们了。
拐角就是一部电梯,门正好开着,里面亮着灯,吴世雄想,这可能是全医院现在唯一运行的电梯吧。踏进去,本想按1键的,去医院的外边透透气,却不小心按了-1键。电梯快得惊人,他还没反应过来,咣当一声,电梯开门,一条狭长的走廊呈现在眼前。迟疑着走出来正要退回,电梯已经关了门,按键指示灯突然间熄灭。他按了好多下,仍是没有反应,看来是坏了或是到了关闭的时间吧。那就走上去吧,只有一层而已,找个楼梯口就可以了。
走廊幽暗,只有几根日光灯管一闪一闪的,发出滋啦滋啦的声音,远处有些缥缈。两侧是一个个木门,有的关着,有的半掩着。看样子楼道应该在尽头,可是到了尽头,还是一个个门。他开始焦急,不知道女儿醒没醒,更有点惶惑,这是什么地方呢?感觉阴森森的,有点瘆人,味道也怪怪的。恍惚间回到了游戏里面,他忙镇定自己,叼上烟斗咕咕咕地吸起来,没有想到,豪顿水香烟还有壮胆的作用。又回到电梯处,按键指示灯还是暗的。
一定会有楼道的,并且楼道一定在某一个门里面。可是每个门都一模一样,要一个个打开看吗?他观察了一会,打开了那扇开得最大的门。映入眼帘的,是黑暗中豆粒一般的一团火苗,在开门的瞬间,摇曳了一下。他定睛细看,猛地吓出了一身冷汗,头皮发麻,两腿瘫软,差点坐在了地上。那是一具敞开的棺材,里面是穿戴整齐的尸体!哎妈呀!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吴世雄抖抖索索地往外挪动,好不容易站了起来,扭身就跑。他没有回头,也不敢回头,他明明看到了尸体的手动了一下,眼皮动了一下,他就是在那一刻跑出来的。
他明白了,这是停尸间。每个门里面都是一口棺材,一具尸体,一盏长明灯。会不会所有的僵尸都爬出来,然后把他包围?他又想到了那个游戏,还有那个梦,或者梦是游戏的再现。最关键的,不管是梦里还是游戏里,他是有武器的,至少有一把手枪,还可以在某个地方找到子弹。但是现在他赤手空拳。
他跑得大汗淋漓,终于发现一个没有门的门洞,他警惕地往里看了看,有微弱的灯光,再仔细观察,正是楼道。他一阵狂喜,用尽全身力气往上面跑去,但是在出口,被一道防盗门挡住。他不敢回头,身后涌来的事黑压压的一堆僵尸,阴冷而腐臭的气息越发迫近。可是没有门钥匙啊?在游戏里,他可以回到走廊里找到钥匙,但这不是游戏,再说,他还能返回去吗?就在绝望之际,他本能地压了一下把手,门竟然开了,他嗖的蹿出去迅速关上门并用身体牢牢顶着。眼前是灯火通明的一楼大厅,人头攒动,人来人往,谁能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惊险的逃亡。
远离那扇门,找到人多的地方蹲下,他长出了一口气,胡乱抹抹汗水,把烟斗插在微微颤抖的嘴里大口吸着。后背凉凉的,衣服被汗水紧紧粘在皮肤上了。他仍频频望向铁门那里。有两个穿着绿色衣服,戴着口罩的医护人员打开门走了进去。他笑了笑自己,不过是停尸房而已,何必大惊小怪呢。
此刻,大厅的大玻璃窗外,天空出现了一缕浅白!他站起来,不自觉地走到门口,惊喜地望着这久违的景象。这是一个正常的早晨,东方出现了一抹美丽的霞光,清爽的风微微吹着。雾霾退去了,世界平安了。他想到女儿,抑制不住兴奋,他要让女儿看到这个美好的清晨。
坐上了电梯,里面挤满了人。他兴奋不已,忘了按键。门一开他就冲了出去,看到14层的指示牌才知道又错了。电梯显示到了24层,等它下来还得多久呢?他没有这份耐心了。走廊那边还有个电梯的指示牌,他跑过去,或许会比这个要快些。但是他跑过去又返身回来,刚才经过一个房间,垂着帘子,但是房间有灯光有人影,而且人影很熟悉。
从门缝窥视,这是一间实验室,张伟身穿白大褂正在调配着某种试剂。通宵不睡,就是为了那个疫苗吗?吴世雄的思绪又回到那个梦里,疫苗尚在研制阶段,需要活体实验。走廊里突然响起滑轮的声音和脚步声,他忙躲到楼道拐角。正是那两个身穿绿色衣服的医护人员,他们推着病床进到屋内。掀开床单,是一具衣着整齐的尸体。吴世雄明白了,张伟盗用人家的尸体在做实验。莫非梦里的事情是真实的?如果是真实的,那么女儿就面临着危险,还有自己。光天化日之下,怎么会呢?是自己在游戏里太入戏了吧?他敲敲脑袋。
回到11层,走廊里活跃起来,病人有的坐在**着吃盒饭,有的在地上散步,有的在热烈交谈。灿烂的阳光斜照进来,给每个人都蒙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色光晕。女儿却不在**,吴世雄的心如同电梯出现了故障那样顿了又顿。他慌忙跑过去,看到女儿的床整整齐齐的,应该是刚刚更换完毕。老太太说,是问女儿吧,你妻子领她去化验去了。吴世雄的心才落了下来。拨通了妻子的手机。
扔下女儿,你干什么去了?前妻责问道,我们在4层检验室呢。停顿了一下,又说,如果各项指标正常的话,可以免费享用最新的疫苗!她的语气兴奋起来。
不行,吴世雄吐口而出,绝对不行,有危险!
你懂个屁,妻子的语气粗砺起来,怎么不行!用了这个疫苗,就不怕雾霾了,女儿的病就彻底痊愈了。张伟很讲义气,还带了你的份儿呢!
不,不行!吴世雄喊道。
前妻子啪的一声挂断了电话。电梯前一堆人,吴世雄就顺着楼道往下奔跑。到了4层,满眼都是人头。他推搡着,抻长脖子寻找指示牌。沿着一个走廊小跑了五分钟才找到检验室。那是一处封闭的空间,落地大玻璃围着,里面是一堆堆的人。他的心被炙烤着,热汗流到眼睛里无法睁开,他只有不停地涂抹揉搓着。
爸爸!他突然听到了女儿的喊声。循声望去,女儿就站在角落里向他招手,旁边是前妻和天骄。还有张伟和那个男孩。张伟眼镜后面的眼睛里闪动着不可捉摸的笑意。吴世雄心中陡然升起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这辈子不能再如此荒废了,应该有所作为。他把烟斗猛吸了几口,似乎在给自己注入能量。一个雾化烟真能增强免疫力?谁信呢?但是吴世雄信,女儿就是他的动力来源。感觉吸得差不多了,他把烟斗塞到里层的衣兜里,又捏了捏。随后握紧两个拳头,凝聚着全身的力量,仿佛钢铁巨人,脚步坚实有力,一步步踏击着地面。
突然间一下子暗了,走廊里响起一片惊呼声。吴世雄转头看看窗外,一片混沌,如同没有星光的黑夜。他眯起眼睛,居然有了夜视功能,能分辨出空气中悬浮着的沸沸扬扬的颗粒。魑魅魍魉隐在其间,鱼一般游动穿梭着。
雾霾居然突然间降临,这是什么情况?吴世雄内心诧异着,已经走近了他们。女儿、前妻、张伟、男孩……他们惊诧地望着他。而他的脑海中却是另一番情景,是那个梦和那个游戏的混合剧情。豪顿水香烟的烟斗在手里变大变长,握着烟管,可以击打怪物,还可以喷出火焰。打斗中,张伟被怪物吃掉,男孩逃跑了,而他、前妻、女儿一家团圆。紧接着一行字幕:Game 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