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篇 我爷爷不是汉奸

当内勤把一本案卷交给我时,我正忙着拟写一份判决书。扫一眼肘边那一摞高高的卷宗,不无厌烦地想,又多了一件案子!习惯性地粗略翻了翻头几页,是一起偷越国境案,这类案件并不复杂,但常常具有政治敏感性。作为边境城市,这类案例并不少见。因为总有人想偷渡出境,也总有“蛇头”招揽“生意”,当然,“蛇头”也是中国人。刑法的审判并未有效遏制这一现象,反而愈演愈烈。但我现在最关心的却是,如果再有案件派过来,恐怕我今年的休假要泡汤了。看来我必须努力加快进度了。

我合上案卷,正要放置一边,继续手头工作的时候,就那么一瞬间,被告人的自然情况如同弹跳出来的吸盘,突然吸住了我的眼球:被告人孙大志,户籍所在地吉林省德惠县五台乡孙家店屯。这不是我老家吗?这么巧?孙大志?看年龄和我相仿,我应该认识他啊!我反复搜索了陈年的记忆,却毫无所获。如果被告人真的是我老乡,按法律规定我可以回避的,案件另行分配,我就减少了一份工作量。

此时窗外雾霾笼罩的天空,清澈了许多。

为了准确起见,当然也带着浓重的疑惑,我给老家的二舅家打了电话,他没有接听。我又换了我的手机打过去,很快就接通了。我知道二舅一看是南方的号码,就多了戒备,而我的手机号码他是知道的。我说,二舅,刚才是我办公室的电话,我再打给你。我也不傻,座机是公家的,手机是我私人的。电话通了,我开门见山就说出了孙大志这个名字。

不等我说完,二舅就兴奋地说,你说孙大志啊,那不是咱们屯的吗?你怎么能没有印象呢?你和他不是小学同学吗?

小学同学?我认真回想了一下,还是没有印象。

二舅有点急切地提示道,哎呀,你忘了?孙大志,他爷爷孙长春是汉奸!

什么?汉奸?怎么回事?我握紧了听筒,屏住了呼吸。

你忘了吗,他爷爷就是出卖杨靖宇的汉奸!

啊!他呀!

二舅喋喋不休地絮叨着,而我的思绪已经回到了公元1975年,那时我刚上小学五年级,还有一年就升初中了。那天刚上课,班长起头,大家照例唱歌,唱的是《我是公社小社员》,班主任冯老师进屋,后面跟着一个背着书包的学生,头发长而乱,身体又高又膀。在我们引吭高歌中,他局促地站在黑板下,垂着头。唱歌结束,冯老师介绍说,他是从外地转来的新生,叫孙大志。

群体中都有一种排外和欺生的本能,我们对孙大志就是这样。但我们却不敢欺负他,看他那大块头,估计我们几个人也摔不倒他,我们就避而远之,孤立他。孙大志感觉到他的处境,有意和我们融合。我们去田间劳动的时候,他最先完成任务,之后就过来帮助落在后面的同学。中间休息,我们就做起了游戏,玩的是“老鹰抓小鸡”,一时间欢声笑语。孙大志站在外边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有人邀请他加入。

劳动结束,返回学校途中,突然从村子里窜出一条大狗,直奔我们而来。远远地听到有人高声喊着,快跑,那狗得了狂犬病,见人就咬,快跑啊!冯老师给我们讲过狂犬病,说是被狂犬咬了之后,很快就会出现狂犬的症状,如果不能及时注射狂犬疫苗,24小时必死无疑。邻村就有一个孩子,几经周折,送到县城的医院后,还是迟了,打了疫苗也没有活命。我们当时就吓懵了,等反应过来,那狗已经近在咫尺。孩子们受惊了一般,撒腿就跑,仓皇中,有的撞在一起,有的没跑几步就摔倒了。我转身刚要跑,一只腿就像被定住了一样,我回头,不经吓出一身冷汗,那狗两眼血红,正死死咬住了我的裤脚,紧接着听到一声闷吼,一个庞大的黑影扑了过来,我一闭眼睛,心想,完了。但很快我就感觉情况异样,睁眼,看到孙大志正拿着一个木棍和疯狗较量,他闪转腾挪,毫不畏惧,动作迅猛,几棍就打得疯狗败下阵来,最后哀嚎几声夹着尾巴逃走了。我们从地上爬起来,惊魂未定,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大家说,没事儿,没事儿,都跟紧我!

这件事让我们对孙大志既佩服又感激,我们就接纳了他。他对待我们也很好,就象大哥哥一样。哪个同学忘带午饭了,他就把自己的饭让出去。如果有谁被高年级的同学或是校外的人欺负了,他一定会讨回公道。

第二学期开学,班长转学了,老师让我们酝酿一下新班长人选,我们都觉得非孙大志莫属。几天后又转来两个新同学,女生叫魏颖,长得像电影《海霞》里的女主角海霞,我不敢看她,一看心就砰砰跳。男生叫王小龙,他爸爸是公社的干部,他本人也长得像干部,方面大耳的,且有当干部的主动性,他竟然主动找冯老师要当班长。我们感到不可思议,但是大家都拥护孙大志。

课间休息的时候,王小龙凑到我身边,问我,赵惠,你说谁能当上班长?

我瞥了他一眼说,孙大志呗。

他说,你不知道啊,他爷爷是汉奸。

什么?我惊得张大了嘴巴。那年头,汉奸可不是一般的坏蛋啊!你说孙大志的爷爷是汉奸?

是啊!王小龙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很笃定地看着我。

谁说的?我不敢相信。

我爸爸说的。他爷爷叫孙长春。你知道杨靖宇是怎么被日本鬼子抓到的吗?就是孙长春向日本鬼子告的密!王小龙神情凛然地说。

我的心头一震。

杨靖宇,那是抗日救国的大英雄啊,他当年就在我们东北的深山老林里和日寇周旋,以草根、树皮为食,全力牵制日军兵力,配合关内抗战,给日寇以沉重的打击,最终因汉奸出卖而光荣牺牲。

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深处,一个人的成份十分重要。每当我在表格里填上贫农时,我是十分自豪的。谁要是地主富农成分,谁就是我们无产阶级专政的对象。而汉奸比地主富农还坏,是人民的公敌。没想到汉奸的后代就在我们中间。顿时,我的耳边响起了嘹亮的《少年先锋队之歌》,我想,作为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要坚决消灭敌人。我当时一定是两眼炯炯,射出仇恨的光芒,就象《闪闪红星》里的潘冬子。

你说,能让孙大志当班长吗?王小龙不失时机地问道。

不能,坚决不能!我斩钉截铁地说,我们要向老师报告。

我和王小龙气喘吁吁地找到了冯老师,汇报了这一重大情况。冯老师也很惊讶,详细询问了王小龙,最后他说向校长汇报。过了一段时间,我又去问冯老师,他说校长报告给公社革命委员会了,还没有回复。但是校长表扬了我们极高的警惕性。第二天,冯老师在班里的墙报上,我的名字的下面,钉上了一朵小红花。

孙大志的爷爷是汉奸,这一爆炸性新闻很快就传遍了学校。班长当然是王小龙了。宣布班长的第二天,王小龙的额头就鼓起一个大包,涂着红药水。孙大志上午没来,下午也没来。后来我们知道,头一天放学后孙大志找王小龙理论,问他凭啥诬陷他爷爷。两人就打了起来,王小龙当然不是孙大志的对手。孙大志自知惹祸,没敢回家,也没敢上学,逃票坐火车跑回四平范家屯老家,在他姥姥家躲了起来。后来孙大志的妈妈来了几次学校,那女人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据说还给校长跪下了。

不久,孙大志就回到班里了,但我们都不再搭理他,甚至密切注意他的一举一动,随时向老师报告。他企图讨好大家,但是谁能和汉奸的孙子为伍呢!孙大志一开始垂头丧气的,后来无可奈何的样子,最后就彻底垂下头,而且一直保持着这个形象,和谁也不说话。偶一抬头,眼睛里就会闪出怨恨的火花。王小龙提醒大家说,阶级敌人的本来面目终于暴露出来了,要高度警惕啊。那时,谁要是丢了东西,我们就立刻把愤怒的目光汇集到孙大志的身上,在老师的监督下,搜查他的书包和衣兜。孙大志倒是很配合,垂着头,看不到表情,但我注意到他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想,阶级敌人不思悔改,伺机开历史的倒车。结果总是一无所获,但我们就是不甘心。

新学年开学,孙大志突然向冯老师说,报告老师,我改名字了。冯老师问他,你改孙什么了。他说,不是孙什么了,我不姓孙了,我姓杨了,叫杨大志。那年代,改个名字很随意,比如我的名字就改来改去的,父母给我取名赵会,大概那时候总开各种会议,比如“忆苦思甜会”,“批斗会”等等。后来我自己改为赵惠,这个“惠”字笔画多,看起来有学问。但是改姓可是件新鲜事儿,你姓什么就姓什么,怎么可以改呢。

冯老师问,你父母同意吗,他迟疑了一下,旋即高声说,我自己的名字我自己说了算。老师说要请示校长。校长答复说,需要大队给开证明。大队相当于现在的村委会。孙大志没有拿来大队的证明,但是他坚持自己的名字就是杨大志。还是王小龙革命觉悟高,他当着老师和全班同学的面戳穿了孙大志的险恶用心——企图冒用英雄杨靖宇的姓,来混淆人民群众的视线。同学们同时“哦”了一声,恍然大悟。我站起来面向大家,激愤地问道,同学们,孙大志要改杨大志,你们说中吗?同学们齐声高喊,不中!不中!后来我听说,孙大志在家里摔了饭碗,打翻了他爷爷孙长春的灵牌,逼迫父母到大队给他开证明,结果被他爸爸左右开弓,搧了一百多个耳光。

早上班长王小龙点名,喊到孙大志的时候,没有应答。王小龙又喊了一遍,还是没有应答。大家都把目光集中到孙大志身上。隔着过道的魏颖着急地用手轻轻推了推孙大志的桌子。孙大志的两侧腮帮子肿得高高的,象扣着两个小饭碗,但这丝毫不影响他那一副与己无关的神情。我当时愤愤地想,这家伙,就得召开班会批斗他。

王小龙一脸严肃地走过去,抬起挂着三道红杠臂章的那只胳膊,指着孙大志,质问道,孙大志,点你的名字为什么不回答?

孙大志说道,我不叫孙大志。

你不叫孙大志叫什么?

孙大志一拍胸脯,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叫杨、大、志!

你以为你叫杨大志你就不是汉奸的孙子了?王小龙喝道。

同学们哄堂大笑。孙大志恼羞成怒,猛出一拳,王小龙“妈呀”一声,鼻子就淌出了血。我迅速跑出去找冯老师。我说,报告老师不好了,汉奸后代打人了!很快,孙大志就被冯老师揪着耳朵拖走了,他龇牙咧嘴的,但是没有哭也没有喊,很坚强的样子。

一节课后他回来了,就站在黑板旁边,垂着头,直到放学。他的后屁股上满是鞋印子,走路有点瘸,我们就知道那是冯老师的杰作。冯老师的那双军用皮鞋,据说是一位解放军叔叔送给他的,鞋头坚硬如铁。我有一次因为打小抄,被冯老师踢了屁股,疼了好几天,但是也得装做正常,怕父母知道了挨揍。不过对于孙大志,我还是觉得不解恨,应该把他抓进监狱。王小龙说,我爸爸说了,孙大志太小,还不能抓起来。

孙大志后来写了检讨书张贴在墙报之上,家里也给王大龙赔了钱。但是学校还是不允许孙大志上学。后来他妈妈又到学校来了,他才没有被开除。那女人来学校那次,我出于好奇,偷偷透过门缝往校长的办公室里张望,却看到了一个奇怪的场面,校长正捧着那女人的脑袋,嘴对嘴地亲吻。我当时吓得心碰碰直跳,把这个秘密埋藏到今天。

冯老师在班级的最后边,一个角落里,给了孙大志一张掉了腿的桌子。老师也不提问他,什么活动都没有他的份儿,但是冬天烧炉子的活儿,班长只指定他一人承担。如果炉子呛火冒烟,王小龙就会训斥他,怎么,你要毒死我们这些贫下中农的后代吗?孙大志垂着头,一声不吭。王小龙试探着推了他一下,见他没有反应,就大胆用拳头杵了他肩头一下,厉声说,下次好好烧炉子!孙大志猛然抬头,目光腾地亮了起来,但很快就又黯淡下去。那学期还没结束,孙大志就退学了,听说是转学原学校了,从此再没有见过面。

二舅在话筒里喂喂地喊着,把我牵回到现实中来。

阳光以一个大大的斜角倾泻进来,形成一个鲜明的光柱。无数的尘埃在里面沉浮。我就想,阳光还是同样的阳光,人却不是当年的人了。然而,少年和中年之隔并不遥远,一切恍如昨日。

我忙把话筒凑到嘴边,说,二舅,我对上号了,孙大志,又高又膀的,总垂着头。

二舅饶有兴致地说道,就是他,就是他,这个孙大志可不一般啊,曾是有名的上访大户呢!

上访?他上什么访?

还不是为他爷爷的事。

我笑笑,他爷爷不是汉奸吗,都啥年月的事情了,还访啥!

访啥?你听我和你慢慢说吧。二舅忽而停顿了下来,我忙说,二舅,你慢慢说吧,这是公家电话,话费是我这边付的。二舅轻轻笑了两声,话匣子骤然大开。

孙大志转学后,从初中到高中一直表现很好,学习成绩也优秀,高考结束,他被中国公安大学录取,轰动全乡全县。但没想到入学一个月就被退回了,原因是政审环节被发现有问题。孙大志蔫头耷脑地回到村子,就窝在家里不出门了。二舅曾去过他家,看见孙大志像个野人,浑身酸臭,头发又脏又长,垂着头看不见脸面,你要是和他说话,他也不搭理你,但当你要离开的时候,他会突然在你背后大吼,我爷爷不是汉奸。

后来村子里的小学校缺老师,外地的老师不愿意来,实在没有办法,大队就想到了孙大志。试用一段时间后,发现孙大志挺有水平的,也没有再发神经,就让他一直代课下去了。巧的是魏颖就在那所学校,更像海霞了,但比革命人物更有风韵。需要说明的是,她是王小龙的老婆了。不知怎么搞的,一段时间之后,魏颖竟然迷恋上了邋里邋遢的孙大志,两人在宿舍里“搞破鞋”,被王小龙撞见了。

王小龙“根红苗壮”,岂能受辱,就和孙大志扭打起来,反被摔倒在地,孙大志得意地说,你不是干部后代吗?我就搞你老婆,怎样!王小龙认为孙大志是在报复他。难道,给公安大学写举报信的,也怀疑到他头上?王小龙百般解释,孙大志仍是不信。最后王小龙哀求他看在同学的面子上收手,孙大志想了想说,收手可以,你得在乡里张贴一张大字报,写上,孙大志的爷爷不是汉奸!王小龙无奈照做,结果成为笑柄,人们戏谑地传闻说,王小龙再说孙大志的爷爷是汉奸,孙大志就和他老婆继续通奸!通奸这个词,在东北就是“搞破鞋”,是生活作风问题,很严重的错误。不久,孙大志的这份工作就丢了,老父亲紧接着撒手而去,他就变得疯疯颠颠了,四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

人们都以为孙大志彻底颓废下去了呢,那就错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孙大志忽而变得忙碌起来了,蹬着一辆破自行车,背着一个黄书包,里面装着满满的材料,垂着头,行色匆匆。原来他在到处搜集资料,证明他爷爷不是汉奸。

历史记载,公元1940年2月22日上午,被日寇围困的杨靖宇在吉林省蒙江县(今靖宇县)保安村以西五里的山里遇到了四个砍柴的村民。他们是:赵廷喜、孙长春、辛顺礼、迟德顺。饥寒交迫的杨靖宇恳求他们送点食物和棉鞋,并付给了他们很多钱。赵廷喜劝他:“我看你还是投降吧,如今满洲国对投降的人不杀头的。”杨靖宇平静的说:“我是中国人哪,不能作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中国人都投降了,咱们中国就完了。人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们答应了,让杨靖宇原地等着。在回去的路上,赵廷喜遇见了铁杆汉奸李正新。由于担心另外三人先报告与杨靖宇会面的事,导致自己全家被杀,因此他就向李正新高密了,李正新听后大喜,马上向日本人报告。日本人立即前去围捕,最后找到了筋疲力尽的杨靖宇,把他残忍杀害。孙长春就是孙大志的爷爷。情况清楚得很,告密的不是孙长春。

孙大志先是找到了县教育局,说中国公安大学让他退学是错误的。教育局说,你得找公安大学。他就找到公安大学,大学说,当年是因为有人举报,我们委托当地公安局调查的。他回到县公安局,公安局说,时间太久了,查不到相关资料。他又返回大学,就蹲在那里不走,大学被迫给他查找了当年公安局出具的书面证据。他拿着复印件返回到公安局,要求公安局给出说法。公安局答复说,这证明是在根据民政局的意见出具的。他又找到民政局,民政局又推给公安局。最后孙大志就找到信访办,信访办迟迟没有解决,他就到省会长春上访,由于拦截领导车辆,被拘留两次。

这个时期正赶上全国出现接访热潮,有理的没理的通通上访。他很快就结识了一些“志同道合”者,大家相约而行,互相交流,彼此鼓劲,还有不法分子专门为上访者策划,当然是有偿的。这对于有知识有文化的孙大志来说,十分得利。他干脆直接落脚北京,瞄准中央国家机关,只有在天子脚下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他在一处地下室里租了一个小房间,打起了上访持久战。软的和硬的方式,合法的和非法的方式,他审时度势地交叉使用。从来没有过的充实感,让他情绪饱满,斗志昂扬,仿佛正在成就着某项重大的使命。

为了在数字上减少本地上访的人员数量,个别政府相关部门采取截访的极左手段,后来被中央电视台曝光,又采取怀柔政策,好言相劝,如果能在北京“两会”前主动返回的,会全额报销所有费用。孙大志最初上访,需要东家西家地借钱的,看尽了人家的脸色和冷嘲热讽,后来就没这个顾虑了。三年时间,他成了重点上访户,引起中央领导的关注和批示。上级层层施加压力,要求县里必须尽快化解。县领导亲自出面,把孙大志劝回家中。最终,县里正式答复,当年出具的证明没有经过认真考证,与事实不符,孙大志的爷爷孙长春没有向日本鬼子高密。孙大志终于为自己为爷爷为孙氏家族正名了!旷世奇冤得以平反昭雪了!同时,还得到了一笔补偿,信访办的干部叮嘱他千万别泄露补偿数额,一扩散,就会有人借机讹诈政府。孙大志答应了,他毕竟不同于那些无理取闹的上访者。

事情就这样解决了,但是孙大志总觉得高兴不起来。他反复思考着,爷爷孙长春虽然没有向日本人高密,但是,他辜负了杨靖宇的殷切期望和信任。没有给英雄送去食物和棉鞋,那是担心自己和家人受连累,是中国人固有的小农意识使然,但在国破家亡的背景之下,当拯救民族危亡的英雄处于危难之际,作为自己的同胞,怎么能言而无信甚至逃避呢?是否可以视为日本人的帮凶呢?他心生愧疚,进而想到,自己这几年的所谓正名行动,真的是正义之举吗?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有一个环节,他一直不敢深入查证,那就是当年杨靖宇给了那四个人不少钱,他爷爷孙长春收了没有?那可是沾了烈士鲜血的钱啊!有人问起他上访的事情,以为他会一副自豪的样子,但恰恰相反,他马上就表情尴尬而痛苦地匆匆而去。

日本宣布钓鱼岛国有化之后,他离开家乡,用那笔钱在长春成立了一个保卫钓鱼岛的爱国组织,抵制日货,搜集日本侵略东北的证据,筹划民间保钓行动。在一次“反日”的游行中,一个年轻的日本游客,说了一句“教科书说了,我们没有侵略你们,是你们溥仪皇帝愿意接受我们统治”,被孙大志听到了,打伤了那个日本人,因此被拘留半个月。获释那天,老母亲也故去了。孙大志料理完丧事,又回长春组织爱国活动去了。乡亲们都说孙大志是超级精神病。

二舅叹口气,说道,这个孙大志呀,去年在厦门买了一艘铁船,申请到钓鱼岛搞保钓行动,几次申请都没有得到批准,你说政府能批准吗?人家问他去干啥,他说小日本在岛上建起了灯塔,竖起了膏药旗,他要去清理干净,插上五星红旗。那不是要挑起国际争端吗?后来他还真的偷偷组织几个人出海了,迎风破浪行进了三四天,眼看着钓鱼岛就在眼前的时候,日本的巡逻艇冲过来,把船给撞破了,他们眼看着就要葬身大海了,被中国海警救了上来,但是被关进了监狱。偷越国境嘛,犯法。

末了,二舅加重语气骂道,你说,他孙大志一个普通老百姓,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得了,再有大志,那国家大事是他能管得了的吗?这个精神病!

光线黯淡下来,窗外雾霾弥漫。

我用另只手翻看着案卷,案情就是如此。雾霾似乎丝丝缕缕地渗透到我的心底,而二舅的话如同又尖又冷的冰柱不断戳来,让我莫名地烦乱,无可忍受。我急躁地打断二舅,说,我知道了,您忙吧!二舅似乎还有话要说,但我还是不管不顾地放下了温热的话筒,我似乎看到万里之外他那惊愕的表情。

我重重地吸口气又呼出去,重又翻开案卷,这时我发现后面还有一个被告人,叫王小龙。我头脑中立时就闪现了一个大问号,难道是当年的班长王小龙?我仔细看了一会儿,不由得叹口气,还真是他。这两人居然也志同道合,真是不可思议!往下还有三个被告人,是厦门当地人。

案件事实清楚,情节简单。孙大志和王小龙等几人都没有被羁押。法律规定的刑期为一年以下,但是被告人犯罪的主观动机出于爱国,所以量刑也不会判处实刑,甚至不追究法律责任的可能也有。这个案子一定会被媒体以正能量的角度热炒,而孙大志或许会因此成为爱国名人。但我决定接下这个案子,并没有沾光的意图或是在公众面前露脸,而是孙大志那又高又膀,垂着头的形象在我心头晃动,撬动了我的某根神经,并迅速形成蝴蝶效应,令我内心深处激**难平,又一时无法用语言说清。

开庭前的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孙大志了,可是形象却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他国字脸,面容刚毅,正气凛然。这形象似曾相识,却一时想不起来。我听到他铿锵有力地说道:我是中国人哪,不能做这样的事情。如果我们中国人都投降了,咱们中国就完了。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这不是杨靖宇将军吗!我激动无比。可是孙大志说,不,我是孙大志。我正要仔细辨别,孙大志突然高声喊道,我爷爷不是汉奸!

我醒了,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