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人生的彼岸
范萍
夜怎么这么长?今晚还会下雨吗?外边怎么起风了?过去,我总以为往事是不堪回首的,可这几天,一个个回忆的镜头却让人回味不绝,难道这就是幸福的回忆吗?“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梦。”这是我对克云的最后一句话。既然是梦,还有什么留恋的必要呢?
安文晚饭后又来了,又是问我什么时候去领结婚证。对于我的变化,他丝毫也没有觉察。也难怪,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加班写那篇论文。他真聪明,在医学院上学时就初出茅庐,难怪有那么多的女同学追求他,情意缠绵的信一封接一封,而他却偏偏……可我并没有给他写信啊?那天,对了,是国庆节,礼堂里正在举行联欢晚会。我一个人躲在教室里读着克云的来信。和克云的爱情,由于地位的差异和空间的隔离,我正处于万分苦恼之中。这时,安文来了。
“范萍,你的信。”他笑着把信藏在背后。
我慌乱地收拾了克云的信,站起身来,“哦,哪儿的?”
“黄家村小学。”他递过信,还是那么神秘地一笑。
.哦,又是克云的信!昨天来了一封,今天又……我迟疑着注视着信封上那熟悉的字迹。天!谁知道他又会怎么骂我?
“谁的信?可以看吗?”安文停了一下,又说;“要是恋爱信,那就不看了。”
“谁说是那样的信?”我的脸颊烧疼了,两年多了,我什么都告诉了他,唯有和克云……我像一个小偷偷了东西被人捉住一样,极力辩解着,“不信,你看……”我以为这样一说.安文肯定不会看了。谁知,他却一把抢过信,撕了开来。
他看着信,脸上有点奇怪。“你怎么能几个月不给人家写回信呢?”他仿佛责备着我。
我低下了头,“写什么呀,我总是和他没话说。”我诉说了和克云的往事……“你太幼稚了,太幼稚了l扎根农村一辈子!多么动听的口号!唉,**,毁了多少青年的青春!这不仅是耽误了你,也耽误了人家克云。当然,”他沉吟了一会,“感情这东西有时就使人着魔,然而际上大学之后,就应该毅然和他一刀两断!结婚?哼,你想过吗?将来际们分居两地,工作上、事业上的互相帮助不说,生活上怎么处理呢?家务、农、活,这些你能担负起来吗?你怎么能安心研究医学,怎么能实现你的理想呢?”
我心底豁然一亮,多少天来凝结在心田的疑团被解开了。“是的,我真傻,真的!如果不是你,我将走到多么庸给、可怕的路上呀!”望着安文,我的面前仿佛亮起了一盏指路明灯。
哦,外面一定下雨了,听声音还不小呢。克云病房里那扇窗子不知关上了没有?克云像是不喜欢关窗,可是还有其他病人呀。我去了三次,都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去干什么呢?让他把窗子关上?还是告诉他得了不治之症?安文像是很有把握,说等一个阶段,他的身体恢复了,就动手术。能成功吗?明天,明天一定去见他。一个病人,需要的是精神的安慰……克云
她来了,拎着浅蓝色的提兜,还是过去那种样子,不过皮肤白了些,神情不怎么自然。
我闭上了眼。
“克云。”仿佛是从微微颤动的嘴唇里掏出来的两个字。
来干什么呢?我没有睁眼,思绪却在剧烈翻腾,是怀旧?还是同情、安慰?住进医院,同情和安慰太多了。那些悲凄的目光,总让人想到一种不幸和灾难。
“克云,我来了。”又是轻轻的一声。
我没有睁眼,我害怕看见她那双同样是悲凄的眼睛。哦,那美丽的睫毛,那动人的眼神,不要让它染上悲哀的色彩。我和她,既然失去了爱情,那么就让美好的回忆再把我们联系在一起吧。
“过去的事……”她似乎想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我侧了一下身子,打断了她的话,“过去了的,谈它做什么呢?”
一阵沉默。我抬了一下眼皮,她还是那样低着头站着。“坐吧。”我睁开了眼睛,望着白色的天花板。
她并没有坐,稍稍抬了一下头,看见了我枕头边放着的小说稿,“你,在写……”
怎么回答她呢?我理解她的惊讶,其实我倒觉得死亡离我十分遥远。“没有写什么,”我咳嗽着,“写我的过去……”
“……过去?”她喃喃着,小心地问:“不会……写我吧?”
我笑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一提到过去就那样战战兢兢。
张老头放疗回来了,躺到了病**。范萍站了一会,从提兜里掏出一包东西,放在我的床头,“我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我陷入了深思。看样子她不像过去那样坚强了,样子有点可怜。在她身上,好像失去了什么东西:那对生活的渴望和热情?那快乐的歌声和笑容?
早上起来有些发烧,现在好些了。
范萍
真没有想到:这几天去看了两次克云,竟惹恼了安文。中午,我从克云的病房出来,刚好碰见安文,他斜着看了我一眼,一言不发地走了。
晚饭后,安文来到我房子,还没坐下.劈头就一句:“池,是不是那个朱克云?”他露出鄙夷的神情,“哼,做贼心虚,连名字都改了……怎么。范大小姐,不要藕断丝连哟!”他在椅子上坐下来。“你想和他……”
“我和他怎么了?”我不能容忍他这种居高临下的谈话!“我只是想去看看他。”我迷惘起来,安文平时不是口口声声宣称自己是百分之百的“人道主义战士”么,今天怎么?难道人道主义只是医生的一种伪善的面孔吗?
“看他?”安文呼地站起来,冷笑了一声,“我看你是旧病复发!从今以后,再不许去看他!”
“你——”我颤抖着,“你不要欺负人!”
“谁欺负人?”安文敲着桌子,“我这洋尽心地研究他的病情,难道是欺负他?萍,你好好想想。你再这样。我拒绝给他治病!要知道,他的病按照惯例,是不在医治的范围之中的!”
“啊——”我瞧着安文的面孔,面前突然一片漆黑。我象是第一次认识了他,发现了他的心灵世界。我望着窗外,一片乌云遮住了阳光,一种深深的空虚和失望爬上我的心头。“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突然。安文走到我跟前,把手搭在我的肩上,接着轻轻地抱住了我。
我用力挣脱了出来。
“萍,你难道不理解我吗?我是为你好呀!”安文的声音那么甜蜜,和刚才判若两人。“我们做医生的,对待任何人,只能从医学上的人道主义出发,而绝不能有任何个人的感情……”
“那……你为什么对他和别的病人不一样?这算不算个人的感情呢?”我“将”了他一“军”。
“那是他的病和我的研究正好吻合。这大概一半是人道主义,一半是为了我的研究。等我研究有了成果,萍,我就可以展翅飞翔了。在事业上,我们将是中国的居里夫妇。我们要为天下那千千万万的病人铺平幸福的道路……”
在一阵剧烈的心跳之后,我昏倒了。如果说,安文这番话表白了一颗“崇高”的心灵,那么,五年来安文的一切都被这颗心灵映衬得黯淡无光了。可悲的五年,在那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安文这样清楚明白的表白对我的爱,表白他的心灵,这一切,仿佛使我失去了一根支撑精神和肉体的柱子,我倒在**……当我醒来的时候,感到身上冷冰冰的,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在我的耳畔流过。我睁开眼,原来是他,还紧紧地抱着我,亲着我的脸,那双肮脏的手……可鄙的东西!我跳起来,拿起了桌上的水杯,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
他惊恐地退出了房门。我猛扑过去关住房门,泪水滴湿了门栓。
就是这么一瞬问,我听到外边的天地似乎在“轰隆”一声中倒塌了!
克云
不知怎么,范萍三天没有来看我了,真有些怪,我倒希望她的到来。只有见到她,我才清楚我还活在这个世界。是怀旧吗?见鬼!开头那几天,尽管我对她采取了不热不冷的态度,但她却不理会,每天来两次,而且常常带着香蕉,只是默默地坐一会儿,不知她有什么难言之处,那神态还是那么可怜。我多次想问她的一切,可是又怕她说出来。那天,她一定要看我在写什么,我想:给她看吧,反正又没有写她。她看了一页,“你在写小说?”我点了点头,她的脸色陡然变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活属于我的时间大概不会太久了,这我知道,尽管安医生很有倌心,但我总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二十八年了,生活给予我的太多了,而我刚走上工作岗位,就躺在病**,我给予生活的太少了,像是欠了一笔债似的。与其在痛苦中等待死亡,不如用欢乐来驱散痛苦、把我过去的一切,把我对这个社会的认识写出来,给与我有着同样经历的人们一点启示,这就够了。我并不多奢望什么,只希望能多给我一些时间,让我把心中的一切都写出来。
这几天我总想出去见见阳光,房子里的阳光是非常有限的,它只在正午才射进来,我老想活动,安医生说得多好,“生命在于运动。”这几天天老是阴着,等天晴了到田野里看看麦子,看看小鸟,看看色彩……麦子也许快要出穗了。杨群和燕燕昨天来了,说同学们太想我了。实在的,我也想他们,过些日子,我要回去看看他们。教改试验刚有了一些进展,我就逃避了,我对不起我的学生们。从他们身上,我才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价值。
对了,如果写作文,就给他们出“生命和春天”这个题目,我有好多话要对他们说呀。调皮捣蛋的小金不爱写作文,这一次无论如何要启发他写好这篇作文。
好了,《他从远方来》这篇小说有结尾了。真糟糕,坐在病**写东西真不是个劲儿,字老是歪歪扭扭的。
范 萍
说起来真无人相信,做医生的得病反倒难好。整整躺了两天,才去上班了。陈主任说假是安文请的,说我患了重感冒。这两天。安文一下班就来我房子,道歉、赔理,请求原谅,还给我端来了饭,可我一口都没吃,甚至不愿看他,但他并不恼火,还说病好了,允许我去看克云。听那口气,好像我是他的孩子,一切都要他批准才行。昨天,他买了一斤鸡蛋糕和几斤苹果,要和我一块去看克云。我拒绝了,我不愿让克云看见我和他在一起。他说要亲自送去,我说你送吧,但请你不要在他面前提我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会走了。他真的会去吗?会在克云面前说到我吗?
昨天晚上,我去看克云,走到他门口,又没有进去,克云的咳嗽一声连着一声,吓死人了!我从门缝看去,他还在埋头写,嘴里塞着半个手绢,我知道,他是怕影响张老头的休息。他写一阵,从口里取出手绢歌一会。我真想进去让他别写了,可是不敢进去,那种冷漠的限光,我受不了!他难道知道我的过去吗?他会原谅我吗?瞧,他又在咳嗽,捂着胸口,一下,两下……十下,该死,护士到什么地方去了?为什么不阻止他写呢?听营芳说,那次她去拦他,要没收他的钢笔和稿纸,他说:“护士同志,您如果这样,我晚上会失眠的.也许立刻就会死去,求您尽一点人道主义精神,给我这个权利吧。我这是在配合医生进行精神治疗……”曹芳听到这儿,鼻子酸了,面对这样的病人,还有什么理由去扼杀他的一点自由,用那些僵死的教条、戒规去约束他呢?人,都是有人性的。
在门口站了有二十分钟,如果不是曹芳发现我,我真不忍心走开,让我听听他的咳嗽声吧,那声音是那样痛苦,却又那么亲切,就像回到了在农村插队那时……昨天晚上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一个大雨瓢泼的夜晚,克云突然被穿着白大褂的护士抬上了平板车,送进了太平间。我叫着克云的名字,大喊“救命,救命!”谁知。那太平间一眨眼就不见了。只见四下里满是水,从哪儿不知又漂来一口棺材,到我脚下停住了。我揭开棺材盖,吓我一跳,原来是克云,眼睁得大大的向我微笑。我想跑,但水绊着,跑不动。忽然克云又闭上了眼睛,说:“萍,我去了,祝您幸福!”我大声哭着,跳进棺材,和克云一块漂走了……天空一个霹雳,棺材碎了,克云不见了,只见那边岸上,站着一个人,背朝着我。“克云,克云!”我扑过去,到了岸边。那人回过头来,却是安文。我惊呆了,抬起双臂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枕巾湿了一大片,月光已经爬上桌子上那只淡红色的台灯罩上,哦,天晴了!
今晚还会做那样的梦吗?怕死人了。报应,没做好事的人都有报应,可我并没有做什么坏事呀?
克云
安医生昨天送来一斤鸡蛋糕和几斤苹果,说是范萍病了,让他送来的。我不知道该收还是不该收。我真后悔住到这个医院了,冤家路窄,可我和范萍难道是冤家吗?真叫人哭笑不得。她过去一直送的是香蕉,我不喜欢吃甜东西,她也是知道的。
安医生也真怪,说到范萍时,流露着喜悦的神色,左一个“范萍让我”右一个“范萍和我”。噢,对了,他这么年轻,会不会……没错,一点没错,他俩……我的心头忽然掠过一阵深深的不快,但紧接着便为范萍高兴。他比我强多了,漂亮,又有学问,听说正在写书呢。而且,他的脾气也好,对病人那样温和,范萍会得到幸福的,她真有眼力。我为范萍放心了,其实,用得着我为她操心吗?
今天晴了,中午出去晒了晒太阳,觉得精神很好。我还试着在地上跳了几下,跳起有半尺高,要放在过去,准能跳两尺多高。这样一个精精神神的人,怎么老是想着死呢?不,我的生命刚刚开始,不会这么迅速地到了终点。昨天抄完了《他从远方来》,让曹芳寄走了,这个护士,还算有点人情。那个胖脸的,好像我一动弹就会化了一般。这几天一做梦就是那些学生,一会儿哭,一会儿闹。小金,这个没有母亲的孩子,总不知道理发洗头,这些天头发怕要长到尺五长了;燕燕的那支钢笔,不知找到了没有?也怪自己粗心,来医院前应该替她买一支;还有东东,语文书上老是画着描呀、狗呀的,这孩子怕是想做画家,其实他画得有些门儿,不应该打击、挫伤他的兴趣……哎呀,这么多的事情,怎么老是缠着自己,过几天和医生说说,让我出院算了,不受这份洋罪了!
范萍
他真卑鄙,果然以我的名义给克云送去了那些东西。哼,这不是侵犯人权吗?世上竟有这样的人!
午饭后,陪克云去野外散了一会步。太阳真好,天空中没有一丝云彩,有的田里麦子已经长出了穗子,在那个长着一棵柳树的井台边,我们坐了下来。我犹豫了好一会,终于把过去的一切都对他讲了。出乎我的意料,他并没有责骂我,也没有责骂安文,只是脸上一阵发白,望着一只欢叫着的小鸟在天空飞来飞去。他过去那样容易激动,现在竟大大地变了。过了很长时间,他讲起了他们的学校,他的学生。那些孩子们也真太可爱了,怪不得他是那样地思恋着他们。他让我问问医院,问问医生,他什么时候能出院?看来他在这儿住不下去了,可是他的病情……我答应了他。回来走到医院墙外,他又让我给他教新广播操。做的那样认真,头上都冒了汗水。想着晚上池咳嗽的情景,我流了泪。
克云
我真害怕看见她那双眼睛,好像我是个刚懂事的小孩。其实,应该受到安慰的应该是她自己,可我什么也没有说,我不会用语言安慰别人。她在讲自己过去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了。过去了的,都是一场梦,但愿她用那句话去安慰自己。我万万不会想到,她会那样幼稚,那样轻信一个人。可我,不是也犯过类似的错误吗?
下午睡了一觉,竟然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出院了,那些孩子们,小金、燕燕、东东都来接我,我高兴地一个一个地摸着他们的头。范萍来送我,说我的病诊断错了,哦,原来是一个误会。我告别了范萍,她哭着,孩子们都拍着手笑她:“阿姨哭了,哭了!”一阵风吹来,范萍忽然飘飘摇摇地驾着风上天了。一会,她又喊着我的名字,把孩子们都带上天去了,我纵身去抢孩子们,却重重地跌了下来……醒来后,我笑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张老头又打开呼噜了,这人真怪,见到范萍来,就借故出去,好像我们在谈恋爱。
范萍
天哪!克云的病已经到了后期。今天上午医生在一起会诊,确定他的病已经再无办法了,安文提出叫克云出院。他是克云的主治大夫,因此他的意见得到了多数医生的同意。两个星期前,他还对我说克云如果能住半年,他的研究就可以取得成效,并说第二个方案已经想出来了。现在,他完全放弃了自己的决心,难道就仅仅因为克云是我过去的朋友.我又经常去看他的缘故吗?在大家意见就要取得一致的时候.我站起来,不知是由于冲动,还是愤怒,我浑身颤抖着。“求求大家不要让他出院。他的病希望大家再想想办法。”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在这种场合说过括,我站起的时候,会诊室内静悄悄的。我的话说完了,大家都愣住了,惊讶地望着我……我慌乱的坐下的时候,朝安文瞥了一眼,他的脸上露出愠怒的神色,眼光可怕地射向我……过了两三分钟,他说话了,“范萍同志,你是助理医生,对于朱平的病,你有什么治疗方案,可以拿出来,让大家讨论讨论嘛。”“我——”我气得话也说不出来,扭头踉踉跄跄跑出了会诊室。
中午吃饭的时候,邢大姐告诉我,由于我的突然离去,会诊会不欢而散了,不过,大多数医生是同意让姓朱的病人出院的,而且宣布明天上午继续会诊。“你要冷静啊,”邢大姐说:“你的神色有些不对头,是不是你和安文……”她没有说下去,带着疑虑走了。
下午下班后,我顾不得吃饭,就去看克云。走到病房门前,听到他的咳嗽声,我又停住了。此刻,我是多么害怕看见他呀!那咳嗽声一阵阵撕扯着我的心。当又一阵咳嗽声响起时,我再也忍不住了,一进门,便呆住了,他的床前有一摊血!而他,还是那样半躺着,用笔在写……“克云——”我大叫一声跑了过去。“怎么了?”克云停下笔,抬起头,惊疑地问。我这才发觉了自己的唐突,忽然睑烧起来,尴尬了,“你吐……”他微微一笑,“今天才有,不要紧的。我出院的事,你和医生谈了吗?我多么想快一点出去呀!”他望着窗外,“昨天,贾校长来看我了,说马上就要期中考试了。学校里老师紧,我的课是几个老师换着上.够累的了。我心里真过意不去。范萍,”他回过头来,“你,怎么了?”这时,我的泪水已像泉水般地涌了出来。他,是多么值得可爱的人啊!而我……我望着他,心里产生了一个念头:跟这样的人在一起,即使生活上一天,甚至一个小时,都是幸福的。我真想乞求他能够饶恕我的过去。“克云,我对不起你,你能原谅我吗?”“别说了,萍。”他的眼睛里突然射出一种异样的感情,我没有回避他的眼光。“说起过去,我应该感谢你,萍,是你……”“克云。”他的话没有说完,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胸中激**着的感情的潮水;扑在他的肩上,把睑紧贴在他那散乱的头发上……我感觉到,他在剧烈的颤抖着。突然,他推开我,“萍,范萍,我们的过去和今天,都使我感到幸福,我不知怎样感谢你。够了……去追求真正属于你的东西吧。你知道……”他又望着窗外,脸上恢复了平静的神情,“我的病……”“不要说了,克云,除了你,我……”“你错了。”他并没有回过头来,“我没有权利。那样,我会更加痛苦的。”“为什么?”我不解地问。“我的良心……”他再也没有说下去,我真想倒在他的怀里让他抚摸我,可是他回过头来,坚决地说:“你如果不肯听我的话,那么,请你永远不要到我这儿来!”我呆住了,望着他那严厉的表情,再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张老头回来了。我噙着泪水,离开了他的病房。
晚上,我去找内科陈主任和崔院长。陈主任到市卫生厅开会去了,崔院长听我诉说了克云的病情后,说道:“晤,那个病例,安文好像跟我谈过,医院大力支持。不过,范萍同志,还是要相信科学的……好吧,我找安文谈谈。”
谈谈?会有效果吗?我真想和崔院长谈谈安文的一切,可是那样妥当吗?如果能给克云换一个主治医生,那该多好啊!然而,这可能吗?后天,等陈主任回来了,再去找找他。
唉,我也是个医生呀!我为什么就不能治他的病呢?望着那半圆的月亮,它也像在讥笑我。我惭愧地想哭。
克云
我预想中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自从那天她诉说了自己的一切之后,我就感觉到常常有两只明亮的眼睛在注视着我。我的心头虽然多次涌起过去的情景,陷入一种幸福之中,有时她微微地一笑,就会勾起我的感情,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搔动我的整个身心,但我忍耐住了。每当我不能控制自己的时候,我就命令自己:你在出卖自己的灵魂,在亵渎一种伟大的友谊!你必须明白自己随时可能到来的那么一天,你不能再让任何人负担你感情上的债务。因此,我冷淡她,故意使她伤心。可是,我越是这样,她越是亲近我。下午,她的感情终于爆发了,该死的我,那时却怎么不清醒了呢?当我感觉到她的心跳时,我心中闪过一个念头:我剩下的时间大概不会很久了,就让我尽情地体验一下爱的幸福吧……可是,正当我伸出手搂抱她时,我的大脑里响起了威严的两个字:可耻!我缩回手,推开了她。面对她的真诚和坦白,我感到无地自容,也深深地为自己自私、卑鄙的想法而内疚,我还有什么权利夺取她的幸福,让她跟我一起度完属于我的最后一点时光呢?够了,我得到了一种真正无私的感情,还有什么不满足呢?青春是属于她的,她已经二十八岁了。
我知道,她还会来的,但无论如何,我要说服她。怎样说服呢?……对了,就这样,只有这样了。那里,也正需要我呢。
范萍
万万没有想到:克云上午就出院了。今天,我去市卫生厅参加了一个大会.在那儿见了陈主任,他答应让克云继续住院治疗,并且说,会议延长一天,明天才能结束。回来后,我去克云的病房,刚进住院大楼,碰见了安文。他告诉我:克云已经出院了。什么?!我脑子顿时爆炸了一般,急忙朝病房跑去,推开门,床铺是空的,他,真的走了!张老头告诉我:是安医生通知他出院的,并代他办了出院手续,把克云送出了病房。“克云一听叫他出院,高兴极了,也不要人接就走了。他让我代他向你问候,表示感谢。还说以后会来看你的。他真是个怪人!”张老头叹息着。他还说了些什么,我再也没有听进去。我跑出住院大楼,赶到安文的宿舍,他正躺在沙发上抽烟。“你,”我指着他质问:“谁让克云出院的?”“谁?”他不屑地瞥了我一眼,“昨天下午会诊会议决定的。”“哦?为什么不通知我参加?”“你——”他笑了笑,“昨天下午的会助理医生都没有参加。怎么?”他站起来,“还舍不得抛弃你那愚蠢的想法吗?哼!想不到,一个快死的人,还值得你那样地留恋?人生哪,真是千奇百怪!”说完,他背转过身子,慢慢地吐着烟圈。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了安文的房间,也不知道是什么念头驱使我乘上了这趟列车。田野的景色多么迷人啊!微风阵阵,吹拂着我的头和脸,我浑身轻松了许多,多少天来的烦恼、忧虑、痛苦、愤恨一下子**然无迹了。那边,在太阳快要升起的地方,已经出现了彩霞,一道浅红色的彩虹正在逐渐伸长,又是一个晴朗的天!列车在吼叫,我仿佛听见那是一声雄浑的召唤,那是谁的,他的吗?我的心砰然跳动了……哦,麦穗都已出齐了,迎面吹来的风好像带着一股甜香,我闭上了眼睛……片刻,当我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不远处有一座桥,我立刻激动起来,再朝前,那有一片树的地方,一定是他们学校了!“呜——”列车在一阵长吼声中,终于减慢了车速,驶上了那座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