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黄河的子孙

黄河岸上,亮起了一根蜡烛。

蜡烛旁,插着一根香。

太阳下去了很一阵,但并没有透黑,西边山头那儿,挂着一抹微红的晚霞。一些晚归的鸟儿,喳喳叫着,霎时,就无影无踪了。

微风,悄悄地吹。蜡烛的亮光,无力地摇晃着。

这是一块三角地。根前老汉在东北角的几座坟墓前哆哆嗦嗦地燃着了蜡烛和香,在竹笼旁坐下来。他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好久,都没有动一动。黄河的水在沉闷的轰响,带着初春的召唤,震**在广阔的原野。

燃烧的蜡烛前,是一张刻满皱纹的泥土般的脸和一双浑浊无神的眼。宽大的额头,闪动着一丝儿亮光。他抓着膝盖的手,粗大的指节间弯弯曲曲,上面镶嵌着横竖交织着的老化了的指关节纹。两个中指关节,像裂开了一般,有两个浅槽。

晚风沉寂了。蜡烛,亮了一些,也不摇晃了。暮色正从根前老汉身边溜走,他一点也不知觉。

晚饭时分,儿子披着一身草屑回家了,告诉他明天宏录就要来签订转地的合同。问他咋办。因为他的执拗,儿子已经耐心地等待了两个多月。两个月中,尽管儿子的神情不时流露出焦急和烦躁,但没有他一句话,儿子总不敢轻举妄动。可眼下,马上就要开春了,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了。

刚过罢年,根前老汉就看出一点端倪了。儿子不正正经经地给麦地上粪、灌水,隔几天就往城里跑。整天和福生嘀嘀咕咕,窜来窜去。他心里起了疑:这龟儿子莫不是也要捣腾什么生意,或者操办什么工厂?他问儿子,儿子笑笑:“爹,你都七十二了,等着享福吧,甭操闲心了。”

享福?根前老汉一阵伤心。这龟儿子哪里知道他的心!要是人活着,光为了享福,他宁愿活着喂狗!他担心的是儿子会忘了根本。民以食为天,而食,不是从土里长出来的么?农民种庄稼就是根本,国家没粮食就要亡国,人没粮食就要饿死。粮,粮!他的奋斗目标就是一年攒下两年的粮,到时候管它什么天灾地灾,狗灾猪灾,咱都可以舒舒服眼地睡大觉了。趁着现时政策好,还不赶快闹腾一阵,还等啥呢?还有几年活头?否则,他拿什么脸面去见老祖宗!哼,享福.你龟儿子想享福了,我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他想起了爷爷和父亲。爷爷为开这块河滩地,累瞎了双眼,死时让父亲捧着一块三角地的土,跪在他床前。爷爷一字一句地叮嘱:“这三角地,赵家的江山,我交给你了。”他颤抖着伸出手,要父亲去拿酒。酒来了,他先是喘息着,把酒碗端起,绕着三角地的土洒了一圈,然后放在唇边一饮而尽……而父亲,他的遭遇更惨,为了不让王大胡子霸占这块地.硬是被打断了三条肋骨……他二十岁那年,黄河在这儿决了堤.咆哮的洪水铺天盖地……父亲躺在**,死活不让他背走。“出去也活不了几天,还能把身子埋在外乡的土里?”父亲拿出一个红布包,“这是黄河岸边的土,带着,以后跟它一块回来……”洪水扑进门,他一咬牙,背起父亲。谁知,到了深水处,父亲却一骨碌滚下去……田野的黄昏是静谧的世界。风吹过来,带着初春的寒气。根前老汉眼花了,耳却不很聋。他闭上眼,静听着大千世界的回声。远处不知哪个村子的高音喇叭在唱歌,雄浑而又缥缈:

“……啊!黄河!

你是中华民族的摇篮,

五千年的古国文化,

从你这儿发源……”

一听见黄河的歌声,根前老汉的心就仿佛要沸腾起来。在他的心目中,再没有比黄河更伟大、更宽阔的河了。黄河湾上,又一次传来河水闹春的轰轰声,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霎那间,那轰轰声仿佛变成“回来,回来”的呼唤声。他一惊,猛地睁开眼,什么也没有,只有脚下燃烧的蜡烛和香火。

爹,我回来了!根前老汉在心中回应着。他在陕西流落了二十几年后,终于回到黄河岸边。土改时,政府又将这七亩六分三角地分给了他。分到地的那天,他领着妻子儿女,在地头燃响了鞭炮,“霹叭!霹叭!”他亲手将父亲给自己的红布包打开,将那块饱蘸着祖辈血汗的土块一把一把扬到了三角地里。黄河,我回来了,回来啦l像孩儿回到娘的怀抱,他的胸中滚烫着幸福的热浪,猛地扑倒在三角地里……合作化时,他伤心了好几年。当他的七亩六分三角地被淹没在几百亩大片地中时,他见人就骂娘,以至于县上派来的工作队长老董以为他得了神经病。后来,他的心慢慢平静了,只不过每当随大伙儿来三角地干活时,仿佛一旦之间变成少年,连胳膊腿,也有劲了。而且,看见旁人那样漫不经心地干活,会忍不住大声斥责:“粪是那样扬?”“草锄净了么。眼窝长在脚后跟啦!”别人不服气地顶他:“大叔,这三角地还能姓赵么?”“哼,姓赵不姓赵,那还说不准哩!”每天傍晚.他都要到三角地头坐坐,抽几袋烟。有时竟然神不守舍地把别的地头的粪块扔到三角地里……过了二十多年,世事果然颠了个倒。根前老汉的话应验了。“分地!”当儿子喜冲冲地回家告诉他时,他揪住儿子的领口,“真个的?”当儿子肯定地点点头时,他神魂颠倒.抱了个酒瓶子,跑到三角地头——老祖宗的墓前,醉一般地瘫倒了。

三角地的重新获得,根前老汉像年轻了十岁,天没明就起来拾粪,黑得看不见了还在地里摸石子……“根前叔,给地里种金子呀?”有人善意地和他取笑。“就指望它抱个金孙子呢。”他掏出烟袋,坐在地头喘息,细眯着眼,从地这头望到地那头,沉浸在无限的满足和喜悦之中。“根前叔,有七十几丁吧?”路旁有人问他。他惊醒了:“没,没,才六十几。”他觉得自己还不老,赵家的江山在他手里要红火起来呢。有这三角地,天王老子都挡不住赵家的日子冒节节地往上窜!哦,三角地,赵家的**,赵家的救星!他计划着,过几年在后院再盖三间大瓦房,砖墙红瓦松木檩,鸡猪牛羊一大群,院子里铺上水泥地,院墙上架起葡萄架,买一个景德镇的洋茶壶,抱个收音机听豫剧……蜡烛光在微微摇曳。根前老汉浑身打了个冷颤。他揉了揉老花的眼,从梦境中醒了过来。梦哟,一场梦!可恨的儿子!两个月前,儿子犹豫着告诉他:他想联合福生几家办一个纸浆厂,把自家的三角地转让给宏录家。啥?儿子的话刚一落点,他抡起了巴掌,要不是儿子躲得快,那一记有力的巴掌非打得儿子趴下不可!哼,翅膀硬了,想当这个家,我还没死呢。办厂,办你娘的啥鸡巴厂,你龟儿子没瞧瞧自己的长楣!记得他逃荒到陕西时,曾在一家纸浆厂做过工。人家啥人?走路一摇一摆的,胡子比咱的头发都长。就那还请外国人指点呢。让地?谁敢动三角地一指头,我豁出老命咧!

“爹,你听我说……”

“滚你妈的蛋!”根前老汉一脚踢翻了儿子放在他脚边的小板凳,气哼哼地出门了。

儿子碰了钉子,并没有死心,也没有让步。几次,他都装着睡下了,儿子才回来——又他娘的日鬼到半夜。不知为啥,根前老汉想哭,想跪在爹跟前、娘跟前哭!儿子摸进他的屋,开了电灯。默默地坐在他的床边。他期待着儿子说话,给自己认错。他听得见儿子男子汉般出气的声音,不由得一阵亲切和宽慰。然而,儿子总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一声不响地守着他床边。末了,儿子说:“爹,你好好睡吧。”然后给他掖了掖被头,关灯出去了。门儿吱儿一一响,他才把头伸出来,舒了一口气。他瞧见枕头旁放着一瓶酒,开了灯一看,“白兰地”,他最喜欢喝的。可是,他却痛苦地没了一丝力气,他明白了儿子铁石般的心。完了,儿子背叛了祖宗,忘了根本……那些日子,家庭笼罩着阴沉和僵滞的气氛。每到吃饭时分,根前老汉就没了人影,儿子、媳妇、孙子满村找,儿子几次甚至都寻出村,在村口的机井前看了一遍又一遍……哼,死,你龟儿子盼老子死,老子才不死呢。死了你好踢踏赵家的江山!想到这儿,他就不知道从哪个旮旯站起来,迈着瓷实的步子回去坐在饭桌前,威严地看着儿媳给他端出热腾腾的饭菜,等他掌起筷子,一家人才安然落座。饭桌旁,谁也不敢瞧他一眼。

根前老汉觉出了自己的威严仍然震慑着这个家庭,他放心了。可是,他半句话也不说,他还要等待,等待儿子给他认错。那时,他要叫儿子跪上,像爷爷当年对父亲那样,让儿子捧着三角地的泥土,将酒洒在土上……然而,那样庄严的时刻终于没有出现。儿子似乎也在等待什么,默默地忙来忙去。根前老汉恐惶了,失望了,拼命地喝酒,两天一瓶“白兰地”。他大把大把地花钱,不过了,赵家的日子不过了,赵家的_砖一瓦他都不想留给儿子咧!然而他喝醉酒的时候,却忍不住要落下几滴饱经沧桑的泪水。

终于,在一天晚上,他没有回去吃饭。他扛了一把镢头和一把锨,奔向三角地。在靠近祖宗坟墓的地头,他抡开了镢头。他要挖一口井!自从把三角地重新分给他后,他就要儿子打井。村北二百多亩地,只有一口井,天旱时一家家轮着浇水,掐指头算日子,掐得人心都要烂成八瓣子!可是,不听话的儿子总是一拖再拖。今个,他非要挖成这口井,叫儿子死了那份心!你龟儿子要把地给人,先把你老了塞在井里头再说!

他哼哧着,吃力地一镢一镢地挖。一锨一锨地撂。老哩,不行哩,挖一层,他坐着喘一口气,镢头锨一下比一下沉……“爹——”

远处,传来儿子焦急的呼唤。龟儿子来咧,我还当你死了哩。他不出声,弓着腰,一锨,又一锨。儿子来了就好,我要守着他,叫他挖到天透亮。

“爹,你疯了!”儿子赶到跟前,一把夺过铁锨。他打了个趔趄,儿子忙扶住他。

“你,滚开!”他推开儿子,操起地上的镢头,又狠劲地抡起来。

“爹!”儿子又接过就要抡下来的镢头,平静地说:“要挖,也该我。”

哦——根前老汉心头一喜:看来,儿子怕自己了,被自己治服了!他凝视着黑暗中的儿子,真想过去搂住他。儿子毕竟是儿子!

“可是,爹,”儿子搀着他在地头蹲下,“这几亩地,打一口井值得么?打得浅了天一旱就没水,打得深了又非得打成机井。这,又得请打井队,要买砖,买水泵,买马达,几千块钱呢。七亩地一年能打多少粮?值多少钱?这个账你算过么?”

“可这是几辈子的事!”根前老汉倔犟地喊着,“我算不了一年的帐,可是会算一辈子,几辈子的帐!赵家有子有孙,我不信七亩地就值不下几千块钱!只要赵家不绝种,”他站起来,指着儿子,跨前一步,“这井就不会亏我!”

“几十年,几百年后,谁又能知道世事是啥样子?”儿子没有退后,依然坚定地站着。他比父亲几乎高了一头。“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要引黄河水浇地呢。再说,这几亩地,谁又敢担保几十年后还是咱赵家的?那时,也许这儿都变成洋楼呢。”他尊重着父亲的一贯叫法,把楼房叫“洋楼”。父亲瞧不起城里的楼房,“几十家子住一疙瘩,撒尿都欺负人哩!”

“那我管不着!”根前老汉毫不让步。他逼视着高大的儿子,“我是你老子,我要你挖井,挖井!现在就挖!”他拾起镢头,递给儿子,苍老的语调中透射着威严:

“挖!”

“爹!”儿子没有动,声音中含着坚强和悲哀。

“我不是你爹!”根前老汉一声长嚎!他扑通一下跪在老祖宗的坟前,孩子一般地哭了起来……苍天啊,苍天,我赵根前造了啥孽?

蜡烛,在慢慢燃烧。根前老汉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毛发,都被它映得黑红,映得真切。一滴泪水,从布满细密煞纹的右眼眶滚下来:跟着,又是一滴……他浑身摇晃着,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

一阵风吹过,根前老汉又清醒了。他摇摇头,似乎想证实这的确不在梦中。远处,喇叭声似乎清晰了许多,深沉了许多:

“黄水奔流向东方,

河流万里长。

水又急,浪又高,

奔腾叫啸成虎狼。

开河堤,筑堤防,

河东千里成平壤……”

“爹——”

“爷爷——”

远处,又隐隐约约传来儿子和孙子的呼喊声。声音模模糊糊,至少在村外的桥上。儿子和孙子会寻到三角地来的。他的心禁不住一阵欣慰。

那天晚上,他头一次当着儿子面哭得那般伤心。儿子跟着也跪在祖宗的坟前,但他没有哭,也没有劝他,就那样陪着他跪着。暮春的晚风依然凄厉,黄河湾上依然轰轰作响……后来,儿媳来了,两个孙子也来了,都默无声息地陪着他们父子跪了下来。一家三代五口人,在苍茫的天穹下,肃然跪着……第二天,早饭时分,儿媳推开公公的门,不禁怔住了:他的**,只剩下了一张凉冰冰的席。

根前老汉走了,带着铺盖走了。

全家慌神了,早饭顾不上吃,兵分三路去找。可是该找的地方都找了,一天过去了,还不见老汉的踪影。晚上,全村人都晓得了,不少人打着手电,追寻到黄河湾……十几里路方圆的酣睡的人,都被一声声呼喊惊醒:

“根前大叔——”

“根前大爷——”

黄河湾上。只有轰轰的响声回应着人们的呼唤。

根前老汉想去哪儿?其实自己都弄不清楚。反正他不想再见儿子了,也无颜再见三角地了。走吧。走到哪儿算哪儿,就像四十年前逃荒那样。剩一把老骨头了,哪儿黄土不埋人?

他夹着铺盖,颤巍巍的.走一阵歇一会。冬夜的寒风,鞭子般地抽打着身上的骨胳,有时候他就抱着铺盖缩成一团,终于.在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的时候,他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他是累了,一夜未曾合眼……“老哥,醒醒,醒醒。”

朦胧中,根前老汉被人唤醒了。一个六十开外的老人抓着他的肩膀,蹲在他跟前。天色已经有些亮了。

“走,家去暖和暖和。”那老人夹起他的铺盖,一手操着铁锨,不由分说就扯着他朝不远的一个村子走去。

“看你这样儿不是外地人,怕是跟娃们呕气了吧?”那人边走边叨叨,“唉,如今的娃们也真是不像话,咱们那会儿谁敢翻老人半句嘴,如今动不动就把老人给出撵……有时候我就想,咱还能活几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们去,谁有多大本事耍多大本事!”

说话间,到村口了。一辆大轿车迎面开来,“吱——”一声停在他们面前,从驾驶台上跳下一个小伙子。

“爹,你又去拾粪了,没事儿不会躺着歇歇。”小伙子嗔怪地看着他的父亲,一转眼,瞧见了根前老汉,“爹,这是……”

“客人。”那老人二话没说,扯着根前老汉走进一幢小楼。一进门,根前老汉花了眼,手脚都没地方搁了。水磨石地板光得没个土星星,墙壁自得耀人眼,几对沙发摆在靠墙……“出来了,就在这儿住几天。”那老人扶他在沙发上坐下。根前老汉像坐在棉花包上,浑身都没了劲儿。“咱哥俩好好扯扯.啥也别惦念。就跟我这会儿一样,闲得发慌就出门拾粪,管他谁家的地,到谁家地头就扔谁家地里。唉。反正咱也没地哩。”

“你也没地咧?”根前老汉一吃惊,猛然想起那辆大轿子车。

“嘿,自家几买的!一天给城里跑两趟,拉客。”那老人说着,给他端来了热腾腾的茶。根前老汉心头一阵温暖。

根前老汉在老人的**睡了一觉。不知为啥,在这屋里就觉得跟在自己家里一样。他陡然产生一个念头:我赵家也要有这样一幢小楼,也要有沙发、汽车。哦,那才算真正的家产哩。

睡起来,那老人陪他在村里村外转了一圈。这村子靠着黄河渡口,渡口一幢幢楼房,一座座厂房、烟囱,门口,都挂着新崭崭的牌子。老人告诉他这儿是铝铂厂,那儿是淀粉厂,还有什么服装公司、家用电器行……河面上,迎着浊黄的浪涛,翩然过来一艘帆船,男子汉的唱腔从河面上飞过来:

“张老三,我问你:

你的家乡在哪里?”

船上马上响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对答:

“我的家,在山西,

过河还有三百里……”

跟老人回到屋里,根前老汉痴呆了。几十年来在他脑子中形成的根深蒂固的土地观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搞懵了。世事乱了,乱了!他活了一辈子,拼了一辈子,除了三间瓦房,还给赵家的后人留下了什么呢?他羞愧了,羞愧得无地自容:根前哪根前,你没有把世事看准哟……晚饭后,老人一家老小陪他看彩色电视,热热闹闹的,谁也没问他是哪儿的,为啥跑出来了?电视上花花绿绿的,根前老汉也瞅不准。但人家好心好意.他也不好意思走开。看罢电视,他睡在那老人的脚头,再也合不上眼了:我回呀,这儿再好也是人家的。不知怎么,他想起儿子他们来。他们这会儿不知能急成啥样子呢。不知底的人,还当儿子、媳妇不孝顺呢。唉,唉!咱给娃们丢了一回人,你这糊涂的老汉哟!

第二天天刚透亮,那老人就把他推醒了:“老哥,起来,看准来咧。”老人啥时起床的他一点都不知道。

“爹!”儿子扑了进来。

“爷爷!”孙子上前抱住他的脖子。

村子里的人都拥进屋来。根前老汉眼窝一闭,两行泪水滚了出来……“爹——

“爷爷——”

儿子和孙子的喊声愈来愈近了。远处的公路上传来汽车“隆隆”的响声,在这初春盼夜里,两道长长的灯光很快地掠过三角地的一角,又消失在茫茫原野。黄河的轰轰响声更加雄浑激昂,远处的喇叭声愈加响亮了:

“怒吼吧,黄河!

怒吼吧,黄河!

掀起你的怒涛,

发出你的狂叫……”

啊,黄河——黄河!根前老汉睁大了眼,朝着漆黑的黄河望去,眼前仿佛泛起那黄金般的水波,黄金般的泥土。记得童年时,母亲带他到河滩挑野菜,指着一片浩淼的河面,“根儿,爱它吗?”

“爱。”他伏在母亲宽阔的胸脯上,望着翻腾的河水,幼小的心灵无比充实、满足。

“记住它,到哪儿都不能忘了……”母亲还说了些什么,他记不得了,只记得她面对着黄河站了很久……父亲告诉他:你娘并不是黄河岸边人,家在很远很远的一个山沟。做姑娘时,她来这儿讨饭,一眼就迷上了这汹涌澎湃的河水和广阔无边的地土。她站在黄河岸边,告诉同伴们:“我不走了,在这儿落脚了!”

傍晚,他跌跌撞撞地来到黄河岸边,回忆童年的往事,禁不住热血沸腾。黄河岸啊,他天真的童年的乐园!他和一群光腚的孩子在这里挖野菜、斗蛐蛐、放风筝……夏天,茂密的浓荫里,知了在欢乐地叫。金黄色的水浪中,一条破木船载着过往的人颠簸着,在他们看来是那样地壮观。那时,他是孩子头,领着面黄肌瘦的伙伴们和胖得皮球似的富人家的孩子打架。胜利了,他们欢腾着聚在一块儿,做着天真的梦:

“长大了我要驾船!

“我要开飞机!

“我要当皇上!”……

那时候,他说过要干什么,现在已忘得一千二净了,反正比他的伙伴们的理想伟大的多哩!啊,那个年纪,他们哪来的那么多的幻想。那么野的勇气?此时此刻,他明白了:黄河的子孙就应该像黄河那样具有宽广的胸怀和伟大的理想。

“黄河之水天上来,

排山倒海,

汹涌澎湃,

奔腾叫嚣,

使人肝胆破裂!”

远处的喇叭声雄壮有力,似乎在回应着根前老汉激**的思绪。

根前老汉立在黄河岸上。夕阳,把黄河又燃烧起来,整个河面喧腾着色彩斑斓的巨浪。赤铜色的浪花冲撞着,簇拥着,怒吼着。也好多年都没有这样认真地看过黄河的壮观景象了,青春的热血霎时涌向他的全身……他告别了傍晚的黄河,奔回家里挎上竹篮,盛了一壶黄酒,拿上香火,来到三角地。

蜡烛,燃得只有半指长了。

风,又大起来。根前老汉抬起满是露水的手掌,骨缝里都像进水了。他从竹笼里取出酒壶,把黄酒倒在瓷碗里,双手捧起,对着老祖宗的坟墓洒了一圈,在心里默默念着:爷爷、父亲、母亲,你们放心吧,不指望这三角地,咱赵家照样红火!他跪在老祖宗的坟前,郑重而虔诚地磕了一个头。

他又倒了第二碗,泼在了麦苗上,算是和三角地的告别。他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脚,寒露浸湿了裤腿,凉冰冰的。他索性把没有湿的地方贴在麦苗上。气候是有些反常,麦苗要能直起腰。就要暖和暖和呢,他要用身子的温热给麦苗取暖。可是,三角地这么大,有这么多的麦苗,你暖得过来么?他伸出手,在满是露水的湿漉漉的麦苗上抚摸着,之后,又久久地把双手按在一个地方。像是怕惊醒了刚刚熟睡的婴儿。睡吧,睡吧,睡个安生觉,明天好精精神神地去见你的新主人……默默地喘息了一会,他又倒了第三碗。这碗给谁呢?他想了想:还是给儿子他们的纸浆厂吧!儿子说过几年人们都要修楼房,这纸浆可是个热门货呢,刷在墙上自光自光的……那么,就愿他们的纸浆厂办得红红火火,一年胜过一年!儿子,你不要给赵家丢人,不要给黄河丢脸!干吧,好好干吧,把世事弄得越大越好,把黄河两岸翻腾得越美越好。你要记住,你是黄河的子孙!

“爹——

“爷爷——”

脚步声近了,近了。脚下,香也暗了,蜡烛也熄灭了。根前老汉猛地抬起头,望着儿子和孙子愈来愈近的身影,禁不住想大声喊道:

“啊,黄河的子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