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雨巷
这是一条倾斜、弯曲而狭长的小巷,青石铺砌的路面。行人的脚步,“嗒嗒嗒嗒……”,叩响一串清脆的音符。小巷两旁,不知谁家的院墙头上,伸出一株株绿色的杏枝和槐枝……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在枝条上,沙沙地响。
这是春天……
倩倩吃力地拉着架子车,头也不抬地走着。
早饭时,妈妈说天阴着,让她记着带上那件棕色的雨衣。说完,她放下碗筷,取下墙上挂着的那把黑伞匆匆地走出门。唉,上早班的母亲,总是这样……倩倩叹了口气。
一会儿,楠楠也背着书包匆匆地走了。她叫了声“姐姐”,倩倩“唔”了声,看也没看她一眼。爸爸躺在**咳嗽着,望着倩倩收拾锅碗的背影。“咳儿……咳儿!”随着是几声吐痰的喘息声。倩倩的心头蒙着一层淡淡的雾。
洗了碗,倩倩在梳头。镜子里映出一张稍显苍白而消瘦的脸,对她皱着眉。她发觉自己一点也不漂亮。爸爸咳嗽了一阵说:“倩儿,天不好,带上雨衣吧。”她没有应声,朝窗外看了看,黑沉沉的。也许下不下来的。她想。
往架子车上装了六个纸箱,下边三个,上边三个。倩倩犹豫了会,拉着车子走出街门,身后,那“咳儿……”的声音中似乎夹杂着“倩儿……”的呼唤。爸爸也真是,没害病的时候并不像这么唠叨。
穿过这条小巷,才是她摆摊的地方。好在有居委会委邓大妈的帮忙,才把她分到有天棚的那一摆儿。天棚是墨绿色的,好看是好看,可是并没有墙,每天清晨把货拉来,傍晚又得拉回去。倩倩得打起精神,在摊前坐上十几个小时,连上厕所都像赶快到点的车。这她不怕,怕的就是这往返的搬运。回去还好说,一路慢下坡;来呢,就得使出全身的劲。
什么时候能给那天棚下堵个墙,安个门就好了。她不止一次地向邓大妈诉苦。“孩子,没法啊,个体户这么多,就这一溜天棚,也请示了五个月呢。”邓大妈爱怜地瞅着她的瘦削的肩膀,叹了口气:“忍着点,孩子,总会有的。”
是的,总会有的。倩倩相信。她不敢奢望自己能成为国家正式的,况且现在招工的机会越来越少了,传说以后不管啥单位都招临时工。只要能不让她拉着架子车穿过那倾斜的小巷,她就满足了。
小巷少说也有五百米。也许是今天心情不好,没有二百米倩倩就淌汗了,往常并没有这样厉害。起风了,小巷里更昏暗了。杏枝和槐枝开始摇曳。接着,雨点纷纷落下来。行人都急匆匆的,一个骑自行车的冒失小伙子还差点撞在她的车辕上,“瞎了眼!”倩倩侧过头,低声地狠狠地骂了句。小伙子并没有回头,一溜烟走了。倩倩一阵委屈。很快地,雨水和她脸上的汗水交融在一起了。又走了一百米,她的浅蓝色的外套已经潮湿了,头发上往下滴着水。她干脆不抬头,任凭雨点儿侵袭。
青石路面,白亮了些,却有些光滑了。
她弓着腰,吃力地,一步,两步……
怎么?倩倩突然觉得雨点好像绕着她似的,都飘到她的身外去了。她头上好像有一片圆圆的晴空,跟着她走。奇怪?她猛一扬头,一顶缀着淡红色圆点的雨伞遮住了她的视线。陡然间,她冰凉的心里像闪过一团火,红色给人以温暖.哪怕是淡淡的红。倩倩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急忙将扬起的头偏向左侧:啊,男人!
霎那间,那团温暖的火熄灭了,倩倩的眼前闪射着一个个黑色的圆点。一种女性的警觉和疑心使她涌上来的血液又倒退回去,地索性放下车辕。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带着挑衅的目光:“请你文明点!”
“哦……”她的逼视使他打了个哆嗦。她的目光中一定进射着冰冷的白光。很快,他的目光落在她的湿淋淋的头发和衣服上,他宽容地笑了笑。“下雨,你拉着车,这路又……”他低下头,望着路面。
倩倩透过他的笑,看出他是一个青年,消瘦的脸,窄窄的下巴,好像比她还矮一点。
他的伞仍然挡在她的头上。
“我不稀罕!”倩倩抓过车辕,猛地一使劲。车轮便飞快地向前滚了几圈,可是很快又慢下来。
雨点,很快地大了起来。一个趔趄,倩倩差点滑倒。一个纸箱摇晃着,终于滚到了青石路面上。
“等等。”他犹豫了片刻,紧追了几步,赶上她的车予,把滚下去的纸箱拎起来,放在车上,又紧了紧绳。然后,他把伞撑在她的头顶,一只手搭在车辕上。倩倩羞恼了,一赌气,拉动了车子,却突然感到轻了许多。
倩倩的脸颊被烧痛了。她在心里冷笑了一声,让你自作多情吧!这样能换得一个姑娘的好感,甚至获取她的心么?倩倩再不是三年前的倩倩了,倩倩二十三岁了,再不会那样容易上当了!
“倩儿,男人的心看不透……”她和他的认识,不也就在这蒙蒙春雨的小巷吗?他不就是借着倩倩的幼稚轻而易举地换取了她的好感吗?实际上,他不过帮她推了不到五十米呀!——那时她把爱看得那样神圣,又那样简单……当他那丑恶的目的最终被倩倩拒绝之后——天哪,最差那么一点,她就要屈服了。他气歪了脸孔,打了她一个耳光!妈妈流着泪,在床边给她掖着被子,抚摸着她抽搐着的瘦削的肩头。她甩开了妈妈的手,像在抱怨她说的太晚了!恨不是无缘无故的,爱也不是无缘无故的。从这天起,倩倩才懂得了一些人生的哲理。她学会了用冷漠的心来窥探任何一个对她有过笑脸的男人。她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
他们就这样默无声息地穿过了狭长的雨巷。倩倩停下车辕,打量着他被雨淋得湿透的上衣,嘴角闪过一股得意的嘲笑,她在等着他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几弄几号?”那个他,就是在这儿问她的。那天,他也是湿漉漉的。她感动得想哭。
“……”还远吗?他也站住了,有些犹豫地望着刷刷的雨,又有些焦急地看着腕上的表。雨水。将他额前的头发贴在眉睫上,水珠顺着鼻翼流在下巴上,又滴在上衣第二个纽扣上。活该!倩倩报复似地骂着。她的心头闪过另外一个男人的脸,那却是宽大的,棱骨鲜明,并不像跟前的他。
“我自己会走!”倩倩猛地向右掉转车辕,朝着大街那面走去。路平稳了,她松快地出了口气。前边不远,就是那熟悉的天棚了。晶亮的雨珠,在它上面碰落下来……雨中的天棚格外鲜绿、透亮,完全脱去了那半是墨绿色的外壳。
倩倩笑了,不由自主地回头一望:他撑着伞,保护着自己。急匆匆地向大街那头走去.不时将左臀微微抬起。仿佛在瞅着腕上的表。绿色的春雨,将那缀着红圆点的伞染得像一团火。那团火,渐渐远去,很快就要在细雨蒙蒙的街头熄灭了。
倩倩的心头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惆怅。她放下车辕。呆呆地瞧着他的背影站了许久。她期待什么?也许他一个短暂的无意的回头——哪怕是步履缓慢一些,也会使她感到无限的永久地满足……日子一天一天,不觉已是五月。小巷墙头的杏黄得闪亮,雪白的槐花开了满枝,小巷笼罩着醉人的甜香。时间的流逝.将倩倩心上那仅有的一丝淡淡的悔意也冲洗得干干净净。她不再留心他的出现,似乎忘却了他。这时节,爸爸的病又重起来。这天中午时分,浓黑的乌云开始在西天盘桓,不久便慢慢地向中天移动。大街上刚才还晃人眼的亮光不见了,行人加快了脚步。倩倩刚吃过两碗馄饨回到摊前——过去,她的午饭都是在乔大婶的摊子上吃。父亲的午饭是楠楠放学在街上买回去的。这时,楠楠突然喘息着跑来,说爸爸吐血了。什么?倩倩心一惊,把摊子丢给乔大婶,和楠楠飞快地穿过小巷.赶了回去。
血!爸爸在急剧咳嗽。她去邻居家找了辆架子车,和楠髓将爸爸扶到车子上。“楠楠,你去上学。”她果断地命令着。她知道妹妹感情的脆弱。
去医院,仍然要经过那条倾斜、弯曲而狭长的小巷,向左拐二里多路。倩倩拉着爸爸,走进青石铺砌的越来越昏暗的小巷。夏日的雨,说来便到。在小巷深处,几声雷响过后.劈头盖脑的白亮亮的雨点便砸下来。糟了,一慌张,忘了带雨布。倩倩跑了几步,凄厉的风裹着她的腿。她回头望着在大雨中呻吟的爸爸,心紧缩成一团。她向小巷两头张望着,然而,几乎每个人都是飞快地奔过倩倩身边,谁也顾不上望一眼她眼中流露出来的焦急,或者说是期望……倩倩失望了。她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爸爸身上,可是没有一分钟,衣服便被密集的、黄豆大的雨滴打得湿透。不一会,屋檐上就流下雨水,青石板上的水开始流淌。倩倩被这突然的暴雨惊得不知所措,她面临的仿佛又是一个冰冷的世界……就在这一雯那,倩倩突然想起了他那张缀着红圆点的伞。他去哪儿了?怎么再也没有出现在这小巷上?她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睁大眼睛,猛然发现小巷那头过来一张伞,红红的,被风吹得悠悠打颤。难道奇迹出现了吗?倩倩顾不上多想,扯开嗓予喊道:“快,过来——”
听见喊声,他似乎加快了脚步,小巷像燃起了一团火苗,闪过一道亮光。倩倩的心怦怦跳动了,被雨滴打得冰冷生疼的睑似乎在发热,“快!快!”
他过来了,还来不及从伞下抬起头来,倩倩就大声喊着:“伞!伞!”她指着车上。
他抬起头,打量着倩倩。哦,是他,又不像他?她抬头看伞,那上面并不是红圆点儿,而是小红花,淡淡的小红花!
他的脸孔很端正、丰满,也不像他那样瘦削。他冷冷地瞪着倩倩:“瞎喊什么?谁认识你?”他瞧着自己刚才由于奔走而溅湿的裤腿,重重地“哼”了声,愤愤地走过了车旁。
倩倩被激怒了,泪水,从她的眼里倏地夺眶而出,融着冰冷的雨水,在她的脸颊上流淌。她像疯了似的,抓起车辕,不知哪儿来的劲,拉起车子在暴雨中奔跑起来。在暴雨中闪着光亮的小巷,在她面前似乎漆黑一团……倩倩病了好多天。躺在**,她做了好多梦,奇怪的是好多回都梦到一团火。她惊惧地躲着它,而当它被寒冷吞噬的时候,她寻找它,盼望它,却无影无踪了。“火!火!”可怕的梦语常常会惊醒母亲,她恐慌地按住她,“倩儿,别怕,妈在这儿。”
她醒了,泪水滚落在枕巾上。
春光融融。到了换季时节。倩倩的摊前日见热闹起来。爸爸的病有些好转,有时也拄着棍子,拖着一双灰旧棉鞋来帮她料理摊子。她的心情也好多了。街那面老是穿着灰布衫的卖馄饨的乔大婶有一天说:“闺女,你的脸颜色正气多了。”“是吗?”倩倩不由红了脸,下意识地低着头,躲避着那些从摊前来来往往的男人们的眼光。自从那天之后.她一直注意着提防那个青年来打搅她;“喂,还认得我吗?”然后是电影票、戏票,幸亏不是大城市.要不,说不准他还会拉她去跳舞呢。哦。跳舞,看见电影上的那种事儿,她都要捂住眼睛,在心里替那些姑娘们担心。
可是,他并没有来打搅她,她也从未见过他的身影,这未免让倩倩有些疑惑了。他的淋湿了的头发和衣裳,时时在她的心底涌上一缕淡淡的悔意:他是为了我才淋成那样的。可她,连他穿的什么样式、什么颜色的衣裳都没有记住!他是工人?教师?医生?还是和她一样,也是个待业青年?对了,他那样着急地看着手表,一定是出差赶火车,火车站就在那边。那么,出差回来,他一定要来的。她会告诉他两个字;“谢谢。”当然,要掌握好温度,既不冷,也不热……如果不是夏日这场暴雨,倩倩可能会永远忘记了他。病好后,她更加沉默寡言了,被她看穿了的世界又一下子迷惘起来。她想解开这个谜,她想见到他。可是,他在哪儿?他叫什么名字?她突然想起了他似乎穿着一件有些发白的劳动布裤子。那么,他肯定是个工人?可是,这小城有大大小小几百家工厂,他在哪个工厂呢?她努力回忆那个人的模样,可惜的是,他太普通了,除了瘦削的脸膛,窄窄的下巴,个儿不高之外。其余再没有叫她可以寻找的标记。就连他的眼睛,她都没有记住!
倩倩不止一次地在下雨的清晨、会突然放下饭碗,站在巷口上,专注地望着被雨烟笼罩着的小巷。橙黄的杏从墙头消失了,雪白的槐花也纷谢了,杏枝和槐枝在晨雨中显得湿润而苍翠……妈妈惊疑她的变化,用一种十分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她,颤抖着声音问:“倩儿,谁又欺负你了?”她摇摇头。现在,她有些讨厌妈妈那忧郁的目光,那叫她觉得凄伤的声音。她可怜妈妈,生活给过她过多的痛苦。倩倩知道。有一次,她竟劝起妈妈来:“妈,世上不光有坏人。”妈的眼神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那是倩倩很少见过的。“妈知道,妈只是害怕你……”害怕,害怕!都是叫你害怕的……倩倩忽然难受得想哭。
那次雨后不久,爸爸长辞人世了。肺癌。他才五十一岁。倩倩却把这不幸归罪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和惊惶失措。她恨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有想着跑回家去取件雨衣,或者干脆把爸爸拉回家?她这时才明白过来,自己当时怀有一种十分可笑的饶幸心:一定会有人给她的头上撑一顶伞l她不知道这样的念头和企图究竟有着什么依据,反正她就清楚地意识到:我是个姑娘,是个漂亮的姑娘!
倩倩懂事了。她再也不认为生活对她是不公平的了。她不再任性地对妈妈发脾气,不再训斥楠楠不帮她做家务。那天,她见了邓大妈,竟然说要把自己那有天棚的地方让给卖馄饨的乔大婶,她年纪大了,遇到风雨,就不用乞求旁人帮她收拾摊子了。“那……你怎么办?”邓大妈惊讶地望着倩倩。仿佛在认识一个陌生人。“我……”倩倩笑了,“我年轻轻的,脚手灵便……”没有等邓大妈点头,她就跑到街那边,把乔大婶的锅、碗、炉子、桌凳,一古脑儿地搬了过来。一边搬。还一边唱着:“生活多美好,多美好……”二十岁前,她是挺喜欢唱歌的。
“好闺女……”乔大婶擦着眼窝,哽咽着。
秋天到了,小巷墙头的枝叶在慢慢苍黄,青石路面上飘洒着一片片叶子。阴雨连绵的季节里,倩倩再也不用来回往返搬运了——居委会和市管会共同投资,在街头盖起了一排排漂亮大方的店铺,淡黄的门面,红漆的柱子,差不多有证的个体户都搬了进去,倩倩也自然。刮风也罢,下雨也罢,她可以安安稳稳地坐在店铺中央。向每一个来挑选货物的人,微笑着介绍商品的质量、价格,甚至不厌其烦地任颐客一遍又一遍地挑选、试身……在过去,她是非常讨厌这种事的。
倩倩觉得眼前的世界突然明亮了。
不过,当她空着手走过那条倾斜、弯曲而狭长的小巷时,总不免有些惘然若失,尤其是在雨天,铺着落叶的青石路,一片金黄而湿润。她会无意识地认真地察看来来往往的行人,注意着那种缀着红圆点儿的伞。有时会看得人家不好意思,便向她报以友好的一笑,匆匆走了过去……她失望了,那样的伞,在这个小城里是太普遍了,在这个小巷出现的太多了,可是每次都不是他!
哦,那顶伞,太好看了,美而不艳,那红红的圆点儿,像一轮轮太阳,倩倩这才想起来,她也应该有这样一顶伞。于是。她跑遍了小城,终于买了一把。她把那件棕色雨衣。留给了楠楠。
希望、失望、希望……倩倩渐渐懂得了:他可能永远也不会出现在这小巷中了,世界这么大,也许他并不是这个小城的人。然而,他的生活一定是充盈的,他的路上一定闪耀着明丽的阳光。一想到这,她禁不住流出泪来。“我自己会走!”愚蠢、幼稚而又无情,如果换成很简单的两个字:“谢谢”,哪怕语调是冷冷的,也是一种回报。然而,现在是永不可能了。人生啊,有时简单的一句话,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也会叫人追悔不已,终生难忘。倩倩在雨中行走着,她又想到,也许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回报,或者并没有希望得到她的回报。他做的,只是一件极其平凡、普通的小事,根本值不得她大惊小怪。也许在他看来,在生活中,每个人都会做出这种平凡、普通的事。
“你能做到么?”倩倩禁不住停了脚步,扪心自问。
秋雨绵绵,行人匆匆。倩倩走着,想着,等待着……这倾斜、弯曲而狭长的雨巷,在她看来,真像一幅优美的画,十分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