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梦国是在韩家坡农场得悉女儿玉华结婚的消息的,那天,他和农场的老场长、申华和另外两个青年给玉米种子拌药,玉华骑着自行车来了。父女俩每个礼拜天都见面,索梦国不知女儿来有什么事,就停下手中的活把女儿引到农场的房里。女儿坐下后,他问:“你今天没课?”玉华说:“请假了。”梦国就说没事请什么假。玉华沉默了半会才说结婚的事。索梦国半天无语。玉华刚过二十岁就要结婚,是不是早了一些?在他眼里,玉华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女,明白不明白结婚意味着什么?他用疑虑的目光看着她,女儿却一脸的沉静。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罢罢罢,天要下雨鸟要飞,女儿迟早要嫁人,由她去吧。他遗憾的是他无暇也无心操办女儿的婚事,要是郑梅还在身边,那女儿的婚事该是多么热闹隆重,郑梅是不会随随便便打发女儿出嫁的。他不禁又叹了口气。玉华的对象毅号他见过两面,是个很沉稳的小伙子,是可以将女儿托付给他的,这多少使他放心了些。“什么时候结?”他问女儿。“五一节。”玉华回道。“那就结吧。”梦国说。玉华又问她结婚那天他回不回去,梦国笑着说:“送女出嫁,还能不回去?”

父女俩又扯了些别的话,玉华抬头看着父亲。父亲额头的皱褶有一道已经很长了,胡子也大约几个礼拜没刮了,便怜惜道:“爸,你也该找个人了。”

索梦国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自从郑梅离开他后,他一直过着独身生活。独身生活对一个中年男子来说是难以忍受的,但他凭着坚强的毅力抑制着生理上的和精神上的孤寂难耐过来了。他幻想过伴侣,但那又该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啊,他心中也是镆模糊糊的。可这些,怎么好意思对女儿讲呢。他只能感激女儿对他的关心了。

“爸都四十多了。”索梦国望着女儿凄然一笑。

“四十多了难道就老了?”玉华知道父亲不愿触及这个话题,便把父亲没有带同家的几件脏衣裳拿到农场东边的河渠渠洗了,才告辞回县上了。

玉华结婚那天,梦国回到了县上,把自己的一块旧表和二百元钱送给了女儿,“爸也没啥送你了。”玉华说:“爸,有你这片心意也就够了。”父女俩一时都有些悲伤。

第二天一早,索梦国就上了韩家坡。

韩家坡静谧恬淡的生活并不能让索梦国的心境平静下来。

自甘寂寞,对于常人来说是极其难得的,对于非常人来说也只能大部分时间能做到。经历了七年之久寂寞的索梦国抑制着精神上的生理上的空虚,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自己知道。他能够忍受寂寞和空虛,而这种忍受毕意是有限度的。此刻,女儿的出嫁打破了他心理上的平衡,女儿成家了,成人了,回到家后只剩下他和儿子玉刚两个都默无声息的男子汉了!

郑梅离开他后,女儿玉华和儿子玉刚就成了他维系感情平衡的纽带。玉刚生性内向,和他没有多少话,而玉华在他面前永远有道不完的话题,诉不尽的苦恼和欢乐,使他觉得肩上有一副担子,有天经地义的责任感和人生应承负的义务。现在女儿大了出嫁了,标志着她永远离开了他的保护,那种责任感和义务都卸去了,不由让他内心空虚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谁也无法违背这个自然规律。虽说玉华的出嫁对他来说是太突然了点,让他缺少足够的思想准备——在他眼里,玉华还是个不懂世事的孩子,但他还是接受了这个现实。然而当这个现实既成事实时,他的心境却万般空虚和寂寞。

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郑梅。大学时代的郑梅天真无邪,快乐的肷声弥漫校园,惹得多少男生想入非非,而他却对她敬而远之。他迷恋郑梅皎洁的面容和无优无虑的气质,甚至一听见她的歌声就激动不安。但他缺少自信,也讨厌男生们望着她时那痴迷的目光,因此也就把秘密一直珍藏在心底。心中有个小秘密,他觉得满足和幸福,这就够了。但让他料想不到的是在大学三年级期末考试刚刚结束的那天傍晚。傍晚的雨丝如诗如画,他独自站在教室后边的梧桐树下享受着独处的惬意。郑梅苗条的身影不知从什么地方闪出来,满脸彤红焦急不安地塞给他一张纸条儿又匆忙跑走了。他展开纸条,上面写着:“傻瓜,你是个冷血动物!”他一阵晕旋,无比的激动让他的牙齿上下碰响,他把那纸条让雨丝淋湿,拧出水来含进嘴里。

大学最后一年的恋爱生活对索梦国和郑梅来说显得太短暂了,他们只能在周未相约在田间小路上,索梦国无言地陪着郑梅走,郑梅诉说着恋上他的心境和苦楚:“你这个傻瓜呀,为啥见了我两眼高扬?”她喃喃着:“也许正是你的冷漠和高傲,触动了我的心……”索梦国就转过身来,温柔地抱住她的双肩,凝视着黑暗中那双黑眼睛。

婚后的浪漫和**逝去之后,索梦国渐渐感到了平淡和无味。郑梅如一般女性那种唠唠叨叨的表现让他觉得厌烦而又无奈,有时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她会雷霆大发歇斯底里,有时她却温柔得让人心肠欲碎。他弄不懂女人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他不想给她讲道理,也不愿解释什么,顺着她的性格一天天地过了过来。她发脾气时他就一言不吭,她温柔时他就抚摸她,而此时此刻,他也有激动,同时也有说不清的伤感。他接受了这个现实,婚姻也许就是如此。他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郑梅终于离他而去了。如果不是他的人生遭遇挫折,郑梅也许会永世伴随着他。郑梅到腊家滩的“牛棚”来看他时两眼红肿,“老索,你就当姓郑的那个女人死了。”说完那句她泣不成声,反倒让索梦国内疚起来,想到自己以前未尽到的丈夫的责任,感觉自己委屈了她,也就禁不住落下泪来。

玉华出嫁,家中唯一的女性走了,只有到这一刻索梦国才觉到了这个家庭的空落和心境的黯淡。郑梅曾给予他的温柔潜入了他的身心。他毕竟是四十岁的男子汉呀,七年多的独身生活,缺少性欲的支撑,这个男人怎么一天天、一夜夜地过来了?连索梦国自己都吃惊自己的自制力,但忍受的折磨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索梦国一连多日都陷于苦闷之中,失眼更让他精力疲竭。他躺在连生家的厦屋炕上,望着尾顶漆黑的木栓发愣。

他住的是连生家的前院厦子。关中农村的厦子有两种,一种是在正房里砌一道墙扎成,另一种是在正房的前头或后头单独盖成。单独形成的厦房都是一面流水,由柱子、平梁、斜撑,坡檁、脊擦、檐楝构成。

“这几天你咋把魂叫人给勾走了,成天想啥呢,瓷麻咯噔的。”连生的妻子雪娃在院子给娃喂奶,见他进门,忙掩住身子。索梦国在进门的一霎间,瞥见了她那白晃晃的部位,忙低下了头。两年多来,雪娃的热情大方和女人特有的细膩让他温暖,有时甚至感到难堪。

雪娃二十五岁,虽然皮肤黑了些,但一双眼睛很有神,右眼角上有颗黑痣,鼻子微翘,嘴巴小巧。仔细品味,不比画上的女人差多少。关中人常挂在嘴上的是米脂的婆娘绥德的汉。他们缺少走南闯北的胆略和经历。他们拫本不屑于走南闯北,认为那是穷得没法了才出去浪**的,有唇先人呢,老婆孩子热炕头,才是他们的正经事哩。因此他们就不晓得苏杭和哈尔滨的女子是如何个俊样。其实,关中也不乏佼女人,只不过她们的俊被黄土掩盖了,被她们的泼辣和无休止的田间劳动、家务琐事埋没了。

雪娃晃动着躯体,轻轻地哼歌谣:

“我娃睡,大羊陪,

杨家湾里掐各穗。

描了一斗半簸其,

拿回给娃烙馍馍。

烙得焦焦,

俺娃睡得悄悄;

炕得黄黄,

俺姓睡得乖乖。”

婴儿在歌谣声中吃饱了,睡着了,雪娃便把她放到炕上。炕上睡着她的丈夫连生。

索梦国舒了口气,回到他住的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