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沈大尧在县城走了几个回合之后,便发现了一个奥秘:钟楼那儿竟是县城最高处,四街小巷都以钟楼为中心向下滑去。他到县上后不是在老槐树下的茶屋喝茶听故事,就是一条街一条巷地走,走得入神时有时就忘了搭上公共汽车。这一日他回来都半夜了,神秘兮兮地对何氏说:“娃他妈,你知道县城像个啥?”何氏打着呵欠说:“你不回来,我还当你叫王八给吃了。你还想吃王八,王八不吃你,就算你有福哩。”大尧嘿嘿笑着:“都说咱县城是龟城,我还以为有卖王八呢,原来县城的样子像个王八。”何氏拉开被睡了:“你发啥子神经呢。”

往县城走了十几个回合,在那茶屋前听过几回说书之后,沈大尧终于感到没意思了。在屋里也无聊,和何氏没有多余话,他就和黑狗整天蜷在院子里。屋里的鸡和猪一见黑狗就屏声静气缩在墙角,弄得鸡不下蛋猪不长膘。尤其是那只曾耀武扬威的花花公鸡,几次在母鸡们跟前滋事被黑狗惊散便胆颤心惊,有一次黑狗叼住它的脖子差点要了它的命。老伴何氏对黑狗的作为敢怒不敢言,只是在沈大尧拉屎拉尿时才狠劲地踢黑狗几脚。黑狗委屈得溜到茅子呜呜着对沈大尧哭诉冤情,沈大尧蹲着拉屎摸摸它的头以示安慰。那阵儿他正拉稀,常常蹲在茅子好久不出来。

沈大尧闲着无聊时就引着黑狗到渭河滩去转悠,他心情好时就让黑狗跑到前头,心情不好时就让黑狗跟在他后头春天里渭河岸边叶绿花香,沈大尧无心看那草木景色径直下到了河滩。水面不宽河滩就显得空旷。他背着手走了很长一截,脱了鞋把两只鞋面相对着拍打拍打,拍打净了沙土又穿了继续游**。黑狗一声不吭地跟着他在河边走,东瞅瞅西望望有些心不在焉。他就回头骂黑狗:“你瞅你娘的尻子!这白生生的太阳光秃秃的河滩有瞅的啥!”突然间,黑狗惊叫一声站在洼水面前不走了。他正要冲着黑狗骂,黑狗的眼睛突然朝他射出异样的光。沈大尧清楚地看见它的四肢抖了几下,似退似进犹疑不定。他便背着手走近黑狗,顺着它的目光看去。不看则已,一看他便吓了一跳。那洼水中有一只乌青的龟,四肢一伸一缩,头时进时出,似乎想逃离这浅浅的水坑朝河心爬去。沈大尧注视着那只龟,脸上闪过不知是喜是优的一颤。他后退了一步,黑狗也就后退一步缩在他的裆间。他踢了黑狗一脚,黑狗却不叫只是抬头望着他等待他的训斥。沈大尧慢慢地脱下黑大襟褂子,没脱鞋踩进水中,把褂子铺在水面上,伸手按住了龟背。龟挣扎着想要逃走,他双目圆瞪,使出吃奶的劲把龟捉住放在褂子上包裹了出了水。黑狗汪汪叫起来在龟跟前示威。褂子中挣扎着的龟便缩回了头和尾巴,褂子就成了一个圆圆的形状了。

黑狗摇着尾巴尾随着提褂子的沈大尧上了河岸又回到家里。何氏一看老伴怪模怪样的提着沉腾腾的褂子回来,正惊疑着,老伴便锭开黑褂子露出了那只龟。何氏顿时变了脸色,叫道:“死老汉,你逮那回来弄啥?”沈大尧把黑褂和龟放在老榆树下,嘿嘿一笑说:“娃他妈,咱屋有邪气,让这龟给咱逼邪,神呀鬼呀的就不敢来了。说着便叫何氏给他取了烟锅来吃烟,蹲着看那龟。那龟缩着头尾和四肢一动不动,黑狗卧在黑褂旁不停地咽唾沫。

不大的功夫四邻八舍的人拥了一院子都看稀奇。有的说这龟怕能卖一千块呢,沈伯怕要发财呢;有的说卖啥,养着许能成精呢。众人就议论开该给它喂啥,有的说喂大肉,有的说喂长虫,有的说喂萝卜……众说纷纭间又挤进来好多人,一拨子人走了,又一拨子人来了,一直到吃黑饭人还不散。沈大尧任人们说啥也不吭声只是吃他的烟。

吃毕饭沈大尧让何氏腾了盛着麦面的老瓮把那只龟扣在了院子,又给瓮底加上了一块胡基,四周看看没缝了才回屋睡觉。黑狗就整夜守在那瓮旁。

沈大尧一躺上便神不守舍地睡不着,、想着那香喷喷的龟肉便不住地咽唾沫流口水,心口儿直痒痒。何氏发出粗重的鼾声,他就想着要不要分一筷子龟肉给她吃让那老东西也长生不老……想着想着他便迷糊了,迷糊了就开始做梦。梦境中那龟忽然和他对开了话:

“你就叫沈大尧?”龟扬起头说。

“你咋知道?”他惊喜地问。

“我是神我怎么能不知道。”龟回答。

“你从啥子地方来?”

“唐僧取经的路上。”

沈大尧正疑惑着它怎么从唐僧取经的路上到了渭河里,龟又说:“我知道你想吃我的肉长生不老,我是神仙你不知道?龙王派我来镇守渭河以保四方平安。我是河精有吸人血吃人心的本事,你吃了我的肉我就吃了你的心,你的心是黑的是白的我都知道。你医死了牛也就找不见你的魂了。你的魂附在我身上你知道不知道?你行了一辈子善临死却要作恶,你不怕死了受碎尸之罪。”沈大尧惊出一身冷汗,龟又怪模怪样凶煞地说:“你赶快放了我,要不然我让妖魔鬼怪来抓你……”

沈大尧出了一身冷汗醒过来。他吃惊的是他的心思怎么让龟知道了?知道了他还怎敢斗胆吃那龟肉?他战战惊惊地爬起来下了炕。何氏在他脚头还打着鼾声。他怕惊动了何氏,便没穿衣裳净尻子下了炕,悄悄拨了门闩,蹑手蹑脚地到了院子。月亮洒下满院的银辉,黑狗睁着眼卧在瓮边看着那瓮上的胡基。沈大尧还没走近那瓮,就感到脚下的地面咕咚一声,仿佛地震一般。他一个趔趄便倒在了瓮旁。那瓮发出很沉闷的一声响,黑狗警觉地站了起来。一种不祥之感顿时遍布沈大尧的整个身心。他挣扎着蹲起来小心地搬掉瓮上的胡基,又小心地揭起瓮,不由地懵了,瓮底下空空如也,那龟不见了!黑狗也惊疑了,嗅着四下寻找,满院的月光下哪有龟的影子!黑狗沿着院墙打了一会转转,忽然抬起头疯了似地朝天上那月亮狂吠咆哮。在这狂吠咆哮声中,沈大尧大脑轰地一下双目一黑便栽在了院子。

沈大尧的羊角风又犯了。

索梦国领着局上几个干部下乡来到了大营村。大营村是局上的一个测产点。夏收前夕局上到每个测产点都要去一趟。在麦田里转了一圈后他们回到村子找村干部。恰巧几个村干部都不在,索梦国便想到了沈大尧。一行人就来到沈大尧家。

何氏正在院子淘麦准备磨面,见几个干部模样的人来了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把湿手往褂子上抹。

“他叔,来了。”

“老沈在屋么?”索梦国停住脚步问。

“在呢,在呢。花花,老快给你叔他们倒水。”

说话间,花花出来了,把索梦国几个人引到屋里。沈大尧此时羊角风病刚过,睡在炕上瞪着两眼望着屋顶。

“大,来人咧。”花花走到炕前对沈大尧说。

“老沈。”索梦国走近炕边招呼。

沈大尧痴呆的目光慢馒地从屋顶收回来,看了看索梦国说:“我认得你,你就是那王八变的来勾我的魂的。我把你从渭河里捞回来你还不记我的恩,叫渭河水把你淹死了才活该。”

索梦国尴尬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心翼翼道:“老沈,我是索梦国,那年我在你屋吃了一回搅团你忘了?”

跟进来的何氏抹了抹眼窝说:“怪道我看你他叔模样熟熟的,你是老索……花花你还不老快倒水,立着瓷麻咯噔的弄啥呢。”

“我的爷呀你是老索!”沈大尧一骨碌从炕上坐起来,你得是给咱送包谷种来咧,我的爷,你的包谷种结的棒棒咋个电壶,一亩地能打两担。你甭看我在炕上睡着,啥事我都知道。我光问你一句话,你说王八跟龟有啥子不一样?”

“王八就是龟。咱乡里人叫王八,用来骂人,其实是冤枉了它。”索梦国想起屈博的话。“龟是神物,驮江山驮圣人呢。”

“这才说对了。”沈大尧目光一亮,“我把那王八捞回来应该用香火敬上,一天给它磕一百个响头。都怪我拿瓮扣上了,!你说那王八不跑才怪哩。我知道咧,知道咧。”沈大尧靠在炕角连连摇头。

花花用碗端来开水放在炕边,就回到厦子了。

“老索,我想叫你在县上给我寻个事,看门扫厠所都行,就是甭叫我给牲口看病。我一看见牲口心里头就毛焦。那王八一天到黑缠着我叫我不得安宁。”

索梦国迟疑了下说了声好。

“花花她妈,老快给老索做饭。老索把我引到县上去呀。这屋一摊子你想咋弄就咋弄,花花给你作伴。我一年回来一回,过年回来,就跟给何经伟那东西当马医一样……何经伟那东西,一个老婆不够用,养了一院子女人……”

沈大尧说着说着便躺下了身子。索梦国心一酸,和几个干部跟何氏招呼了声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