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乡野,比苦难更暗淡的记忆

我见过的一张张脸上

显出斑斑懦弱,点点哀怨

--英国诗人、版画家布莱克

放风筝的男孩

在我八岁那年,小镇上飘来一个城里的男孩。那男孩定格在我的记忆里,就成了一只风筝的影子。男孩的父亲曾在小镇长大,后来上了大学,在西安城里工作。春节还没过完,他的父母就急着回城了,把男孩留在他爷爷家过完正月十五。

乡野的土地,还沉睡在冻土中,在炕上卧了一冬的祖母忽然就精神了。她从土屋出来,拄着拐杖,挪着小脚走向后院。我家的后院门一开,就是沣河岸。祖母眯着眼,站在岸上,审视着在河滩放风筝的那个男孩。

祖母是我童年的偶像。在我童年的视野里,她是那样的高大。我对祖母最初的印象,是她在院子摇着辘轳在井里提水的情景。夕阳的红晕,照亮了辘轳绳。一圈圈的缠绕,让我对生命有了一种诗意的渴望。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祖母不断地运用乡野思维教导着我。譬如,她不许我当着人吐痰,擤鼻涕,擤的过程不能出声,而且要用鞋底把落在地面的痰迹和鼻涕擦干净。再譬如,她不许我剩饭,还必须用舌头把碗舔干净。还有,在我十二岁时,她就不许我和女娃娃说话,甚至包括成年女性。她还有许多禁令:不许上树掏鸟蛋,不准看女娃撒尿,吃完饭不能打饱嗝,不许光着屁股在河里玩……祖母的禁律对我来说无异于圣旨,我从来没有想过违抗。但有时,我就抵抗不了**,违反了祖母的禁令。比如上树掏鸟蛋。

此刻,祖母观察着那个城里来的男孩。他在祖母的注视下牵着风筝在河滩疯跑,吸引了和我一样大小的孩子尾随着他。祖母的的脸色渐渐地多云转阴。

风笋终于飘落了。男孩上岸到祖母身边,瞧着她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双尖尖脚发笑。祖母不能容忍男孩的笑。在这个古老的镇子,祖母拥有她的威严。从来没有人质疑她,更不用说嘲笑。镇子人口多,祖母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孩子。她用恶狠狠的目光瞧着男孩,那狰狞的眸子让男孩惊悸。这大概是祖母生命里极为稀少的表情。那男孩后退了几步,仿佛倒退在古老的童话中。不过这童话并不浪漫,恐怖的感觉弥漫了他的身心。

男孩飞快地逃离了。他逃跑的样子,忽然让我想到曾被我们追撵过的野兔。

几天来,我们狂热地拥簇着城里来的男孩,为风筝的一次次起伏飘飞欢呼雀跃。乡野的魅力同样让那男孩惊奇。池塘和老树、竹林和蜘蛛、辘轳和篱笆、牛羊和兔鸭……他的眸子充满好奇。我们为那个男孩表演着乡村的游戏,滚铁环、打犟牛、走高跷以及甩鞭。男孩扔下他的风筝,加入了我们游戏的行列,他那笨拙的样子惹得我们开怀大笑。乡下孩子的虚荣心,在一个城里孩子面前得到满足,让我们对他感恩。也许我们几天来疯疯张张不知道回家,母亲不停地在屋里唠叨,才引起了祖母的警觉。屋里、地里的活这么多,娃娃们是该分担些,怎么能跟着一个城里娃瞎跑?祖母在世时,母亲从不训斥我。对我有不满时,她就倾诉给祖母。

第一次交锋后,男孩并没有警觉,他照样在河滩放他的风筝。几天后,祖母又一次出现在河岸上。我们没有发现祖母的出现,站成一排,面对着河水,在为那个男孩表演着甩鞭。我们攀上柳树,折下柳枝,剥了它的绿皮,做成一条鞭,拴在木棍上,扬臂在空中甩响春天的旋律。

“啪--啪--啪--”

鞭声让初春的沣河****漾。这样的情景让城里那个男孩垂涎。他央求用风筝交换我们的柳鞭。这是一桩多么划算的交易啊!我们当然欣喜若狂。

可是,这柱交易被祖母的阻拦夭折了。

“你们是乡下的娃娃”,祖母站在岸上高声吼着:“该弄啥就弄啥去!”她严厉的声音让我们心惊肉跳。

祖母巍然不动,似高山大佛。我们狼狈地溃散,提着担笼拔青草,挖野菜去了。

风筝带给我们的震撼,甩鞭留给那个男孩的惊奇,相约着失踪了。元宵节的锣鼓声还没响起,耍社火的架子还没搭好,男孩就让他的爷爷送回西安了。从此,沣河滩消失了那个男孩的身影和在空中飞翔的风筝。乡野的宇空,曾被一幅图画点缀过,倾刻间成为记忆的碎片。那男孩是抽象的,而祖母是真实的。在我童年的心灵中,祖母是真理。再大的**,也代替不了祖母的一个眼神。只是偶尔间,男孩扬臂扯着风筝残留的影象,不经意间跨过记忆的门槛。

童年的我,被祖母剥夺了玩风筝的权利。现在,一到春天,看到孩子们在放飞风筝,我就止不住心跳,并且,滋生出某种悲伤。就像罗素所说的:“很显然,不幸福的心理原因有多种多样……由于在青少年时期被剥夺了某些正常的满足,一生只朝着这一方面孜孜追求。”

真的,我想重新享受一次童年。

基于这样的念想,我的生命词典里就无法舍去乡野。在无数个大小不一、风格雷同的城市流浪过之后,最终我的生活航标依然指向乡野。我的乡野情结,仿佛被那个男孩遗留在沣河滩的风筝牵羁着,无法挣脱。我明白,这是祖母熏陶的结果。如同,被她播下的种子,我无法结出不同的果实。十六岁以前,我是被祖母不断修正的作品。虽然我不知道,现在的我是不是祖母满意的杰作。

拉提琴的少女

祖母是生活的注释。白日哗啦啦的织布声,以及深夜吱呀呀的纺线声,时断时续地,穿透老屋木格的窗,宛若生命的绝唱。祖母走过长长的日子后,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走向生命的尽头。她临终都不肯改变自己的信念,在最后患病的日子里,她仍然拒绝吃西药。她说那白色的药片有毒。她坚信着中药的作用。父亲要给她照张相片,给后辈留个纪念,她不肯,她说照相会勾走人的魂。临终前的几天,她让我搀扶着一次次走上沣河岸。她像个撒娇的孩子,不肯让我松开她的手。那些日子,沣河风平浪静。老天爷也在成全着祖母。祖母用身影在河岸上为一个少年雕塑着精神的丰碑--静止而完美。精神轻升,物质浊沉。岸边的春风,野花上的蝴蝶,沙滩上的阳光……这些物质迈着舞蹈家般轻盈的步子走向祖母的内心世界。我是长孙,祖母下葬时,理所应当地担当了“顶盆”的职责。我穿着孝衫,跪在地上,灵盆在我的头上绕过几圈后,被摔碎在了大路上。我的心中升腾起灿烂的悲壮--那是我十六年生命中最为辉煌的事件。

衣着绿裙的少女,是在祖母长逝之后的那个夏天在乡野闪亮登场的。暑假,我的“功课”成了锄禾,割草,还有读书。锄禾和割草间隙,在玉米丛中抹着汗渍阅读小说,无疑是一件近乎神圣的事情。

傍晚,不远处的沣河滩**来琴声。那时我已经学会运用“悠扬”、“节奏”、“韵律”这些词语。于是,我怀揣着书穿出玉米林,奔向沣河岸。

夕阳洒满的细沙上坐着一位少女。她拉着小提琴,玉洁的双臂晃**着,如夏天刚出塘洗净泥巴的藕节。她的出现,让沣河显示出前所未有的美丽。我几乎眩晕。我从生命的深处向她凝望。她是面朝河水的,绿裙、黑发、黄色蝴蝶结的组合像我读过的一首诗。那其中的一句是:

“天使的影子在乡野飘**”。

面对天使般的背影,我感到了思维的不着边际。相比八年前那个男孩,她带给我的冲击力更为强悍。她是我十六年乡野生活的波折号--我阅读着自卑、悲哀、粗俗这些词语的含义。

也许是心灵的感应,一曲结束时她回过头朝岸上的我送来一瞥,一幅美妙的笑影定格在河滩上。

少女的脸型和眼神模糊了,依稀中只有瘦长和雪白两个词。她雪白的肌肤和瘦长的脸型让我想到林黛玉和《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洁白如玉,冰清玉洁。她适合这些比喻。应该说,我最初的美感,是源于那位少女的。我想接近她。我的潜意识里产生了背叛祖母的念头。

从一个同伴的嘴里,我知道少女来自秦岭那边一个叫汉中的地方。她的外婆家在古镇。她们那儿也放了暑假。那么,她和我一样,体内也流淌着沣河的血液--这让我滋生了无比美好的想象。那个傍晚,我追踪着她的背影走回镇子。那背影走进镇子北头一对敞开着的黑漆木门。那条街距我家很远,我很少去过。少女随手关了门,那门上有一排圆而匀称,褪了色的铜皮,印证着它的古旧。

我偷窥着黑漆的木门,在那条街上幽灵似地晃来**去。趁着月色,我爬上墙,看见了墙檐上悬挂着银亮的犁铧,还有院子那棵挂着青果的柿树。

对偶像的崇拜引发了我的自我表现欲望。我剥下柳树皮,飞快地拧成了一条鞭。夏天的柳枝旺实了,我用柳枝牵着鞭在河岸甩响。

“啪啪--啪啪--”

夏天的魂魄在响亮的鞭声中断裂。

鞭声启迪了少女的心灵。于是接下来的几个傍晚,她伴着热风和夕阳走向那条河。河滩上,白天滚烫的沙粒再次接受天使般清凉的问候。

少女的玉臂,再次扯动我灵魂中的曲子。我刚从书本上接触到柴可夫斯基、马丁·路德、罗曼·罗兰这些大师的名字,如潮的情感在胸中奏响或激扬或温馨的乐曲。古老的海中银鱼跳动,拍岸的惊涛汹涌澎湃,旷野的野兔如箭似弦,天空的飞鸟盘旋骤降……这是一种史诗般的欲望。这个夏天,沣河凝炼成我感情的天堂。谁能解读一个十六岁少年在那个夏天梦幻一样的灵魂?十六岁,是我情感的分界线,而那个少女,是分界线上的纪念碑。少女在日暮云淡时离开沣河,她向我投来深情的凝视。我猜测她想和我说话,但却鬼使神差地不敢靠近她。我的眼前突然幻化出祖母的蠕动着的唇--那是祖母在勾我的魂?我迟疑了。少女似乎有些意外,也有些赌气地离开了河滩。我扔掉柳鞭跳下岸,坐在残留着她余韵的沙窝里,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随后,我打开了自己的身体,在河滩上摆出一个“大”字。那一刻,我感到了自己灵魂的清爽和身体的膨胀。

狗吠、牛吼、鸡啼、羊叫、骡驹和马驹的蹦跳……田园景象在黄昏的乡野**漾。我平生第一次体会到那种被称为幸福的滋味。是她,照亮一个乡下孩子的人生路标,扬起了他爱情的风帆,这种破天荒的收获让我恍惚。我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它分明是活生生存在的物体。

我伸出手指,在细软的沙子上写着蹩脚的诗句:“热爱这个夏天,但愿,它是我永恒的夏天……”若干年后,我读到了贺拉斯的两句诗:“把照亮你的每一天当作最后一天,赞美它赐给你意外的恩惠和时间。”仿佛,那是写给我的句子。感谢你,遥远的贺拉斯!

我的行踪让母亲发觉了。那天傍晚,我开了后门,想再次聆听少女的琴声,并下决心走近她时,却被母亲拦住了。

母亲的身上雕饰着中国人的性情:对于命运的虔诚和情感的崇拜。她信守着一个原则:守住命运,远比追求享乐重要。她嫁给了父亲,也就赐给父亲一个忠诚的附属品。父亲是她人生和情感的精神支柱。就是天塌下来,她也要把牢父亲的肩膀。

母亲对事物的认识,源于乡野的质朴和真诚。务实的她,想到的自然是婚姻。

“瓜(傻)娃呀,你心吃了秤锤了?”

母亲的语气不容置疑。她让我坐在炕上。她跟着也上了炕,拿起一只鞋底。说话的当儿,她右手拿着针,在她的头发深处划过,然后将线穿过厚厚的鞋底。祖母去世了,自然,她担负起了训诫我的责任。

“你没思量思量,人家能看上咱们……那琴声有啥好听的?能喂饱肚子……瓜娃呀,咱们是乡下人,得人老几辈背着日头爷从东山走到西山……”

我伤心地垂泪。合拢的双眸隐没了绿裙的倩影。十六岁以前我哭过,但那些哭声是没有意义的。是母亲让我体会到什么叫绝望。我像一个攀援的勇士,被暴风雨浇灌在悬崖峭壁。我捂着脸,用泪水编织着真情,倾诉破裂了的灵魂:妈,我没有野心,我只是想和她说句话而已。妈,你知道吗?她是我生命里的第一首赞歌啊!我只是想在生命中留下她永恒的影像啊!

可是,我无法通过口腔表达我的思想。因为,我就是去死,也不能违背母命--她是那样的善良和朴素啊。

收羊皮的汉子

师范毕业后,我在县城的中学教书。还没结婚前,我每个礼拜天都回到小镇。有一阵儿,镇上常常闯进来一些陌生人,出售或者收购乡下的一些东西。我注意到一个收羊皮的汉子。虽然是熟悉的乡音,可是气质和装束绝对是城里人。鼻梁的金丝眼镜,透射出乡野人不具备的智慧。他是骑着一辆黑糊糊的摩托车来的,那玩艺让镇上人惊奇。我们的土车、架子车依靠的是人力,牛车凭借的是畜力,而那玩艺依赖什么跑动呢?

通常,那汉子把摩托车停在镇子东头的古槐下。“收羊皮咧--”他的嘴形有些歪斜,声音带有一种磁性。阳光隔着槐树的枝叶下来,散淡,忧郁,迷离。汉子抽着烟,蹲在树下的碾盘上在焦急地等待。树冠上,有一个老鸦窝。十米远处,生产队长敲钟的电杆旁,一头牛圆瞪着眼,发出向天的吼问。

一张羊皮根据成色卖五到八元钱。这是那个收羊皮的汉子决定的价格。他从衣袋里摸出一元一元的人民币,露出被香烟熏黑的门牙,那只手夸张地在乡亲们眼前晃**。

秋天的古镇,仿佛揭开锅盖的蒸笼,炊烟,似一首首那时流行的朦胧诗。不过,这种情景,乡亲们已经习以为常。他们下地回来,肩负着扁担、耱绳、背笼、铁锨、镢头……疲惫的身心只是想着生活。

一根牛鞭清脆地在空中抽响。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甩鞭。那是用牛皮做的鞭,典雅黄亮。鞭杆是木质的,细长光滑。抽鞭人是我的伯父。他是赶车的把式,再暴烈的牲口,在他面前也会变得文质彬彬。伯父给地里送粪回来,赶着马车到了槐树下,手臂朝上一扬,鞭杆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细长的鞭尖绕过一个圆圈--那圈很圆很圆。随后呢,那圆圈就如弓般张开,落在牛的屁股上。

用牛皮做的鞭抽牛的屁股。这有点残酷。其实,牛的感觉并不痛。伯父的鞭梢落在牛的屁股上时,已是强弩之末。在我看来,伯父可以列入民间艺术家的大典。

爬在古槐上的蝉被伯父的鞭声感动,嘶鸣得震天动地。

汉子手中的钱打动了乡亲们的心。不是么?卖了羊皮,就可以给娃娃交学杂费,买课本,买油盐酱醋,有女儿的,可以讨她喜欢给她添个发卡或者纱巾……再宽裕些,还可以把钱攒到过年买鞭炮、门神、糊窗纸和祭灶品。而养羊完全不用花费,草是河堤长的,时间是老天给的。于是,乡亲们争先恐后地向那汉子献出了羊皮。

“这是等价交换”。那汉子满脸堆笑,无偿地教给乡亲们一句经济学用语。他用左手接收羊皮,用右手付款。某日的阳光下,我突然发现他的右手只有四个指头。

那时,我不忍目睹某些人肢体的残缺。因此,一发现那汉子只有四个手指,便像诗人维吉尔说得那样:“我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惊惧,驱使着我后退,后退,一直到望不见那个汉子,我才定下心来。

那汉子残缺的是小拇指。闲暇的时光里,我在思考那根指头的去向。这种思考折磨人的意志。是生下来就残缺还是后天失去的?我常常凝视着路边、屋院的一棵树,疑心它是那汉子遗失的小拇指。我并没有神经质,但思想却不自觉地误入歧途。某日夜里,那小拇指在梦境中摇身一变,成为地面上呻吟的蚯蚓,在无限地膨胀和延长。

这个梦境有些怪诞。

后来,乡亲们知道了卖出的羊皮到了城里价格会成倍增长。他们聚在一起讨论商贩的良心和自己的无知。当那个汉子再次出现在镇子时,遭到了乡亲们的责问。胀红了脸的伯父,又一次在槐树下甩响了牛鞭,用尖锐的鞭声抽打他的良心。那一刻,气氛有点紧张。那汉子张嘴结舌地辩解着什么,但乡亲们七嘴八舌,根本不给他机会。他委屈的样子像一只受伤的猫,不停地用左手抹着额头的汗水。而他的右手,却藏在袖筒里不肯出来。“你有良心没有?”伯父站在碾盘上,手叉着腰飞溅着唾沫训斥着他。伯父似乎有些简单粗暴,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种暴怒的性格,放在伯父身上,是再合适不过的了。老鸦从窝中飞出,叫声凄厉:“哇--哇哇--”那汉子脚一蹬,摩托车就冒烟溜了。此后,他再也没有在镇子出现过,那缺了小拇指的右手被乡亲们视为一种报应。伯父咬牙切齿地说:还提他干什么?他一定是在路上让雷电给劈死了。

蒙田在他的随笔里曾引用了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的话:“一种懦弱而无价值的偏见控制着我们对痛苦和快乐的态度。心灵软弱无力时,连被蜜蜂蛰一下都会大叫大嚷。”可是,是谁导致了我的父辈们心灵的软弱?是经历?知识?命运?还是闭塞的乡野?一旦,作为人的价值、尊严被**,践踏时,他们如果不大叫大嚷,发泄心头的义愤,还有什么方式能够缓释他们的情绪呢?

如今,当我摇身一变,也成为城里人时,在灯红酒绿的街头,在漫长的岁月里,我不断地叩问着自己的良心:

你会蔑视乡野的泥土么?

你会指责乡下人的愚昧么?

你会利用乡下人的无知,为自己谋取利益么?

我摇摇头。

依然,还是有城里人到小镇来。他们来收购乡野的药材、果子、粮食、鸡蛋、蔬菜、古币……甚至一些被遗弃在墙角旮旯的旧器具,比如猪槽、门墩、石凳、石碾、捶布石、纺车、织布机以及拴马柱。有了收羊皮汉子的教训,乡亲们对他们保持了足够的警惕,甚至有了敌视的目光。伯父的警告是那样直截了当:“城里人没一个好的!”这时,母亲就会垂下头,急匆地走开。她多么希望,世上的人都和和气气的。平时,街上有人吵架,她就关紧门户躲着不肯出来。那个下午,经不住一个商贩的软磨硬泡,母亲收下了三元钱,把冷落在院子墙角多年的柱顶石,卖给了一个戴鸭舌帽的城里人。在外人面前,母亲总是那样心软。接钱的时候,母亲探头探脑地关了院门--伯父家就在对门。商贩走后,母亲有点忧郁。毕竟,那柱顶石陪伴这个院子有些年代了。

十年后,我在西安南郊参观了一个民俗博物馆,在数以千计的旧器具中,我发现,竟然有那个商贩从我家收购的,饰着花纹图案的柱顶石。它被摆在铺有红绸的展台上,向我亲热地打着招呼。那一刻,我目瞪口呆,竟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长一段日子,我的梦境,都被那个柱顶石魔鬼般地缠绕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