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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完了几个下属单位,曲天宇的心里有了底。他用四个字做了概括:积重难返。最棘手的事情的是盖篮球场欠的五百多万元基建款。按说这笔钱是应当由县财政支付的,但县财政入不敷出,就一直拖了下来。宏达建筑公司不仅封了篮球场,还常常在体育场门口堆起一座土山,正常的群众晨练、体育活动没办法开展,体育场的职工无心干事。文化馆没有馆长,剧团没有团长。电影公司、剧院、剧团职工发不出工资。文化馆、图书馆、文物管理处虽说是全额事业单位,但缺少活动经费。就说图书馆吧,每年县财政给五千元购书款,只能订几份报纸和刊物,根本买不起图书。没了图书,图书馆像座冷清的寺庙。

曲天宇把这些情况向吴俊超汇报了。吴俊超说,我虽然知道的不详细,可是文化系统的难处我心里有数。你来我这儿,无非就是让我给你解决些资金。这样吧,下一年给你们系统增加一万元的经费,你别皱眉啊。我这个县长最犯愁的事就是钱,别的单位想增加一分钱的经费都没门。曲天宇苦笑了声,说那就谢谢老领导了。接着他又说到篮球场的事。吴俊超说这是我最头疼的事,为这事我给省市体育和农业部门跑了多少次。人家也体谅咱们的难处,说要是前些年你们跑得勤一些,也许还有门。你说让县财政拿吧,咱们给干部职工的政策性补贴都拿不出来,退下来的老干部整天来我这儿问这事呢,我也是想寻个窟窿钻呢。放在有钱的县,这几百万可能就是几顿饭钱,在咸余县就成了天大的事了。吴俊超这么一说,曲天宇没话说了。他难,吴县长比他更难,他不能给老领导分担忧愁,还来给他增加烦恼,不免内疚起来。吴俊超说你也别着急,一步一步来,先把几个班子的问题解决了,再考虑几个自收自支单位退休和下岗职工的“三金”问题,干了一辈子,到头来连养老的钱都没着落,这也实在说不过去。

吴俊超的话提醒了曲天宇,先解决文化馆、剧团的班子。文化馆看来一时半会找不到合适人,就先说剧团吧。他知道郑亚雯当副局长前就是剧团的团长,就和她商量起这事来。郑亚雯说咱们县剧团在宝鸡、甘肃那边还是有市场的,就是艰苦些,要来回奔波,晚上睡人家的教室,有时就在露天舞台上过夜。不过,要是有人领这个头,多联系演出,还是能生存的。曲天宇说了自己的想法,郑亚雯连考虑都没考虑,说曲局你说咋办就咋办,我听你的。曲天宇就等她的这句话了。他知道,目前也就只有郑亚雯能收拾这个烂摊子了。

下午刚上班,曲天宇独自一人走进县电视台的院子。

县电视台坐落在府东巷。府东巷是旧县衙东侧的一条巷,窄窄的,长着两排梧桐,路面是鹅卵石铺的,不通车辆的。树枝一密,麻雀就极多,在树丛里穿来穿去。巷子两边是卖古玩、字画的小店。一家小店的门前竖着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收购毛泽东像章和毛泽东选集。这会儿阳光火红,电视里说今天的最高温度要到摄氏四十度。可是这条巷子却被很密的树叶遮挡着,只筛下细碎的阳光,地上的树荫很浓,给人的感觉并不是很热。

电视台的正门在巷子的路东。这里原来是县广播站的后门,前门在县政府大院里边。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县级电视台在全国应运而生,而广播台渐渐失去了听众,咸余县就利用这地方建起了电视台,封了大院里边的前门,把后门改成了前门。后来,又成立了广电局,一套机构,两个牌子。上个月机构改革后,撤销了局的建制,只保留着电视台的牌子。

踩着鹅卵石走着走着,曲天宇感到了凉爽,还有惬意,阴郁的心境一下子好起来。说心里话,他并不想进电视台的门。他知道南博心里不服气他。南博一心想当合并后的文体广电局局长,四处活动,没少花费。然而他没有料到,局长的位子竟然被不费一刀一枪的曲天宇占了,而他却没有借机会转为正科级。合并后,电视台的大小事情,他从来不向曲天宇汇报。明摆着,他是要把电视台搞成自己的独立王国。

对南博心里的小九九,曲天宇心知肚明。他觉得南博像个小孩子,缠着家长走班主任的后门,想当班长。家长送了礼,花了钱,班长却让另外一个学生当上了。这孩子不敢拿班主任出气,于是把怨气全部集中在了班长身上。曲天宇有时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让我过问,正好省心。可是那天,柳宣的一句话提醒了他。“你是一把手啊,电视台要是出了事,你能脱了干系?”而且,柳宣还暗示,南博直接插手台里的广告部,这一块的收入不少,每年近百万,小心出了问题。柳宣建议采用招标的办法,每年向台里上交承包费。这样,就可以从根本上堵塞漏洞。柳宣的建议提醒了曲天宇。他想,如果电视台一旦真的出了事,那他就失职了。于是,他改变了主意,对电视台的事情不能不闻不问。起码,他要提醒一下南博,尽到自己的责任。

他的到来,让南博吃了一惊,他打了个电话,让办公室的女秘书给曲天宇倒了茶水。看着一头披肩发的女秘书在南博面前毕恭毕敬的样子,曲天宇想,这个南博,真会摆架子啊。南博递给他一支烟。曲天宇看了看牌子:芙蓉王。他对香烟的牌子很敏感。他知道,南博的烟瘾很大,一天两包半,而且从不换牌子。如果是他自己掏腰包,那一个月的花销至少会在两千元。

“你这地方好清静啊。”曲天宇话里有话地说。南博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唉了声说:“操不完的心!县上的大会小会,县委办和政府办都要派记者去报道。哪个领导上的镜头少了,都有意见。新闻部十台机子,还不够用,新闻节目简直就成了会议报道,领导亮相!”他夸张似的双手一摊,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

曲天宇接着他的话说:“是啊。我也听说,许多人不喜欢看咱们县台的新闻节目。能不能把镜头对准民生,对准老百姓啊?那么多的热点、难点问题,为什么就不去报道呢?哪怕采用正面的方式也可以啊。”

南博叹口气:“难啊。别说书记县长,哪个副书记、副县长下乡、开会,都亲自给我打电话,要记者陪。哪一个我敢得罪啊。就连人大的副主任、政协的副主席,也要竞争在电视上露脸的机会。大大小小三十几个县级领导,应付都应付不过来呢。”

曲天宇思考着,说能不能让县委搞一个采访制度下发各部门,这样你就有了挡箭牌。南博眼一亮,说这倒是个好办法。曲天宇说咱俩啥时到马书记办公室去一下,征求一下他的意见?南博的眼一跳,沉吟了会儿,说你事情多,还是我单独去吧。

曲天宇明白南博的心思。他有点想笑。真是小人胸怀。我这不是为你好么?谁不知道电视台是你南博的天下,搞得好与不好,都是你南博的责任。他不想和他计较这些,转过话题说:“还有,咱们台的节目,除了新闻就是广告,然后就是电视连续剧。能不能搞些栏目,譬如焦点访谈、社会聚焦、文艺园地之类的。栏目一多,节目就丰富了,这样可以增加咱们台的收视率,也就有了广告的来源。听说,咱们台辐射周边十几个区县呢。”

南博面露苦相说:“天哪,那需要多少设备和人力啊。要知道,咱们是县级电视台,不是省台中央台。电视设备,哪一件能少了几万元?一台好的摄像机,要十几万元。咱们财政局会给?指望广告收入,连职工工资都犯难着呢。”

“咱们一年的广告费有多少?”曲天宇突然想起柳宣的话了。南博愣了愣,换了个抽烟的姿势,说也就五六十万吧。曲天宇也一愣,柳宣说一年要近百万,相差的可不是一点点啊。为什幺要对他隐瞒呢?难道,仅仅是怕他这个局长向他伸手么?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想让南博对广告部实行招标的。但看这样子,再说就有点不合时宜了。于是,他就随便问了问电视台目前的干部职工人数,科室的设置,以及党员的人数,支部活动的开展情况。

那个女秘书又推门进来,给曲天宇续了水,又端起南博桌上的缸子,弯下腰倒掉里边的剩茶,换了新茶,添进了水。在她和南博目光对视的一刹那,曲天宇捕捉到了一种柔情蜜意。在这方面,他是非常敏感的。女秘书转过身,对他微微一笑。然后,优雅的身姿便闪出了门。

在女秘书给他添水时,南博的手机响了,他用左手的小拇指挖着鼻孔,右手拿着手机和手机那头的人通起了话。那边说了几句什么,他说球赛啊,看啊,咋不看?你给我弄四张票,要位置好的……不啦,你们走你们的,球场门口见。那边好像要挂电话,南博忙说,急啥啊,还有件事儿,周六去华山不去?把你那“情况”也带上啊……不用了,开我的车吧……这个电话他打了差不多有三分钟,边打边摇晃着椅子。曲天宇几次想走,可觉得要说的话还没说呢,就忍住了,压抑着心里的怒火坐着。他想,我这人就这毛病,你想让我走,我还偏不走呢,你有本事把这个电话打到下班,我就等到下班欣赏你的表演。

终于,南博放下了手机,尴尬地看了曲天宇一眼。曲天宇冷笑着看他,却不说话,直到南博四处躲藏着目光,他才说:你分管图书馆。那里的麻烦事相比较少些,你抽空过问一下。南博摸了摸头发说好的,这忙三忙四的,忘了去那里。电视台的事情你放心,有我在,不会出啥乱子。

曲天宇犹豫了会,还是说出了正题:还有,我有个想法,能不能在广告部搞个招标?南博的脸色霎时变了,他皱了眉头瞪着眼问:“为啥要招标?谁的主意?”顿了顿,他可能感到了自己的失态,脸色缓和下来,说道:“千万不敢这样啊。要是外边的人中了标,素质不高的话,弄一堆化妆品啊、性病啊、女人的内衣啊什么的,就把电视台的牌子砸了。广告这一块,也要讲政治啊。你说是不?”曲天宇抿嘴一笑,柔里有刚地说:“我这只是个提醒啊,牵扯到经济问题,一是要有透明度,二是要有竞争的机制。我提过醒了,你觉得不合适,那你就自己看着办好了。”

女秘书进来又要给曲天宇添水,曲天宇摆摆手说不用了。他站起身对南博说,你忙吧,我还有事。他瞧了瞧手机上显示的时间,两点五十。他是两点二十进门的,刚好半个小时。南博站起身,送他出了电视台的大门,看着他一直走到树荫下,才迟疑着转身进去了。

府东巷地面上的阴影,依然是半小时前那样的浓密,这就和曲天宇的心境对上号了。他掏出手机,想给关倩茹打个电话,问她在干啥?他有点想她了。那天在她的房子,他只看到了她的上身,什么事也没发生,这会儿心情烦躁,就有点想入非非了。按了号码,又转念一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我就这样按捺不住?她说过他给他电话的,就耐心等着吧。只有等她主动了,他的心里才不会有什么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