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柏拉图:走出黑暗的洞穴

对柏拉图,我一直是怀着畏惧之心的。其原因是源于他的“洞穴喻”这个命题。小时,常常跟着大人去山里砍柴,一天,沟里下起暴雨,砍柴的人们便躲到一个山洞里。但谁能想到,那洞的深处卧着一头野猪。在我们那儿的山里,野猪是常见的动物。它对人们最大的危害是糟蹋即将成熟的玉米棒子。这时候,大人们拿着铁杈,守护着玉米田。野猪一见人挥舞着铁杈,就逃之夭夭。可是,那天在漆黑的洞里,野猪的出现却让躲雨的人们魂魄失散。它嗷嗷叫着扑向人群,人们被猝不及防的攻击吓呆了。几个人受了伤,其他人往洞外跑。我那时也在其中。我的感觉是遇到了鬼怪,腿软着,跑不出洞。好在,野猪并没有伤到我。在人们的惊骇声中,它跑出了洞。

对那个洞穴的记忆让我对柏拉图那个著名的比喻心怀余悸。偶尔,在什么书上看到柏拉图洞穴的字样,便急速地跳过。到了中年,不再那么神经质,就想弄清一些过去故意遗漏的问题。人到中年的我,发现需要反思的,恰是被过去忽略的东西。只有在自己能够进行独立思考时,才发觉迄今为止的所谓精神生活是多么不幸。于是,一场大风,把我和寒冷同时惊醒。这样,我走近了柏拉图。

柏拉图在《国家篇》中阐述其心灵转向理念论时,讲了一个著名的比喻,即“洞穴比喻”。他认为,人的心灵有四种由低到高的认识能力,即想像、信念、知性和理性,它们各自的对象分别是影像、具体事物、数理对像和理验。通过教育和训练,专注于个别事物的心灵能够逐渐上升,最后获得对最高理验“善”的把握。但这是一个艰苦的过程,好比有一个很深的洞穴,洞口有一条路斜着通向洞中。洞里有一些人,生来就被捆绑在洞穴的底部,背向洞口,头不能转动,眼睛只能看着洞壁。他们后面有一道矮墙,一些人举着各种器物沿着墙往来走动。墙和洞口之间燃烧着一堆火,火光将那些器物的影子投射到洞的后壁上。由于这些影像是洞中囚徒们唯一能见的事物,他们即以为这些影像就是最真实的事物。如果有一人被解除禁锢,让他走向洞外,去观看外面的事物,他会倍感痛苦,因为人有生以来,其视觉即习于昏暗,无法忍受火光及太阳的光明。因此,应该给他一个逐渐习惯的过程,先让他看事物在水中的倒影,再看事物本身;先让他在夜里看星星和月亮,最后才去看太阳。到那时,他才会认识到主宰世界一切的正是太阳。

“洞穴比喻”,它像是思想之网上的一粒钻石,折射出理念论的丰富内涵;又像是一条项链,把理念论串连起来,形成为一个整体。

当我继续阅读柏拉图,想进入他所叙述的可知世界时,发现已被引导到他所设定的那个著名的洞穴中。面对黝黑的洞壁,我是一个赤身祼体的囚犯。与其他囚犯一样,我那瘦弱而没有血色的背部朝着洞口,松软的身子被铁链紧紧固定在石柱上,我的眼睛只能朝洞壁的方向看。洞外的阳光透进来,我看见石壁上一些飘忽不定、模糊不清的影子。

1983年以来,我执迷不悟地用钢笔在纸上写着文字,几乎万事万物都被记录下来,或者说将万事万物纳入了我的想象。我把每一个汉字不仅当成一个意象,还当成一个事件,甚至是一部小说。这种吸纳一切的写作仿佛进入了柏拉图所比喻过的那个洞穴之中。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我却打着火把执拗地寻找自己的影子。荷马和左丘明用声音录下史诗,我却常常用大拇指和食指撑住下巴,陷入惯常的思索里,编织着一些景象、氛围,或者故事。

那些年,我沦陷在自己的文字里不能自拔。对我来说,那不是痛苦。我喜欢安静,习惯从安静中里获取思想的重量。一旦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我就不习惯。我总以为,这个真实的世界不是我所想象的那样。

文字的工作便是采集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不管是小说还是散文,都是思维的过滤,词语的堆积,形象的展示。陷入文字中,对现实难免有偏见。不过,正如柏拉图所言,只要有一个逐渐习惯的过程,他的视力就可以恢复,首先大概看阴影最容易,其次是看人或事物在水中的倒影,再次是看事物本身,在夜间观察天象,之后就可以在白天看太阳本身了。

但是,生活是不容回避的。从1996年到2004年,八年多的岁月,我不愿意再过写作的生活,远离了笔和稿纸,像普通人那样生活,阳光照在我的身上,雨点落湿了我的衣裳,树叶绊住了我的脚步……在那个小城,我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自以为,找到了生活的目标,沾沾自喜起来,手舞足蹈起来。实际上,这是一个误区。从某种意义上说,外面那个精彩的世界,对我来说是一个洞穴。我就是柏拉图所比喻的洞内囚徒。表面看起来,我离开了写作,是自由了,但从精神层次上分析,我却成为带着镣铐的囚徒。是一个洞内的囚徒。

小时候在屋前玩,有时翻开一块废弃的青砖或用破瓦片刮开一段断木,可以看到很多蛹虫或者蝼蚁,能发现它们是欢乐的。现在住在城市的高楼里,一栋栋楼房就像放大的青砖或者断木,过着的,也是蛹虫或蝼蚁般的生活,问题是谁的手会因为游戏冲动而翻出我们?因我们这样的生活而感到欢乐?柏拉图似乎是站在我的身后,他是说着:看!人类的天性能够明白和糊涂到什么程度,以为自己以及对面的影子就是世界。

我继续听到柏拉图的声音:曾有一个囚徒被放出来,走出洞外,看见了真实的世界后才恍然大悟,洞壁上所见的影子都是虚幻的呀。他到那时才相信,他所见而获得的知识才是永恒的独立存在。“恐龙”不会因为恐龙的灭绝而消失,“正直”也不会因正直的人死亡而消失,同样,“美”也不会因为美的东西毁坏而消失。

你想逃到洞外去吗?柏拉图凑近我的耳朵低语着:在洞穴里了却一生吧,你是没有权利打开你的锁链的。

在官场我混得非常不如意。常常要做一些自认为非常无聊、没有丝毫意义的事情。既要应酬别人,还要接受别人的应酬。要说一些言不由衷的话,作出一副心底恶心的微笑。常常,我就躲避。可是,躲避又带来了许多的误会。总之是,我里外不是人。在精神上,我濒于崩溃的边缘。我明白自己走进了一个洞穴。这个洞穴使我想起希腊神话中俄耳甫斯带妻子从阴间到阳间那混合着希望与哀伤的另一个洞穴。俄耳甫斯,忧郁而多情的乐手和诗人。他优美的音乐使鸟兽伏耳,令大地为之动容。他带着七弦琴去冥间探望已故的妻子。他在冥间弹奏的深情而忧伤的音乐使冥后普西芬尼十分感动,同意俄耳甫斯带妻回阳世,唯一的条件是一路上不许回顾。然而,就在那地府通往家乡悠长的洞穴中,俄耳甫斯的妻子却失踪了。

我明白了,人的灵魂是不可能复生的。我记得在乡下的池塘边,时时看到池水因风而起,折出无数个数字一。这一印象有时突然浮现,像是谁在用毛笔反复在毛边纸或者宣纸上涂抹黑痕,或浓或淡,堆积在一起。八年来,我企图改变自己。可是失败了。我灵魂中坚守的东西,是一成不变的。这是我生命的底线。

我眼前的景象明朗起来,我知道那个唯一被释放的囚徒就是柏拉图自己。他回到他从前的同伴那里,是想把真理教给他们,指示他们怎样通过回忆,获得知识之善以及洞外世界的美好。这是他的责任。不幸的是,柏拉图说服这些囚犯是困难的。

因为离开阳光,柏拉图看到的影子恐怕还不如这些久居黑洞的囚犯看得清楚。而在别人看起来,他仿佛比出去以前还要愚蠢——这是哲学家的悲哀。

2004年的初夏,我放弃了被人羡慕的官位,返回了写作的路径。一回来,我就如一个自由的囚徒,挥洒自如地展示着自己生命的意义。

自由的囚徒。这个命题让我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苏格拉底。他认识了世界的真谛,却不为常人所理解,在他回洞穴拯救众囚徒时,却被众囚徒处死,但他无怨无悔,因为他做了作为一个先知者应该做的。柏拉图在《申辩》中有一句话:“苏格拉底是自觉地不参与政治的,他声称自己的天赋就是研究哲学。”由此,我又联想到自己。我做不到苏格拉底那样的“自觉”,因此就涉入了官场,而在这个过程中,我迷失了自己的精神,违背了自己的本质,放弃了自己的思想自由,用官场的“规矩”规范自我的言行。因此,那八年我活得很累,无法领略到洞外的“阳光”。然而,我一回到创作,官场的同伴就用别样的目光来看我了。他们根本不读我的作品,觉得我是一个怪物。在他们的圈子中,自然就抛弃了我。像苏格拉底一样,我也被他们“处死”了。

柏拉图在洞穴理论中略带悲壮色彩地描述了那个走出洞穴的囚徒。他看到了比在洞内更清晰的东西,并由此看到了以前自己所处的洞穴状态,而他的同伴们依旧处于这个状态中。柏拉图并不是随便地选择了苏格拉底,在他之前,只有苏格拉底,才完全可以沉浸于这种新发现的透彻的明亮中,没有任何威力迫使他带着唤醒洞中人的使命重返洞穴。而苏格拉底不仅这样做了,并且在洞内遭受折磨也无怨无悔。柏拉图在不经意之间做了两种预设:自由囚徒和洞内囚徒,两种命运在偶然之间交替。

多年来,我生活在一个小城里。既然是小城,面积就不大。我常常走到小城的边缘,看到涝河的水安静地流淌,再也浮现不出幼年时那因风起浪的印象了。那时,河水的下面,会突然跃出一条大鱼。现在,涝河的冬春季节总是断流,夏秋季节才会有水的影子。至于大鱼,只能是一个奢望了。但是,无论它怎样变化,我都热爱着它,离不开它的精神辐射。有好多次机会,我都有离开小城的机会,可还是放弃了,理由可能有许多,但一个不变的缘由就是再大的城市里,也不可能有涝河的位置。不要小看一条河,它会嵌入一个人灵魂的因子。用个恰当的比喻,我就是涝河的“囚徒”。

正如福楼拜所说,人是渺小的,而作品使其永恒。我企图用文字唤醒人们灵魂中的沉睡,让他们放弃利益的争斗,回到精神的塑造上来。我知道,这太难了。人类中的大多数安于“洞穴”中的生存,依然沉浸在掠夺金钱,争权夺利的“游戏”中。物质和利益对他们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善与恶、好与坏这种道德价值标准判断,他们有足够的理由阻止人类精神的救助。正像柏拉图所言,他们是被禁锢在洞中的囚徒。

苏格拉底的死亡成就了柏拉图对自由囚徒的人格预设。在苏格拉底的审判中,洞穴可以被想象为城邦,这个想象意味完全不同于在知识论层次上洞穴被比喻为人的被蒙蔽状态,而苏格拉底也不只满足于摆脱知识论层次上的被蒙蔽状态。如果他仅是知识论层次上的精英,那么,他在看到更加真切的世界和阳光时,这个要求就达成了其圆满状态,根本没必要再返回阴暗潮湿的洞穴去拯救其他人。

柏拉图不重视文字。他的学说的本质,也自认为是不可传授的:“对此,我没有写出文字,也永远不会写出来,因为它不像其他理论是可以学会的,是可以用文字表达的。”尽管如此,他还是为我们留下了大量著作,他的核心思想,就是《洞穴比较》中所表达的那样。根据这个理论,可见的世界只不过是一个被阳光抛到洞穴墙壁上的影像,而我们这些洞穴的居民却把它当作是真实的世界。柏拉图坚持认为:真实的世界是在洞穴之外,在有太阳的地方。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飘下来了。尽管是隐隐约约的,可它总代表了雪。雪在飘,风在吹,用不了多久,千树万树梨花开的景象就会再次呈现。

雪很白,飘到眼睛里很凉;落在嘴唇上,溶化出一种冰凉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