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苏格拉底:像一只猎犬一样追寻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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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错误地以为,苏格拉底距离我们并不遥远。过去,西方哲学一直对我是个盲区。因为,我所求学的年代,全国人民都在背诵“语录”。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之后,我才有机会坐下来读些书。对我来说,这的确是件幸事。面对着浩瀚的书林,我像一个迷失在书本中的无知的孩子,存在,虚无,感觉,幻梦。我小小的头颅在某一时刻变成了化石。

公元前399年6月的一个傍晚,雅典监狱中年届七旬的苏格拉底就要被处决了。他衣衫褴褛,散发赤足,与前来探望他的几个朋友谈笑风生,似乎忘记了就要到来的处决。直到狱卒端了一杯毒汁进来,他才收住“话匣子”,接过杯子一饮而尽。之后,他躺下来,微笑着对前来告别的朋友说,他曾吃过邻人的一只鸡,还没给钱,请替他偿还。说完,他安详地闭上双眼,睡去了。

这是一幅悲剧的画面,但在我的审美意识中,却具有永恒的意义。在这个深秋的季节,我静下心来,扯长目光,向人类岁月深处的这幅画面凝望。树叶纷至而下,但无法遮蔽我的视野。

这样的死亡方式,在我的记忆上,已经屡见不鲜。但是,在苏格拉底之前,好像还没有如此面对死亡的宁静。这样的方式,无疑是苏格拉底式的。他说:“对哲学家来说,死是最后的自我实现。是求之不得的事,因为它打开了通向真正知识的门。灵魂从肉体的羁绊中解脱出来,终于实现了光明的天国的视觉境界。”

在我看来,人生应该就是这样,哇哇哭着而来,默默笑着而死。这是一种圆满。自然界所有生物的结局如此相像,在某个寒冷的黑夜降生,又在另一个寒冷的夜里消失。生命是注定,所有的物种都将殊途同归。深蓝的秋,在渐渐漫延的夜色之中,将一腔热望,凉成冰冷的石头,遗忘,枯死,或者消失。

对苏格拉底之死的解读就是与他心灵的对话。但要跨越巨大的时空断层与这位古希腊哲人进行有意义的对话,谈何容易?尤其是,他遥居古典哲学的高峰之上,他以“存在与非存在、本质与事实、生育与腐败、潜在性与现实性”(马尔库塞语)之间辩证运动的对话逻辑,开创了一种被称作辩证法的哲学传统;我们却沦陷于后哲学时代的碎片化低谷,正在丧失与一切异在的对话能力,只专注于与自己的产品做无意义的独白。

苏格拉底之死经常被解读成两种自由的冲突,即积极自由对消极自由的绞杀,被一代人视为经典的《苏格拉底之死》的作者雅克·路易·大卫据此把苏格拉底塑造成言论、信仰自由的卫士。他是为真理而献身的——虽然,他所执着的真理在今天看来仍有诸多缺陷。但我们如果认真地审视当时的社会环境和时代背景,包括人类所依赖的思维方式,我们就应当平心静气地接受苏格拉底所说的一切。况且,他的一些话在今天仍有警世的作用。

岁月深处的凝望,需要心灵的宁静,旷远的情怀。当我们自己陷入尘世的拖累,或者欲望的羁绊时,是无法将思考倒退到两千五百年前的。这是一种境界,一种高尚的情操。窗外,两只蝴蝶缠绕着飞翔,我疑心是两颗灵魂的告别演出。即将到来的冬天舞台上,不应该有他们的节目。所以,它们眷恋着自己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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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有记载的历史中,有的人尽管没有写过一个字,但对后世的影响却是巨大的。耶酥是其中之一,另一个便是苏格拉底。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我们对他的了解完全源自他人之口。对于苏格拉底的生平,主要有四个来源:他的学生柏拉图;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历史学家色诺芬;喜剧作家阿里斯托芬。

青少年时代,苏格拉底曾跟父亲学过手艺,熟读荷马史诗及其他著名诗人的作品,靠自学成了一名学者。他以传授知识为生,三十多岁时做了一名不取报酬也不设馆的社会道德教师。许多有钱人家和穷人家的子弟常常聚集在他周围,跟他学习,向他清教。他喜欢在市场、运动场、街头等公众场合与各方面的人谈论各种各样的问题,如战争、政治、友谊、艺术,伦理道德等等。他曾三次参战,当过重装步兵,不止一次在战斗中救助受了伤的士兵。四十岁左右,他成了雅典的远近闻名的人物。苏格拉底却说:“我只知道自己一无所知。”

有时,我在想象苏格拉底生活的环境。遥远的时空蒙蔽了我的双眼,看不到曾经拥有的故事。苏格拉底说过,世界上只有两种东西值得我们仰望,一个是我们头顶的星空,另一个就是我们内心神圣的道德准则。我循着苏格拉底生活的轨迹,寻找与他相交的契机,做一场尘世的醉梦。黑夜,我睁着眼睛,试图看清他的那些影影绰绰的往事。暗蓝的夜空,苏格拉底便是那一轮月,透着浅浅的可爱的黄晕。

当虚无主义作为一个概念纳入哲学演绎的范围时,并不是哲学家的一个重要主题,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都在仰望一个理念的、形式的理想国度,一直到尼采,超人仍然为他承担了意义的重任。即使帕斯卡尔这样的天才,也承认人的命运还是有根基的。叔本华的悲观稍微触及了虚无,而弗洛伊德则正式拉开了虚无的面纱。人,外无可靠之神,内无确定之自我,受利比多之制约,茫然失措。这时候,虚无主义不再是一个哲学可以演绎的概念,虚无主义就是人的命运,是人的现实,是人用一生造就的一个深渊。苏格拉底显然没有承受虚无的纷扰。面对死亡,他宁静地期待着神的眷顾。

苏格拉底是哲学的圣徒和殉道者,至今,很少有人像他那样痴迷于过一种正义的生活。从他一生的经历中,我们可以获得启发,体味人生总是会面临各种遭遇,会有得意失意,即使面对不义时,也要坦然接受。他一生没留下任何著作,但影响却是巨大的。他为希腊哲学注入了强心剂,激起了无比汹涌澎湃的浪涛,余波甚至绵延至今。

我们大多数人都是脚踏实地的凡人,有一点点天才的就能飞上天空。天空之外还有天堂。而我们这些凡人,只能凝望那岁月深处模糊的画面。记忆,该是黑白的,若一卷盒带,之间滚滚的言语,需要一个解释它的起因,才会感知一些零星、断续的画面。如此,我为苏格拉底一身白或者黑的装容而触目惊心,喜欢眯着眼将这些单调的色彩幻化成灿烂的惊心动魄,然后欣喜、留恋或者怀念。

站在岁月的那头,苏格拉底用依旧热情似火的双眸注视着我,一丝一丝的皱纹,一圈一圈的遗憾,若尘埃般慢慢地将我掩埋其中。在岁月的摧残下,我逐渐苍老着,萎缩着,曾经需要仰望的苏格拉底,在我的遐想里,和我站在一处高地,只要平平地看过去,他眼角的皱纹,花白的胡须,还有驼下的背,便使我无限恍惚。生命是如此迅忽,让我们转眼成霜。有时我想摆脱心的劳累,逃离岁月深处的苏格拉底,可总是躲不掉他的影子。关于他的思索就像一瓶酒,让我醉得一塌糊涂。我会哭泣,但是眼泪已不再清澈。那些混浊的**,沉重地敲打着日子的表面,使我的心头泛出无法抹去的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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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季节带着它一成不变的规律进入深秋的时候,客观上感受不到的温暖,却从我的内心却感受到了。这是苏格拉底赐予我的光辉。温暖,多少可以透射出幸福的涵义。幸福的感觉有千万种,只有温暖,是一种感知的、抽象的、却无可名状的感觉。我坐在书房,杯里的水冒着热气,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手里的书本折叠着深深的沟豁。阅读累了的时候,我习惯凝视苏格拉底的头像。想象着那些句子是怎样从那个脑袋里诞生的。这样的想象很有趣,苏格拉底长着一幅平凡的相貌:扁平的鼻子,肥厚的嘴唇,凸出的眼睛,笨拙而矮小的身体。在两千多年前的雅典大街上,他向人们提出一些怪异的问题,例如,什么是虔诚?什么是民主?什么是美德?什么是勇气?什么是真理?你的工作是什么?你有什么知识和技能?你是不是政治家?如果是,关于统治你学会了什么?你是不是教师?在教育无知的人之前你怎样征服自己的无知?等等。这样提问题的目的,苏格拉底说:“我的母亲是个助产婆,我要追随她的脚步,我是个精神上的助产士,帮助别人产生他们自己的思想。”

一个思想家一生牵挂的事,至多两三件,甚至往往只有一件。牵挂的事情贵精,不贵多。选择这样的角度思索,思考的问题越少、越精,越是大思想家。柏拉图只想过一件事情:苏格拉底那样有德性的人怎么会被民主社会判处死刑?庄子觉得生命太累,一生只想如何可能“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维特根斯坦扔掉哲学去当花匠,又扔掉种花讲哲学,只是为了搞清楚眼睛(语言)为什么不能看到眼睛(语言);海德格尔对老师的无情或者对希特勒的热情,是为了自己一生思考的“一个民族在历史的未来中的亲身存在”的意义。

苏格拉底自己呢,他说:“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像一只猎犬一样追寻真理的足迹。”为了追求真理,他不顾自己的利益、职业和家庭,甘愿为真理而殉道。他曾自问:什么是哲学?他自答:“认识你自己!”每一句,都曾是从骨头里出来的味道,带着浓重的气息,没有残酷,也没有温柔,只有一袭淡淡的香,从生命中细细地渗出来,再缓缓地渗进生命中去,循环反复,把整场生命演绎成一条清清溪流。

人心里的春天,不是季节的规律能带来带去的,风雨也不可能帮助谁的心里开出春天的花,可是温暖和爱,信任以及感激,都会在某个时候,带来意想不到的结果。苏格拉底被称为西方的孔子,是因为他们都开创了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并不是靠军事或政治的力量所成就的,而是透过理性,对人的生命作透彻地了解,从而引导出一种新的生活态度。雅典城并没有因为处死苏格拉底而重现辉煌,也没有任何文字记载那些法官们在审判后的心路历程。我想,他们中的许多人,已经无法面对自己的良知了。他们的灵魂,将笼罩在那位老人孤独而倔强的身影下。

想起夏天里的情景。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沉湎于僻静的野外,躺在枯草地。那里有被多数人忽视的美。面对那些美好的事物,我常常惊慌失措,就像我在家乡的柿子树下,于一片蒙蒙烟雨中面对一丛丛叫不出名字的花朵发神经。它们就开在小路边或者沟坎上,在细雨中蓬蓬勃勃。这个火热的季节,柿子的果实还青涩着,田野里最醒目的就是这些细碎的花。可是我却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于是,我就想起一个久远的名字:苏格拉底。不过,那时,我的身心还疲累着,顾不上阅读他。

火开启了人类的智慧,并将人类的秩序毁灭。这火是普罗米修斯从天庭那里盗来的,由此形成人类的悲剧性命运。苏格拉底这条伊甸园里的智慧之蛇,他的以逼问天机为己任的先天性德性,意味着对神圣秩序的亵渎和普罗米修斯般的受难命运。作为“最智慧的希腊人”,他被赋予了旁人不具备的越过城邦直接倾听“神圣声音”的能力,从而做出对现实城邦和既有信仰的挑战。真理的接受本不应该是一个公共事件,苏格拉底试图让街头群氓在定义之问中直接触及真理。结果是,大道并没有因此而行,雅典的贵族们却学会了辩证法的反讽腔调,否定一切存在者的名分,乃至将苏格拉底囚之于牢狱。苏格拉底的悲剧在于:“智慧”的德性赋予来自共同体秩序,又在对共同体秩序的挑战中转换为罪性,整个过程无关个体,却要由个体承担后果。苏格拉底不是道德受虐狂,在命运的毁灭和复仇(酒神精神)中,激越回**着个体生命的独立与尊严(日神精神),以及理性对悲剧性结局的质疑和抗争(雅典娜精神),他曾在这三个相互纠结而又撕扯的生存维度间苦苦周旋和挣扎。然而,当所有的挣扎被证明为徒劳时,他断然以高贵的姿态结束自己的生命。

正是深夜,窗外异常安静。屋子里飘散着空寂的味道,这是个适合怀念的时刻,寒冷渐渐逼近,我却感受着和煦的温暖。冬天不远了,也只有冬天,才会让人想起温暖,想起火炉旁的诗稿,以及那些颂扬的歌声。我要在冬天赶来之前,暂时中断对苏格拉底的思索,于是,我打开键盘,敲击着属于苏格拉底的文字。文字是最美丽的情人,她在你最寒冷,最孤寂的时候抚慰你的灰心丧气;也会在你最得意,最张狂的时候,分享你的得意忘形。

我坚信,人生不可能重复,就像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的格言:人一生不可能跨进两条相同的河流。生活的一切场景,从来就不曾被彩排过,没有预演,没有前奏,只要踏出一步,便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这样的感受是否与苏格拉底有关,我还是没有弄清。即使这样,我还是不由自主地朝着岁月的深处,向他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