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狄德罗:行走在灵魂上空

麻雀随时在我的视野里。它那样随和、淘气,有时就赖在我的目光下不走,和我进行着精神的较量。我知道,它具备着精神的因素。

冬日里的阳光是受欢迎的,就连狄德罗,那个逝去了很久的身影也幽灵似的来到了阳光里,舒展他的身子,敞开他的灵魂,试图接近我。但过不了多久,我就发现,他并非对我有意。他的目光,凝视在一只麻雀的身上。起初,是一群雀儿,后来其它的都飞离了他的视线,唯有一只伏在我家院子葡萄架下用来晾晒衣服的铁丝上。目光呢,是和狄德罗对视着的。并不遥远的地方,是秦岭的终南山。它用深沉的目光,注视着狄德罗和那只麻雀。

是午后,这个时间我本该上床休息的,但一只麻雀和狄德罗的对话,却让我放弃了午睡。

以下是麻雀和狄德罗对话的内容。

狄德罗:麻雀,你好?

麻雀:你是谁?我怎么看你的样子怪怪的,不像个好人?

狄德罗:我是好人。我叫狄德罗,法国人,十八世纪的人,死去已经二百三十多年了,你当然不会认识我。

麻雀:我好像听我的主人念叨过您。他说您是一个哲学家,很有思想。我喜欢有思想的人。我们麻雀中会思想的太少了,我常常感到寂寞。

狄德罗:寂寞的感受我也常常会有。1746年,我的《哲学思想录》刚一出版,就被巴黎议会下令焚毁。你说我能不气愤,不寂寞吗?寂寞不是什么坏事。有思想的人才会感到寂寞。

麻雀:那我是一只鸟,我的寂寞有意义么?

狄德罗:我一直以为,鸟也是有思想的,在我死后,听说一个叫爱德华·格雷的作家写了一本书《鸟的魅力》,其中有许多地方写到了鸟的思想,可以说,每只鸟都是有思想的。鸟用心灵与自然对话,这是格雷这部书的魅力。

麻雀:打住,打住。你已经死了,怎么会看书啊?

狄德罗:这你就错了,死去的是我的躯体,而非灵魂。灵魂无处不在,它不仅主宰着人类,而且主宰着世界。物质世界失去灵魂,就会成为一个僵死的世界,所以灵魂是万物之魂,是一种超自然、超物质的神秘力量。灵魂论认为,灵魂并非是来自于人体或物质世界,而是来自于另外一个神秘的世界——灵魂世界。灵魂是永恒的,是不会死亡的。每个灵魂都是宇宙的一个碎片,都具有宇宙的属性。灵魂是一种能量,一个复杂的光波,能量可以有变化,但是能量永远不会消失,这是灵魂永生的涵义所在。

麻雀叹口气:你说得太深奥了,我不懂。我所关心的是你说鸟也是有思想的,那个叫格雷的作家,他在书中写到麻雀的思想了吗?我想知道。

狄德罗:我想先说说格雷这个人。他喜欢钓鱼、种花、植木,但最爱的是在乡野间牧鸟。在格雷的乡间屋舍,鸟儿常常自由地飞到他的跟前或者手心吃食,甚至还将他伸长的手臂当成栖息的树枝。不难看出,在格雷的内心深处,对鸟有着一种虔诚的敬意,用他自己的话讲是一名乡村牧鸟人。他的那本书里有一篇《美丽而聪明的麻雀》的文章。他这样写道:麻雀是非常聪明伶俐的。在某方面,它们的聪慧还透出某些神秘的色彩。人们经常会用手去摸它们的巢穴,然而它们却并不会因此而刻意地去掩藏,相反,它们用羽毛和稻草搭建的简陋粗俗的巢穴却很易引起人们的注意。尽管如此,这并未影响到它们的生存状态。它又是如何去做的呢﹖我认为,首要的原因是它选择了人的屋檐下搭建自己巢穴。虽然人不用去刻意地寻找就可发现麻雀巢的所在,但是通常人们不会为自己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去摸它的巢穴。我想延伸一下格雷的思想:如果麻雀没有思想,怎么会把巢穴选择在人的屋檐下呢?

麻雀:你这样一说,我还真的意识到了。但我想要表达的是,我们之所以把巢穴建在人类的屋檐下,是因为人类太善良了。表面看来,寄人篱下,好像是一种悲伤。可对我们来说,却安全着,快乐着。在我们的生存词典里,人类是最具善心的动物。于是,我们做出了明智的抉择。这是我们的才智。高处不胜寒。在生活的领空,我们选择了低矮。

狄德罗:所以我说,鸟也是有思想的,这你该不会反对了吧?

麻雀沉思着:是的,是的。思想看起来深奥,其实很简单。不过我现在有点饿了,我要去吃点儿东西,等会儿再来和你讨论吧。

那只麻雀一个转身,拖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飞离了葡萄架下的铁丝。狄德罗却没有离开,四处张望着,把目光转向了我。他的目光中有种迷惘。他这样问我:你听见我和那只麻雀的对话了?

我点点头说:听见了。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对一只麻雀产生了兴趣。我知道,你所关注的是人类的精神。你在论述精神与物质的关系时用了一个比喻,说具有感觉和思维能力的人犹如一架钢琴,它不可能自己扣击自己。扣击我们的感官引起感觉和思维的是自然界,我们的感觉和思维是物质世界的反映。如果认为没有人去扣击钢琴,钢琴自己会演奏出美妙的乐章来,那么这种人一定也是一架发了疯的钢琴。在我看来,你的《百科全书》是十八世纪启蒙运动的象征,是传播启蒙运动思想的最好载体。

狄德罗耸了耸肩,会心的笑了,双臂抱在胸前,缓缓走动起来。忽然起了雾,院子里迷蒙一片。霎那间我看不见了他的身影。奇怪,正午怎么会有雾?我正在迷惑着,狄德罗的声音忽然传过来。隔着浓厚的雾,他的声音有点渺茫,有点飘然。他说:可是你不知道,为了这部书我所受到的厄运。在《百科全书》征订阶段,我就以“思想危险”的罪名被捕入狱,坐了几个月的牢。第一、二卷出版后,教会指派三名教士逐条审查,指责它为“异端”。1757年初,达米安行刺国王未遂事件发生后,参与这部书写作的一百六十多名条目作者在受到监视后,相继退出。协助我工作的副主编也因忍受不了威胁和折磨,提出了辞职。一些好心的赞助人劝我远走他乡,在国外继续编辑工作,但我没有放弃,反问他们:“我们难道是白白被人叫做哲学家的吗?”在这种情况下,我不得一个人完成了这部书的写作和编辑,而且要经常回击文人和僧侣的进攻,时时防备警察的袭击。

“我佩服你为真理献身的精神。”我的目光试图穿透迷雾,探索狄德罗的身影,可是失败了。但我想,我的声音他是可以听见的,于是继续说道:“你说过如此的话:如果你不必扮演其中的一个角色,这世界将是何等出色的一台喜剧。我的理解是,你的这句话具备着讽刺的意义。你在这里所说的所谓喜剧其实是一出悲剧。这个世界,没有像苏格拉底、亚里士多德、布鲁诺那样的思想家,如果不是他们的献身精神,那么这个世界就永远不会有真理的存在。没有真理的世界,是悲剧,不是喜剧。”

“看来,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狄德罗的声音透过浓雾传过来:“我喜欢和这样的人交流。不仅人,就连刚才那只麻雀,它也是有思想的,所以我和它说了那么多。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和它对话。和一只鸟儿对话,这非常有趣。如果我还活着,也要写一部关于鸟类的书。”

“在我的心目里,你还活着。思想家是不会死去的。”我这样说着,也学着狄德罗的样子耸着肩膀,抱着双臂走动起来。是有点冷,雾穿越了我的身心,但却没有冻僵思想。

一阵麻雀的叫声在雾里穿梭。我知道,那只麻雀吃饱了肚子,又飞回来在呼唤狄德罗。先有物质,后有精神。物质的问题解决了,才能涉及到精神。

我揉了揉有点酸困的眼眶,在这个瞬间,浓雾忽然散开,幽灵似的上升,宛若精神的提升。狄德罗现形了。浓雾将他的身影浸湿,奇怪的是,他的脸色却红润着,看起来气色不错。他在距离我十米左右的地方伫立着,只是隔着我家院子低矮的围栏。他的双臂没有抱在胸前,而是自然地垂展着,一副随心所欲的样子。

那只麻雀又一次落在铁丝上。和刚才不同的是,它扬着脖颈,显然是吃饱了来了精神。它凝视着狄德罗,等待他的发问。狄德罗也在注视着它。他在微笑,是那种坦露心迹的微笑。

“你刚才吃食去了?”狄德罗问它。

“是啊,我不想在饥肠辘辘的时候和你对话,那样很累。”麻雀沉吟了一会问道:“你家的院子里有麻雀吗?”

“有啊。为什么这样问?”狄德罗笑着。

“你喜欢和它们对话吗?在你们人类的心目中,麻雀的地位是低下的。它不可能具有大雁凌空的那种雄姿,没有孔雀那样的美丽羽毛,也没有百灵那样响亮动听的歌喉,它的生存世界只能是树枝、屋檐,最高只能飞到电线上。我一直以为,你们人类对我们的存在是一种藐视。”麻雀的语调显得有些悲伤,头颅也低垂了下去。

狄德罗挥挥一只手说:“这你就错了。衡量一只动物的价值不在于它飞得多高,长着怎样的羽毛,有着怎样的啼叫声,而在于它是不是具备着思想,有着怎样的道德。我曾说过,如果道德败坏了,趣味也必然会堕落。无论是人还是鸟,活着,首先是一种体念。麻雀的低飞是为了自己更好的生存,而不是活给别人看。这就是你们的可爱之处。”他说着,沿着我家院子的围栏走动起来,用低沉的声调继续说着:“虽然你们有时也吃主人家的谷粒,但是你们也吃有害的昆虫呀。我注意到,凡是麻雀较多的地方,害虫的数量明显要少于其它地方,这是不是对人类的贡献啊。可惜的是,人类往往不去关注你们的贡献,却只是看到你们的危害。在你们中国,上世纪曾经对麻雀进行过大规模的围剿,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文明的遗憾。”

麻雀仰起头说:“是啊,我的先祖就死在了他们的围剿下,连尸首都没有留下。是我爷爷的爷爷吧,父亲每每提起这件事,总是说人类太缺乏慈善之心了。”

狄德罗说:“人们无穷无尽地痛斥情感,把一切都归罪于情感,而忘记了情感也是一切快乐的源泉。别斥责那些害死你的祖先的那些人,从情感上来说,他们对你们并无恶意。害死你祖先的不是那些普通人,而是那些身居高处发号施令的人。那些人高高在上,趾高气扬,不懂你们的情感,也不懂得你们给人类带来的好处。就像和你们朝夕相处的这家人,刚才和我说话的那个戴眼镜的家伙,听说还写过不少文章。我看他就对你们很友好,从来没有恶意。”

麻雀点点头说:“你说的没错。常常他在二楼上写作,我会趴在窗台上看他写什么,会不会歌颂我们麻雀。写累了,他会放下笔,摇晃几下脖子,然后抬起头朝窗外看。看见我,他就沉思着微笑,丝毫没有赶我走的意思。开始,我还害怕,起身飞走了,时间长了我就和他对视,想知道他心里想着什么。他也是,默默地打量着我,大约也想研究我的思想。”

狄德罗意味深长得笑了,笑得很开心,让阳光也变得灿烂起来。午后的阳光,应该是一天里最温暖的。他说:“我觉得,没有感情这个品质,任何笔调都不可能打动人心。你家的这个主人,既然是个写文章的,就应该具备着博大的胸怀和丰富的情感,否则,他的文章就不可能打动人的心灵。应当说,你遇见了一个好主人。如果你在闲下来的时候,多和他进行心灵的交流,就会获得更多的幸福。”

麻雀快乐得叫了起来。它飞下身子,想落在狄德罗的肩膀上,可是大约又怕弄脏了狄德罗的衣服,于是在接近他的时候,一个飞跃,运用了一个上升的动作,飞向了我家院子那棵石榴树上,隐身不见了。

狄德罗向我摆了摆手,那是再见的意思。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忽然回了一下头,意味深长地说:“啊,可爱的作家,你可以怀疑我的出现。对你来说,我在你面前是一场梦。事实上,我早已死了。死亡的日子是1784年7月30日。”

我是知道狄德罗死亡前的情景的。那天,狄德罗吃过晚饭坐在桌边,用肘撑着桌子安然长逝。此前不久,他还同朋友们在谈论科学和哲学。他的女儿见证了父亲的逝世,还记住了他说的最一句话是:“怀疑是向哲学迈出的第一步”。

一眨眼,眼前的院落恢复了平静。我伸伸懒腰,看看时间,该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