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追命

楔子

“为什么要追杀他?”

“因为他犯法!”

“所犯何罪?难道就必须死吗?”

“**幼女,滥杀无辜,此人不死,天理不昭!”

“就不能网开一面?”

“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那依你说,怎样才肯放过他?”

“杀人偿命。除非他死,否则我不会放过他!”

“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因为我是六扇门的捕快!因为我是鬼见愁!”

大明,北京城。

现在已是入冬很久之后的时节了,今年的冬天简直冷得出奇,北京城却一直还不下雪。多愁善感的扬臣开始担心起明年作物的收成了,尽管他是六扇门的捕快,拿着朝廷的薪俸,一年到头吃喝不愁,但他却还是把心操在了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上。为此,同事们没少嘲笑过他,还给他起了个“愁见鬼”的外号。

没错,是“愁见鬼”不是“鬼见愁”。而绰号叫做“鬼见愁”的家伙此时正坐在扬臣的对面,那是比扬臣早入门几年的霍一鸣,他“鬼见愁”这个外号几乎是拿命拼出来的。

刑部一年到头案子不断,六扇门的伙计们也没空歇着,好不容易讨个闲,霍一鸣和扬臣就结伴到“临仙楼”上坐上一会儿。

那临仙楼建得精巧雅致,到此的多是一些手有些许余钱可供一时享乐但又并非十分富足的人们,这些人得空便来这儿喝喝小酒坐坐雅间,缓解缓解一天工作的紧张,生活得虽不宽裕,倒也吃穿不愁。

霍一鸣和扬臣便属于这一类人。他俩同为六扇门十六神捕之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很少有什么案子能在他们手底下漏出去,这对于尚属年轻的霍一鸣来说是个莫大的骄傲,能在他这种年纪便名列十六神捕可不是件容易事儿。

他忽然想到了他的妻子,她从苦日子同他一起熬出了头,现在霍家的二小子也快要出生了,这种幸福可是霍一鸣拿命都不肯换的啊!

“霍师兄又想到嫂子了吧?”扬臣望着霍一鸣红润的脸色,忽然微笑着问他。扬臣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露出他难得一见的笑容。

霍一鸣笑着摇头:“什么都瞒不过你这老小子!”

扬臣比霍一鸣入门晚,但年纪却比霍一鸣大许多,六扇门的捕快通常是按入门先后分大小,所以论起来霍一鸣反倒是扬臣的师兄。

观察人的微表情以此找出犯人供词中的破绽是扬臣乐此不疲的事情,霍一鸣脸上一点点的情绪变化自然也逃不过扬臣的眼睛,霍一鸣还正想调侃他几句,却在这时听到了长街尽头一阵阵凄厉的惨叫。

霍、扬两人就坐在二楼的窗口,听到那惨叫脸上都微微变了颜色,忙长身而起,从窗口向下望去,只见街口一人骑马而来,马尾上拖着一根绳子,绳头缚的是一名妇人,那妇人衣衫都磨得烂掉了,大半个沾满血污的身子**在外,后面七八个打手样的人物紧跟着。

霍一鸣自语道:“这是哪里的犯人,这样拉出来游街?”

“哟,这位爷可真能说笑,这哪是什么犯人?马屁股上栓那妇人是北街一家开小饭铺的,她不到十岁女儿给马背上坐着那公子哥儿给玷污了,告官不成,反被报复,丈夫让人打死,自己也沦落成这番模样。”旁边一个看热闹的边嚼着花生米边说道。

霍、扬二人听罢大怒:“天子脚下,竟敢如此草菅人命!”

那人笑道:“要没个背景也不敢这么嚣张不是。”

“背景?这人是哪一家的子弟?”

“诶,这个您甭问咱,咱也就知道这么点儿事儿。”那人竟回头自去喝酒去了。

霍一鸣手上一使劲儿,从木质的窗框上捏下来一片,待那公子哥骑马走近,甩手出去截断了马尾上的绳子。

那公子哥拨马回头,开口便骂:“哪个不要命的,敢跟小爷叫板?”

霍一鸣和扬臣跃下酒楼,霍一鸣近前道:“不知官爷押的人是犯了什么王法,要在京城游街示众?”

那公子哥傲然道:“你小子管不着,滚开!”

霍一鸣道:“小人可是听说这妇人乃正经人家,不曾做什么违背法纪之事,而这位爷您也不像是官府的人物啊,怎能随意动用私刑?”

那公子哥脸色一阵惨白,骂道:“我要你滚开!”挥鞭打向霍一鸣。

霍一鸣随手一抓,便将鞭头捏在手中,道:“如此看来,不是那妇人有罪,倒是公子你,罪名不轻啊!”

霍一鸣将马鞭轻轻一抖,那公子哥儿一头撞下马,气急败坏地叫道:“还愣着做什么?揍他啊!”

那七八个打手一拥上前,扬臣和霍一鸣手起脚落,不一会儿收拾了干净。那公子哥见大势已去,抬脚便跑。扬臣两三步赶上,眼见着伸手便能把他揪着脖子捉了来,却见一条通体乌黑、蛇也似的铁链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朝着自己兜头卷来,扬臣身子一扭,堪堪避过,却不料那铁链凌空转向,扫在扬臣肩上,顺势卷起那公子哥便走。

霍一鸣赶上来扶着扬臣问道:“没事吧?”

扬臣道:“没事。那妇人怎样?”

霍一鸣叹道:“已咽气了。”

扬臣道:“那怎么办?”

霍一鸣咬一咬牙:“追!不管他什么来头,一定要讨个公道回来!”

枫林甸,距京六十七里,子夜。

没有星月的苍穹使暗夜显得更加漆黑诡异,伴着狂风呜呜的怒号,寒冬腊月的空气摧得似乎连树梢都不敢露头了。

夜枭摄魂一般的声音响起,在漆暗的夜里听来分外鬼魅,也许一个不小心,你的灵魂就会被它们吞噬。突然,随着夜枭的鸣叫,竟从树洞里、枯叶下一涌而出十来个劲装结束、黑衣蒙面的人。他们身形快极,一眨眼就又隐在黑暗的角落里去了。一个个人影交替着,渐渐逼近了一座房屋,有几个影子轻轻飘上了房顶,另外几个则伺服在窗口门口。

门开了,窗开了,就连屋顶也突然开了!

可这群黑衣人却惊恐地发现,屋子里根本没有人!

然后,惨嚎声划破寂夜,黑衣人其中的一个双臂突然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两股血注喷射在周围的墙壁上,他带着惊悚与尖叫倒下了,随之而来的是床帐子顶上倾斜而下的剑光。

又有两个黑衣人和着血光扑地不起。

黑衣人们这时才发现他们的猎物已变成了猎人,而他们自己则变成了猎物。当他们想回头时,却发现门口站着另一个猎人。

屋子里的猎人是“鬼见愁”霍一鸣,屋子外的猎人是“愁见鬼”扬臣。

鬼见愁:“留活口。”

愁见鬼:“知道。”

一柄犀利的钢剑和两柄阴柔的铁钩动起来了。

使单剑的是鬼见愁霍一鸣,用双钩的是愁见鬼扬臣。

他们的招式简单直接,一点都不华丽,或者说,一点都不多余,每一招出手都会带起滴滴鲜血。

于是,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黑衣人的躯体。

扬臣的脸色忽然变了:“他们不动了!”

不动的意思通常就是死了。

可刚刚还呻吟扭动的躯体怎么一转眼就死了呢?霍一鸣和扬臣并没有下杀手。

霍一鸣蹲下去,掰开死人的嘴巴:“舌尖发紫发青,是中剧毒了。”

“这些人牙缝里藏着毒药,看来是抱着必死之心而来。”

霍一鸣冷笑:“既然能探到我们歇脚的地方,还能派人来暗杀我们,那公子哥儿肯定在附近,不用审这群杀手,也一样查得到他们。”

扬臣点点头:“咱们这就走。”

二人行出不远,只听得蹄声“得得”,一匹快马疾驰而来,掠过两人身畔,马上人忽然一勒缰绳,那马“希律律”一声长嘶,人立起来。

那人将马掉了头,目光炯炯望着二人,问道:“六扇门霍一鸣?”

“是。”

“六扇门扬臣?”

“不错。”

那人忽然跳下马来,朗声道:“传尚书大人口令,霍一鸣、扬臣于京师街头寻衅滋事,现又擅离职守,着你二人即刻回京领罪,不得有误!”

霍一鸣冷笑:“后台果然强硬,竟使尚书大人连夜派人追赶阻挠。我霍某倒偏要斗一斗他!”

扬臣微一沉吟,即取出一小锭银子,塞在骑马那人手中,笑道:“一点意思,不成敬意,劳驾一路赶来,这点银子回头买杯酒喝。”

那人道:“摊上这档子事儿算我倒霉,两位快些随我回去吧。”

扬臣道:“敢问兄台在何处当差,看起来面生啊。”

那人摇头道:“二位神捕不知道最好,免得日后见了咱面子上过不去。”

扬臣道:“哦,那还是烦请兄台回去复命,说明情况,我二人是追拿凶犯,并非擅离职守,等我们破获了此桩案子,再向尚书大人负荆请罪。”

那人摆手道:“哎,这事儿我可做不了主,您亲自回去跟尚书大人说去,我就奉令传话,您也别为难我。无论如何,您二位得非跟我回去不可。”

霍一鸣道:“扬师弟,你回去向尚书大人说明,此事由我一人担着便了!”

扬臣道:“霍师兄……”

霍一鸣道:“正义绝不能屈服于权势,无论谁阻挠,我都不会让凶手逍遥法外。师弟,你没看到那妇人临死前那无助的眼神,你不会了解我此刻的心情。”

扬臣长叹道:“唉,也罢。这位兄台,我跟你回去可以,不过霍师兄必须留下!”

那人看看霍一鸣,又看看扬臣,只得道:“好吧,你们十六神捕没几个不闹事的,我这两头都惹不起。”

北天峡,离京二百六十一里,黄昏。

这是出关之后最大的镇甸,也是唯一的一个大规模汉人聚居地,离开此地再往前,就是成片成片的荒漠和草原了。

那公子哥儿不南逃,反而一路北上,跑到了关外甚至直往荒漠苦寒之地而去。霍一鸣知道,那公子哥儿拿自己没办法,便要把自己引到荒无人烟之地除掉,神不知鬼不觉,可霍一鸣不怕,他“鬼见愁”的绰号可不是吹出来的,那是他凭真本事拿命硬拼出来的。他认定的猎物,他从来都不会轻易便丢掉。

那公子哥儿养尊处优,定受不了塞外此等险恶之苦,他必然要落脚在北天峡这个大镇甸,那么,客栈和妓院就是他最可能下榻的地方。

所以,霍一鸣首先来到了回雁楼——北天峡最大最好的客栈。

这里已有人等着他了。

“看那夕阳,多美啊!”等他的人带着微笑赞叹。

北天的夕阳即将落入地平线,在雾气的氤氲下显得有些虚幻,现出鲜血一样的凄然的美,这时霍一鸣忽然有了些留恋的感觉。他说不出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出自“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慨叹,也许是想到了他的妻儿,又也许是回想起了他的“鬼见愁”的拼命的捕快生涯。就在那一瞬之间,他有了一股退隐的念头。

“甘老为什么会在这里?”霍一鸣认出来,在客栈门口等他的,是河间府顺平镖局的总镖头甘良靖,此人素有侠义美誉,曾在甘凉道上力敌悍匪,救过自己的命。

甘良靖长叹一声:“唉,人老了,就是喜欢叹气,嘿嘿!”

霍一鸣看着甘良靖被夕阳拉长的影子,显出佝偻和落拓的样子出来。霍一鸣心里一阵酸楚,很是难受,霍一鸣想,等自己老了……唉,能不能活到老还不一定呢!他说:“甘老……”

甘良靖不让他说话:“我不能回答你的任何问题,总之,我劝你放弃这桩案子,回去吧。”

“可是……”

“人老了,总是要计较很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妻儿亲人。你知道,你活在这世上永远都不是你自己,你是很多人。”

甘良靖又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是那么重那么长,压在霍一鸣胸口,让他透不过气,让他想跪在地上痛哭一番然后甩手不干。但是那妇人临死前看他的眼神,分明就在霍一鸣眼前,像一柄刀子,准确无误地插进了他的心脏,让他一阵阵心疼。

“是的,我不是我自己,所以我不能放弃!”霍一鸣这样说,然而,他的看到的还满是妻儿殷切期盼的眼神并着那妇人绝望的眼神,纠结着、缠绕着。他仰起头,对不起,他在心里默念。

“唉,也许真的是我老了吧!年轻真好,年轻真好,可年轻时候犯的错要老了来弥补啊!前面很可能就是死亡,是生是死,年轻人,你的路,自己抉择吧!”甘良靖摇着头,缓缓地转过身去,消失在霍一鸣迷离的眼神之中。

霍一鸣回过神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下来了。回雁楼静悄悄得,没有一个活人。

他深吸一口气,走向了死亡之路——月上柳梢楼,北天峡唯一的妓院。

女人。

**的女人。

满眼的一丝不挂搔首弄姿的女人。

销魂的糜烂之音蠕动着,扎进霍一鸣的耳朵,让他有些恶心。但是,在这群**的女人之中却有一抹亮色——那同样是一个**的女人,所不同的是她的美,美得令人窒息、令人抑制不住最原始的冲动。她的胸饱满而挺立,她的腰肢柔软,不堪盈盈一握,她的双腿紧致有力,她不动,却比那些卖弄**的女人吸引人一千倍一万倍也不止,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挑动着你的神经,挑逗着你心底最邪恶的想法。

霍一鸣只觉得血往上冲,似乎浑身都被熊熊的烈火炙烤着。但这时他忽然做了一件事,他脱下自己的长衫,兜头朝那**的女人罩去,自己却身如大鸟一般腾空而起向着二楼掠去——霍一鸣看到了那公子哥的身影。那女人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她一把抓过长衫,和身朝霍一鸣扑去。霍一鸣为了避免和他肌肤相触,只得将身子一展,向着另一个方向落了地,那女人却也随之落在了霍一鸣眼前。

女人娇笑着:“小相公不要着急往屋子里钻嘛,只要你愿意,小女子这副身子随时都是你的。”

她一笑起来,更增五分媚态,直要勾人神魂,霍一鸣不敢看她,低头道:“小人家中自有妻儿,姑娘这番美意,小人不敢领受,还请姑娘自爱自重。”

女人仍旧笑得勾魂,葱葱玉指已抚上了霍一鸣脸颊:“这屋里还有黄金五百两,白银一千两,够咱们逍遥两辈子了,小相公何不抛下家中那黄脸婆,跟小女子过神仙样的生活去?”

霍一鸣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忽然又做出了一个举动,他抓住女人的双手,身子一倾,女人就像稻草一般飞到了楼下去了。

看着女人坐在地上,满脸错愕,霍一鸣笑道:“毒寡妇,你这样的年纪做我妈还差不多,又怎么能嫁我呢,哈哈哈……还你的八爪毒钉!”

女人蛇一般从地上滑起来,顺手将长衫一抖,把霍一鸣打回的暗器卷落,跳脚骂道:“你个天杀的鬼见愁,老娘年纪轻着呢,比你家里那黄脸婆还年轻十岁、二十岁!”

霍一鸣哈哈一笑,身子一连几纵,冲上楼顶,但见火光绕着月上柳梢楼蔓延而起,早没了那公子哥儿的身影。

荒漠,距京四百七十七里,凌晨。

没有水,没有食物,分不清方向,也不知道地点。

霍一鸣就在漫天的星光里摸黑走了一夜,这里荒无人烟,更找不到歇宿的地方,如果躺在野地里,说不定在你睡着的时候就成了野狼们果腹的美餐。霍一鸣只好一直走,他不能更不敢停下,白天的沙漠能把人烤成肉干,而晚上的沙漠会把人冻成冰棍,只要一停下,霍一鸣面临的只有死亡。

上半夜的时候借着天上星斗的位置,霍一鸣还分辨得出方向,但是接近日出那会儿却突然生出了大片大片的乌云,霍一鸣就完全不知道自己走的是什么方位了。

在这种地方,大自然完全是主宰,他让你死,你就不可能让你多活一分钟。大自然若发起怒来,日月无光,天地震撼,前一刻烈日炎炎,后一刻,可能就是大雨瓢泼了。

所以霍一鸣只有听天由命。

乌云没有带来瓢泼的大雨,但是却带来了致命的沙尘暴,那乌云其实是被沙尘暴卷过来的——铺天盖地,日月失色。

幸而,霍一鸣还有一匹骆驼。

沙漠里的骆驼就像是海洋里的船只,万万缺不得,否则任你本领通天,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匹骆驼非但帮霍一鸣躲过了沙尘暴,还帮他找到了水源。

然而,躲过致命的沙尘暴、解决致命的淡水问题,并不意味着霍一鸣就捡回了性命。

因为,霍一鸣还遇上了人。

人不致命,致命的是一群杀人的人;杀人的人也许不致命,但霍一鸣遇上的,却是致命的、要杀他的人。

四个人,四柄剑,四只致命的手。

若是在平时,霍一鸣并不惧怕,至少,他还能拼命,可是现在,他早被蒸干的汗水又渗了出来,他知道,他连拼命的资本都没有了。

但他从来都不是站着等死的人,所以他还是先动了。剑如流星,直奔最左边那个看起来最弱的矮子。

可是一出手,霍一鸣就绝望了,他知道自己又犯了一个足以致命的错误,那个矮子也许是这四个人里面最强的,因为霍一鸣已认出来,那个矮子是“沙漠之狐”,北部荒漠、草原一带最强悍的响马。

霍一鸣一动,那四个人也跟着动了,四柄剑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将霍一鸣裹在其中。霍一鸣怎么也想不到,这些悍匪居然也能使出如此稳重的剑阵出来,然后他的心也开始往下沉,因为他看出来,那剑阵不但稳重,而且毒辣,剑剑都朝着霍一鸣的要害奔去,稍不留神,非死即伤。

霍一鸣只有一个选择:躺下。

所以他立刻就躺在了地上,四柄剑的方位无所不包,但就是没人会想到对手突然自己就躺下去了,剑阵就在这瞬间有了一点顿滞,就是这么一点,便让霍一鸣有了可乘之机。但见霍一鸣身子一缩,一团球也似凌空弹起,那剑阵变化快极,四柄剑随之刺进霍一鸣背部、肋部、肩部和腿部,霍一鸣将身子一转,只听得数声尖叫,那四人直挺挺地躺倒下去,喉咙里标出一人高的血出来,眼神里面还交织着不甘、愤怒和诧异。

就是剑阵显出破绽那一瞬之间,霍一鸣以身试法,将身体缩成一团飞起,那四人忙乱之间,不能细辨霍一鸣要害之处,只顾把剑往霍一鸣身上攒刺,四柄剑刺入霍一鸣身体,自然要卡上一下,霍一鸣的剑就是在这个间隙要了他们的命。

霍一鸣受创,虽然只在血肉而未伤经脉要害,但也实在不轻。他不死在“沙漠之狐”手中,接下来就可能入狼腹了,因为他现在只能趴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液被干燥的沙子一点点吞噬而无能为力,别说是狼,就算现在来一只绵羊,也能轻易将他踩死。

兀鹫开始在头顶上盘旋。霍一鸣想,自己的生命要“走”到尽头了,这些兀鹫马上就会引来豺狼野狗这些畜生,把自己和血带肉地大口吞掉。他现在有些后悔,为什么要反抗呢,死在“沙漠之狐”这些人的手中也许会好受一点,再怎么着也好过被畜生吃进肚子里去。

“鬼见愁”这下真的要见着鬼了,不知道那些大鬼小鬼无常鬼们见到他会不会发愁呢?

草原,距京七百一十里,清晨。

阳光很暖。

现在正是太阳慵懒着打哈欠的时候,不像正午时候那么炽热得让人想发疯,也不像傍晚时候冷冰冰阴暗暗的毫无生气,现在的太阳很可爱,让人很留恋。

霍一鸣闭着眼睛享受这份温暖的气氛。

他一醒来就感觉到阳光了,身子下面软绵绵得也很舒服,只是口干得有些不适。霍一鸣始终没有睁开眼睛,他记得他的意识最后停留的时刻,是一头独狼踩在他身上舔舐他的鼻子的时候,那感觉竟是十分地惬适,竟让他解脱似的睡了过去,而一觉醒来,他就在这里了。

霍一鸣没有睁眼,他不敢睁眼,只怕这份惬意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一睁眼就再也感觉不到了。可是,他又不得不睁开眼睛,因为有人正往他口唇上滴水,他实在太渴了,那些水根本不足以湿润他的喉咙,所以他还是“醒”了。

一双玉脂般几乎透明的手掌最先进入了霍一鸣的视线。不是幻觉,阳光还在,水还在,那双晶莹的玉手也在。

“你醒了?”那双“玉手”的主人说道。声音倒是让人感觉还是在幻境。

霍一鸣先夺过水瓢“咕嘟嘟”一阵牛饮才开口:“是你救了我?”

“玉手”的主人笑眯眯地看着他,颊上两个浅浅的酒窝调皮着。霍一鸣还在纳闷,这么一个娇弱的年轻女孩儿是怎么把他从沙漠的狼堆里拉出来的。

“是我哥,”女孩儿道,“他去集市上置办货物,路过救了你。我哥说当时你被三头大狼围着,幸亏旁边还有别的死人,大队的狼群也还没有赶到,他才给你捡回一条命。”

“谢谢你们,善良的草原人,不过我不能报答你们,我现在必须要走了。”霍一鸣立刻从柔软的毛毯上起来便要离开。

女孩子很惊讶:“为什么这么急?你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呢!”

“我必须要走。我耽误的时间够多了,现在不走,只怕再也来不及去完成我的使命了。”

“使命?什么样的使命需要你拿性命去博取?”女孩子歪着头。

“正义!”霍一鸣握紧了拳头,“为了正义!即使是死,我也决不能让罪犯逍遥法外!”那妇人绝望的眼神混着那公子哥儿嚣张的神情又闪现在霍一鸣眼前。

“你……还会再回来吗?”女孩儿的眼光暗淡下去。

霍一鸣摇头:“我可能会死。就算不死,那人通天的后台也不会放过我,他既然能搬得动黑道、白道、官道上各种有头有脸的人物,甚至我的师兄弟们也没有能够出面帮我的,这一场阵仗,终究只能是鱼死网破。我不能报答你们,但起码不能连累你们,我必须离开。”

“那你能不能留下来,远离这场硝烟?”

霍一鸣苦笑:“不可能。因为我已在心里做下了承诺,一个关于正义和良知的承诺。”

“可是,你的家人呢?他们怎么办?”女孩儿试探着。

霍一鸣的心揪了一下,他只能闭上眼睛:“这条路终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

霍一鸣不愿再说,他转身就走,女孩儿追出蒙古包,噙着泪叫道:“能让我知道你的名字吗?”

“那对你没好处。”霍一鸣低沉的声音消失在雾气的氤氲之中。

玉锋山,距京一千里,正午。

玉锋山的形状就像是一柄倒插的刀子似的,拔地而起,直冲冲地插入天际。“刀锋”上满是常年不化的积雪,像美玉一般晶莹剔透。

美的东西一般都很致命。

数百年来,不断有人惊讶于玉锋山的美,不断有人想要攀上山顶征服她,所以,也不断有冻毙的、跌死的尸体堆积在玉锋山的上,几乎没有人成功过。

是的,“几乎”没有人,因为现在就有人爬到了山顶,而且他还诧异地看到,山顶上居然还有一座白玉般的、也像是刀刃的庄院。

鬼见愁站在了玉锋山庄的的门口。

若有人犯了事,想避开追捕,这里无疑是最好的藏匿地点,没有人能爬上山顶,没有人能发现山顶上的庄院,更没有人能将他抓捕归案。

可是,他错了,这次他遇上的不是人,是鬼,是鬼见了都发愁的追命者。

所以,霍一鸣出现在了那公子哥的面前。准确的说,霍一鸣是站在了公子哥前面那个人的眼前。

一身黑衣,手中拿着一个同样乌黑的长铁链,他的脸色同他的装扮一样透着浓重的黑。

“大师兄?”霍一鸣面无表情,但他的内心涌动着强烈的悲愤——这个保护凶手、阻止办案的黑衣人竟是六扇门的捕快,竟是向来以严明正义立身的十六神捕中的老大“黑面神”王文豪。

“放手吧,这个人你惹不起,就到此为止吧。”王文豪叹气。

“为什么?”

王文豪沉默着,足足有一盏茶的时间,才开口道:“我是他的保镖,我必须保证他的安全。”

“可你是十六神捕,你是黑面神,你怎么能纵容他伤天害理!”霍一鸣的语气不是在质问,而像是一头受伤狮子的低吼。

“这个人的后台不可能有人搬得动,我不得不遵从他,即便是他要我的人头,我也只能双手奉上。”

“让他来,让他把我抓去,看看到了京师,谁没有好果子吃!”公子哥尖声叫道,“就他一个小小的捕快,能把我怎么样?你还非得带着我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受罪!王文豪,你别拦着他!”

“你知道你的身份,”王文豪没有回头,“闹开了对你也没好处。而且,现在他只怕还会杀了你!真的打起来,我也不一定是他的对手。”

“他不就是一个捕快吗,怎么能随便杀人?”公子哥的声音低下去,嗫嚅着说。

“对于你这种渣滓,十六神捕向来不手软,律法惩治不了你,我们就以暴制暴!”霍一鸣也没有看他。

“我跟你回去,放过他,你还是六扇门的捕快。”王文豪退了一步。

“不抓到真正的凶手,我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你以为我还能做好捕快吗?‘万事大不过一个正义的良心’,大师兄,我记得这句话你是说过的。”

“你一定得拿他?”

天冷得很,雾气迷离了他们的眼睛,看彼此都有些飘忽。

“拿剑吧,用你王文豪的身份,跟我打一场。”霍一鸣的语气平静下来了。

王文豪看了一眼手中的黑铁链,苦笑了一声,把它扔在地上,从腰带里抽出一把火红色软剑。剑身迎着雪光,闪烁着吞吐不定的神芒,像一条吐着信子赤练蛇。

霍一鸣吐气,大叱一声,剑随声到,势若奔雷,直冲王文豪脖颈。王文豪心底陡得一凉,霍一鸣一上来就下拼命杀手,也容不得他多考虑,闷哼一声,红色软剑直奔霍一鸣心口,同时吸一口气,将身子缩进一寸。

王文豪一剑刺入霍一鸣左胸,却见霍一鸣那剑在自己喉前一转,脱手飞出,流星一般直追那公子哥而去。王文豪吃了一惊,亟欲回身遮拦,却给霍一鸣一把拉住右手,红剑又刺入三寸,染着鲜血,迸溅在王文豪脸上。只听那公子哥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血花在喉间绽放开来,他的身子倒下,剑刃就戳在他的喉头,和着血光,在寒风里跳跃着。

“永远不要忘了,我是‘鬼见愁’!”

这是霍一鸣留给王文豪的最后一句话。

王文豪绝望地看着一地扎眼的血色,慢慢地跪下去……尾声

当扬臣把霍一鸣的死讯告诉她的时候,她还在为他缝补着过冬的袄子。

“今年的天冷得很,一鸣没身袄子怎么过得去呢?唉!”她说,声音很平静,也很温柔。

她向来都是这个样子,可是那声叹息里浸**的哀伤,令扬臣的心狠狠地吃了一击。他说:“王文豪投案,把所有事情都自个儿揽了。他昨儿个在狱里自杀,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那人后台的秘密了。我想,应该没有人会来打扰嫂子了。”

“嗯。”她应着声儿,仍旧在缝他的袄子。

“嫂子,霍师兄他……”

一丝鲜血从她的指尖渗出,一如她的泪水,流淌在心头:“正义,终究是要付出些代价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