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

“江湖是什么?”

“江湖是尔虞我诈,是无所不用其极!”

“那么江湖在哪里?”

“有人的地方便是江湖!”

那一年,我十三岁,开始独自逃亡,颠沛流离。

我父亲名叫欧阳辰,是天下有名的剑客,华阳城公选出的城主。父亲为我取名承剑,是希望我能继承他的剑术。

我六岁生日的那天,父亲把我叫到跟前,说从今天开始教我剑法。然后他默然地拔剑齐根斩断了我右手小指,任由我和母亲哭得撕心裂肺,他只是平静地看着我滴血的断指,冷冷地说道:“去拿剑!”

父亲说,剑不能握得太紧太稳,否则就会影响出剑的角度和方位,右手没有小拇指的带虑,使剑才能随心所欲,奇招迭出。

父亲有个绰号,叫作“九指剑神”。

从那时起,我开始学剑,可我看到父亲的眼里却总是失望和愤怒。

我渐渐对冶铸产生了兴趣,在铸剑中表现出极高的天赋。父亲却骂我不成材,净学些下九流的玩意儿,次数多了便不再管我。我于是自暴自弃,索性在家里支起了炼铁炉。

十三岁,我已可与华阳城里的铸剑师一决伯仲,只是父亲再没有正眼看过我。

父亲平生唯一的知己至交,名叫张浩扬,他比父亲小了近二十岁,二人却情同手足。因为我的不成器,父亲把他毕生精研的剑法精要毫无保留地传给了张浩扬。张浩扬的剑法本是家传,有特别独到之处,向不外传,但他为了我父亲,竟也破戒,将张家剑法尽数传之。

父亲对于我的感情远不如他对张浩扬,他们的感情比父子还要亲,比兄弟还要浓。我觉得,在他们面前,我倒像是个外人,直到那一天……我还记得那天的天空很蓝很蓝,蓝得竟从天上滴下血来——那是父亲的血。

那时,华阳山上的土匪不知道怎么就进了城,那个数年前在父亲手中险些丢了性命、曾一度龟缩不出的土匪头子狄修竟堂而皇之地站在了我家门口。

“你不是来送死的?”父亲盯着狄修的脸。

“当然不是。”土匪头子好整以暇。

“以你的武功,还不足以让你有自信敢出现在华阳城、出现在我面前!”父亲脸色沉郁。

“确实如此。”狄修甚至显得很得意。

“可是你现在却站在了我面前。”

“嗯。”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你觉得你有把握打败我?”

“不错。”

“所以,这里是有你的帮手了?”

父亲的脸转向一直在自己身边站着的张浩扬。

张浩扬面无表情,只是把右手搭上了剑柄。

“我记得我跟你说过,三年后等剑儿成家,华阳城城主之位便是你的。”父亲的语气没有惊讶和气愤,简直出奇地平静。

“是的,你说过。”张浩扬迎着父亲的目光。

“我九指剑神一身本事也全在你身上。”

“你教我的剑法确实没有任何保留。”

“咱们二人只怕也没仇没怨。”

“没仇没怨。”

“我不明白。”父亲叹气。

“不,你明白!”张浩扬咬紧了牙,缓缓抽出自己的剑,“狄修不会出手,今天只有你和我。”

三年时间对于他们来说,实在太久,土匪们等不了,剑术大成的张浩扬更等不了。我想。

父亲仰头看天,终于还是苦笑着抽出了自己的剑。

狄修确实没有出手,看来他是从心底里震慑于父亲的剑法;年轻张浩扬也不是父亲的对手,他临敌经验毕竟不如身经百战的父亲,可是我还是看着张浩扬的剑穿进了父亲的胸膛。

我看到,父亲的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张浩扬转身离开,再没回头看过父亲一眼,不知怎的,我在那一瞬间忽然觉得他的背影很是落寞。

狄修开始像夜枭一般狂笑,指挥着他的爪牙,在华阳城烧杀抢掠。当然,我欧阳家的人,他一个都不打算放过,父亲对他造成的伤害,他要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

我看见欧阳家的人一个个倒在院子里,从身子里流出的血液几乎铺满了整个院子的土地。

这时狄修才发现死人中没有我,才开始让喽啰们到处寻找,只是谁也想不到,我会一声不响地钻进满是火炭的炼铁炉里。

我要活着!

无论多么艰难,无论多么痛苦,我都必须要活着!

活着才能报仇!

活着才能将狄修和张浩扬,千刀万剐!

那一年,我十三岁,开始独自逃亡,颠沛流离。

“江湖是什么?”

“江湖是欲望,是信念,它无所不是。”

“那么江湖在哪里?”

“江湖在人的心里,心里有江湖,走到哪里都是江湖。”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提剑入华阳,杀人如麻。

我藏在炼铁炉中,籍此逃过灭门之灾,但是我知道,狄修看不到我的尸体,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当我从炼铁炉里钻出来那一刻,浑身上下撕裂般的疼痛感让我意识到,我安全了。我明白炼铁炉中那些未熄灭的火炭,将我的肌肤炙裂,我面目全非,几乎成了废人,但这副相貌绝对可以躲过狄修和张浩扬的耳目。

是的,我安全了,但是华阳城已经不能成为我的栖身之所,因为在这里,任何人的崛起,都会让一个人看在眼里——张浩扬!

华阳城的新任城主,张浩扬!

于是我带着满身伤痕,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貌出了华阳城。

可是天下之大,却无我容身之所。没有人会接受我这副鬼样子,没有任何门派会收纳我这样一个怪物!

是的,我是怪物!可是我不得不痛苦地活下去!

因为我必须报仇!报仇!报仇!

我必须将张浩扬和狄修千刀万剐以泄我心头之恨!

八年了,我顽强地活了下来,活在一个与世隔绝、与兽为伍的世界里。既然不能再做人,那我便将自己变成野兽,变成野兽一样的人。

我做到了!

八年时间,我硬生生将欧阳家的九指剑法逼成了专刺对方要害的阴损剑法;八年时间,我硬生生把毫无剑术天赋的自己逼成了剑术高手;八年时间,我硬生生把一个人逼成了野兽!

八月初三,父亲的忌日,我重入华阳城。没人认出我的脸,可是我还认得张浩扬的脸,还认得狄修的脸。

八月初四,华阳山上多了一条河,鲜血流成的河。山上四百三十七个悍匪无一幸免,所有人肢残体缺,土匪头子狄修的身体被分作三十二块,拼成“欧阳辰”三字贴在了华阳城的城头——三十二,欧阳家灭门惨案的尸体数。

八月初五,我仍旧铸我的剑,在华阳城里。张浩扬博采张家剑和欧阳家剑的精髓,剑法造诣不知几何,我暂时只能忍耐,狄修和那些喽啰们根本试不出我的剑法到达了什么高度。当晚,华阳城外九铭山九铭剑派掌门人身首异处,下阴、膻中、眉心各有一点伤痕。

八月初六,华阳城玄武会第一高手手筋脚筋被人挑断,喉头被人用剑点哑,自忿暴死;城北剑术名家、“三才剑”第十六世传人双眼被人刺瞎,被人一剑穿喉而死;城北老拳师铁拳无敌被人用剑削断双手手指,流血身亡。

八月初七,华阳城城主张浩扬的岳父金银刀孟嘉死,被人用剑贯脑,自左耳入,从右耳出;张浩扬两名得意弟子死,一个双腕被人用剑刺穿,飙血身亡,一个被人用剑自下而上穿喉过脑。三人被分尸,悬于华阳城头,成字“张浩扬”。

八月初八,我铸剑于华阳城,张浩扬出现在我的面前。

“华阳城方圆千里只怕再找不出你这样的剑术高手来了。”张浩扬面上透着愤怒,指着我鼻子的剑尖也微微颤抖。

“只怕没有。”我仍然铸我的剑,甚至都不在意晃动在我鼻头的剑尖。

——张浩扬是用剑的高手,在极度的激动之下是不可能出剑杀人的。

“你这种阴毒的剑法只会于你身寿有损。”

“像我这种怪物,”我抬头盯着他,“你以为我还会在乎什么寿命长短吗?”

张浩扬看着我的脸,沉默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放下手中的铁钳,伸出残缺的右手,小指处的伤口似乎又开始慢慢冒出血来。

张浩扬的面色变了。我满是嘲讽地看着他,看着他的剑从手中滑落。

“现在你知道了?”

张浩扬叹气:“欧阳承剑。”

我的右手握住了剑柄:“我如今的这番境地都是拜你所赐!你该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

张浩扬闭上眼睛,抬头道:“你动手罢。”

“你不用剑?”

张浩扬苦笑:“咱们本都该死,活该到这世上走一遭,白白受这么多苦。”

我怒道:“别在这里假惺惺!拾起你的剑,我要看着你的血,一点一点地流干,我要看着你,痛苦地挣扎着死去!”

张浩扬又看了我一眼,终于还是捡起了自己的剑。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提剑入华阳,杀人如麻。

“江湖是什么?”

“江湖,它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

“那么江湖在哪里?”

“心里没有江湖,眼里便看不到江湖,所以这世上本没有江湖……”

那一年,我六十四岁,依旧声名大噪,却永远成为了传说。

“无论谁死,终于是个了结,也算得了解脱。”张浩扬说。这时候他却很平静。

我很惊讶于他此时的反应,也不知道张浩扬这句话到底到底意味着什么。当他的剑在我身上划出第十二个伤口的时候,我的剑终于从他执剑的右手手腕穿透过去,又随即从他的左手手心穿进了他的整条胳膊。

张浩扬一声惨叫也没发出来,他只是勉强站着,额头上汗如雨下。

我以为一切都结束了。

张浩扬却笑着说:“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死在我手里吗?”

我摇头。彼时的张浩扬,本不应是父亲的对手。

张浩扬说:“因为当年你父亲杀我的时候,用的是我教给他的张家剑法,而我教他的剑法中故意留了三处破绽。”

他吃力地笑着。

“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吗?”张浩扬艰难地呼吸着。他的伤虽然暂时不至于死,但那份痛楚,只怕没人能体会得到。

我仍是摇头。我从前一直以为,他和父亲的感情,是我远远比不上的。

“你们欧阳家的九指剑法本就有着多处疏漏,你父亲当年传我这套剑法,目的就是为了换取我的家传剑法,用来弥补欧阳家剑的不足。一旦你父亲的剑法练成,张家剑也就变成了欧阳家剑,到那时候,我非但没有了用处,只怕还会成为妨碍他的眼中钉!”不知道是精神上还是身体上的痛苦,他终于还是呻吟出了声,“你还以为我杀你父亲只是为了城主之位?”

“不!不——”我歇斯底里,“你骗我,你骗我!”

他苦笑着摇头:“我们都错了……全部都错了啊……什么张家剑欧阳家剑,全都是狗屁!”

我狂躁地跳起来,用手中剑对着张浩扬狂砍猛斫,直到他的身体变成一堆难以分辨的血污。

我疯狂,我暴怒,我魔性大发,杀人如麻。

华阳城中的武者都做了我剑下冤魂。

平静下来的时候,我依旧铸我的剑,却没人敢找我报仇。

他们称我的剑法为“断玉剑法”,断玉不详,当者即亡。

没人知道我的名字,但全天下都知道,华阳城有一个剑法诡异的铸剑师,他手中的剑,饮了无数高手侠客的鲜血,吸附着无数冤死的亡灵魂魄。

华阳城从此再没有城主。

“传说四十多年前,也就是这华阳城最后一个城主张浩扬被杀死大概两年后的某一天,中原十三派十八名侠士并天下三城七名高手,一共二十五人,并肩杀入华阳城,将那走火入魔的铸剑师围攻至死,那天下无敌的‘断玉剑法’也就此失传啊!”

“切,二十五个人斗一个人,打胜了有什么好炫耀的?”

“诶,你还别说,这二十五人可也不是打胜了。”

“怎么讲?”

“告诉你说哈,进入华阳城那二十五人可是无一生还哪,同那铸剑师同归于尽啦!”

“……”

“这‘断玉剑法’失传了倒是挺可惜的,我要是得了,不就天下无敌了嘛!”

“切,你得了,不还得死?那么邪气的剑法,谁会让你安然走在江湖上啊?”

“唉,就你……”

……

我默默地听着这番对话,佝偻着身子上前为两位客人续了杯热茶。

“诶,老人家,你这小茶楼离华阳城也就几十里的光景,你可知道从前华阳城的事情么?”

“不瞒两位客官,小老儿欧阳承剑,四十年前身子还硬朗那会儿啊,还在华阳城里打铁哪!这曾经发生在华阳城的事儿啊,那可是一清二楚呢……”

那一年,我六十四岁,依旧声名大噪,却永远成为了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