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山祭
今晚的梦境颇不宁静。梦里是三十年的坎坷路,梦外是夏夜难得的凉天气,两行热泪把我从梦里拉到了梦外。
想起来,懂事的十多年没有掉过一滴泪。成长的历程付出的太多艰辛,而失去的却又是那么珍贵。种种非难前,我表现出很强的抑制力和抵抗力,也养成了乐观向上的习性。我懂得凡事有失必有得、有得必有失的深意,故而失败时没有沮丧、成功后也没有沉沦。我时时在努力改造自己的人生。
三岁时,我失去了祖父。妈妈讲,我哭得撕胆裂心,一次次地摸着爷爷的脸,一次次地把小手伸进爷爷的衣襟,想掏出那个变幻无穷的鹿皮包。疾苦的日子里,皮包里装的是欢乐。大一点后,我总是用针线把塑料片缝成各式各样的“皮包”,以备有珍贵的小东西装进去,但实在是无宝可藏。六岁时,父母商量着教我识字,我庄重地把三个鼓鼓的皮包拿出,一堆儿“小玩艺”凝聚着太多的惊异。百姓的孩子早知难,那时的我是多么渴望背上小书包,神气地嚷:上学去,上学去!
从此,家中的小碗柜背面就成了我的黑板,父亲上工前在上面写几个字,奶奶抱着妹妹陪着我,看着我认真地用木棍在土地上划着写着。凭着强烈的求知欲,一年多光景,我就识了不少字,并能看懂一些启蒙类的书籍,独立完成小学一、二年级的作业了。
我提前上学了。古庙改造的教室里,没有桌子高的小人儿,拿着比自己长两倍的教鞭,在黑板边履行老师的信任,稚嫩的声音宣告着先知的神气。当年下乡知青中的何老师是我的第二位老师,因她的关心,我在一年级就读完了三年级的所有课程。
正准备跳级时,我在县医院一躺就是半年。病中的我昏迷了近一个月。百里探孙的姥爷和父亲在永昌县城大街上相遇,迷糊在父亲背上的我听见他们沉郁的哭声,看见他们几近绝望的眼泪。近二百多天中,我像一个木偶躺在**,只有醒过来时,转动的眼睛才给父亲一线希望。他寸步不离地守候在床前,因失望和担忧削瘦了原来强壮的身躯。而母亲一个人拼命地在生产队干活,带着妹妹和弟弟,给一个灾难之家以最坚强的支持。每天下工后,总在桥头了望着了望着,似看见她病愈的儿子欢呼雀跃地出现在回家的路上,那叫嚷声那么令她渴慕,那么亲切久违。
当不屈的生命踉踉跄跄地从死神手中挣脱,拄着小竹杖、迈着因注射针剂而畸化的双腿,独自一人出现在日夜思念的教室门口时,无数双稚子的眼中溢满了惊喜——正常人走二十分钟的路,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掌声响起来,我心在澎湃,涌上来涌上来的不全是泪,转过来转过去的却尽是童年的七彩梦。校长以为小家伙们又捣蛋了,当他看到这么多孩子,不只是一个班的孩子,几乎是学校中一半的孩子,围着病愈的“神童”,如同围着一个伟大的奇迹,他背过脸去,默默走远。
我从变幻成泥腿木板的桌凳读出了学校的变化,也从自己的毅力和生命力感觉到我定会有成。我有点迷信地认为:冥冥之中,爷爷又一次在我沉入地狱时举了我一把。苦难教会我应坚强,贫困教会我应自强,这也是爷爷给我取名时的含义。我的何老师在知青返城时特意赶到我家,鼓励我说:“坚强的生命定能成大器;你要创出一条路来,走出黄土地,学习新知识,报答这片热土的哺育”。为了一个朴素的希愿,父母亲从此又背起了培养一个栋梁的重任。
那时的西北农村,能吃饱肚子已是小康,要有所成,要想改变前途和命运,只能靠考学。但考学在农村比登天还难,主要原因是经济困难。考学是座独木桥,又是座龙门,跃过龙门,如登天子堂,那是全村全乡的喜事。
渐渐地长大了,失意的时候不多,但总是在关键时刻。奶奶开导我,说爷爷在失意中以沉默孕育力量,在祁连山的煤井里,爷爷得不到家音,举国饥荒时,农民的家庭付出了太多的艰辛。当时的我还不知酝酿在大山的哪一座森林,而我的降生也破天荒地给家里带来了生机。贫困的屋檐下,始终飘**着和乐的笑声——那种引逗孩子造就的气氛。幼年三载,几乎是在爷爷的怀抱中度过,脸上总挂着无忧无虑的天职。
我是族中同辈的长兄,我是爷爷的长孙,我是唯一受过爷爷爱抚的孙子。外地求学的时候,我从长辈们充满期望的眼睛里,读出了我也是第一个能够实现祖辈心愿的孩子。长大的历程一半是火、一半是水,奶奶是火和泪的承载着,她把祖爱献给了后辈,自己却坚守了二十七年的寡居,最终含笑而去。
发愤地学习,拼命地读书,发誓要学出个名堂来,成为我的目标和追求。缺粮的农村最缺的是精神食粮,我翻破家中仅有的一本繁体字典和三本《汤头歌诀》(药书),借遍全村能搜罗到的、甚至妇女夹鞋样的书籍,四本红皮的《毛选》,九分不懂地被我翻来翻去。以至到郑州求学时,竟迷上了枯燥的理论书籍,从枯燥中间寻找思想的火花、理性的趣味;因有书看,每天只睡三五个小时,常违反作息时间而没少挨批评。但我依然故我,两年后毕业,我背回了一大包笔记本和卡片。
爱书成癖、买书成痴、剪报成灾,一天不去书店或报刊亭就像失魂了似的。记得刚领到第一份工资,就毫不犹豫地拿出一半买了书。
苍山如梦,黄土地似锦。点点启示,历历在心,我知道我不会辜负的。我不信教,也不信神,我只是顺着那一片生我养我的黄土地的习俗说神论鬼。我深信自己的力量来自大山、来自苦难。坎坷磨砺生命,苦难铸造刚强和韧性,并私自以为,孟夫子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苦其心志,饿其体肤,困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是为自强不息的我辈立言的。祖父没留下一张遗照,白头的老雪山在旭日中熠熠闪光,老人头水库在黄昏时苍头镀金,我确信,那就是祖父生命的一部分。
情感的上升往往导致崇拜,崇拜有宗教式和英雄式的。我一直以为自己不崇拜什么,但终明白,我崇拜那片博大雄厚的黄土地,崇拜在黄土地上耕耘荒凉播种希望的劳苦大众。他们的心灵是纯朴的,尽管他们还有愚昧的一面,但他们把耕犁拉过一个个荒凉的世纪,拉向大地深处、历史深层;根植生机、撒播希望,具有坚强的生命力,位卑而忧国,身微而功高;只是他们太普通了而淹没于历史长河,沉寂在浩渺的大地,但我确信,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人类原始力量的负载者。因此,我崇拜苍凉,崇拜在苍茫大地和宇宙中独开天地、沉默于建设的基础、扎扎实实为国力增强而抛洒汗水的人们。
我有一个心愿,能在某年的农历七月十五去扫墓,祭奠我的黄土山。我更有一个心愿,就是有一天能把黄土地的那种历史的沧桑感和深沉的力度刻画出来,以抚慰普天下勤劳的苍生,以表现我们民族的深沉和博大的文化内驱力。
还是之前,合族去上坟,我一步步地迈步在祁连山麓的黄土冢园,沉思祖辈们走过的路,展望黄土地崛起的曙光,感到肩上有一幅沉甸甸的担子。时代的重托在我们肩上,能否感受到的关键是你有没有这种责任感、有没有奋发图强的使命感。
我在坟园边加了块石,按习俗是后代修筑祖园。我在祭坛前镶嵌了祖姓的大写,把一颗心形的赤石嵌在正中,虔诚地立誓:建设家乡,奉献终生。于是我在郑州求学毕业时,谢绝老师们的挽留,毅然还乡。朴素的思想受到革命传统的影响,上升为“为中华崛起而读书”、“为中国卓立于世界民族强林之列而不甘自弃”、“为人民安居乐业、惩恶扬善、扶正祛邪而读书”。在三十岁的而立之年,历经苦难,痴心难改,更不认为这思想落后于时代、幼稚可笑。世上的事许多都是失去了才觉珍贵,我愿保存这种似显稚气的美好,并发扬广大。
我从山麓的回转中看到河西盆地令人眷恋的景象,秋收后黄绿斑驳的田野处处生机盎然。我体会到生活在艰难中显出的人的伟大——人正是以巨大的潜能改造了生活、改变了命运。
我立在风中,把山祭的声音传给空灵的境界。墨镜下旷广的空间回**着大山的回声,飘远了、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