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篇黑老大和女窃贼

(1)

黑沉沉的夜,仿佛所有生命都停止了呼吸,只有这精灵般的雨滴不停地从空中飘落,亲昵着辽北这座小城。郊外,一座院落内的独楼,一楼书房内的灯光随着雨滴渐停而“忽”的一下灭了,接着,独楼主人牛医生从书房出来,回身锁了房门,向二楼走去。

随着他进屋后的一声门响,二楼某一间屋内的灯忽然亮了。几乎与此同时,大门外突然出现一个黑影,高有两米多,好像人影,身体向下却是越来越细,而且不停地晃动着……那黑影扶住了大门,接着一下变矮了,慢慢地打开大门,轻轻钻进来,仰头向二楼看了看,接着轻而快速地向书房奔去。

东厢房窗下一个很矮的小棚内,一双绿莹莹的眼睛仿佛一对平行的摄像机镜头一般,紧紧地盯着黑影。

二楼灯光忽然灭了。

黑影从书房钻出,轻轻锁了房门,从地面拿起什么东西奔向东厢房,在接近门口时还向那双绿莹莹的眼睛招了招手,然后轻轻拉开门钻进去,须臾间又从东厢房出来,左手不停地重复着某一个动作,右手不停地重复着另一个动作,慢慢退向书房,然后退向大门……那双绿莹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黑影。它看得很清楚,黑影按照进来时的路线退走,直到大门外,然后用力拉一下什么,接着双手重复着又一种动作,接着轻轻关闭大门,轻轻锁上大门,一会儿黑影恢复两米多高,晃晃悠悠地离开了。

(2)

雨后的黎明是个晴天,空气的清新足以令人惊喜。

牛医生站在二楼平台上做了几个伸展动作,然后下楼,忽然听到东厢房传出流水声,再看东厢房的门已开,便急忙奔了进去——东厢房其实是厨房,自来水龙头大开。自来水已从水龙头下面的塑料桶内溢出,然后流向下水道。他急忙关了水龙头,满脸疑惑地走出来,“黑老大”摇着尾巴看着主人。

“黑老大”是牛医生精心饲养了十年的一条黑狗。

他根本没有心情理会“黑老大”的表情,回忆着昨天休息之前,记忆中东厢房的门明明是关闭的,水龙头也是关着的,妻子与儿子去外婆家已走三天,家中除了自己再无别人,大门锁着,这东厢房的门怎么开了,水龙头怎么也开着……他百思不得其解,拿出钥匙打开书房门,准备坐在书房内认真回忆“东厢**件”,是否是自己一是马虎造成的,可是,他的屁股还没坐在沙发上,突然被钉子扎了似的猛然站起——他看到了书架一侧的保险箱。

保险箱的门开着。

他冲过去,将保险箱内的一些文件、存折等物翻了几遍,然后“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保险箱内那本祖传的医书不见了。牛医生虽然毕业于中国中医学院,在学校学到了许多中医方面知识,但是,这本祖传医书为他补充了更多的中医学营养。他祖上十二代从医。这本医书记录了十二代人从医心得、经验以及治疗各种疑难杂症的秘方。

(3)

一辆警车停在牛家大门旁。

“黑老大”突然从狗窝内冲出来,冲着大门一阵狂吠,将套在脖子上的铁环挣得“嘭嘭”直响。虽然它已经十岁了,依然凶猛无比,若非铁链限制了它的自由,说不定一个冲刺会从两米多高的大门上一跃而出,然后毫无顾忌地撞向警车。

侯所长和助手小吴从警车上下来,先站在远处将独楼观察了一番,然后推开大门,走进来又停在大门内,继续观察:独楼为两层,一楼三间,二楼两间,二楼上有一间平台,楼梯位于室外西侧。一楼西侧两间屋为客厅,共有一门,东侧一间为书房,独有一门。东厢房其实是厨房与餐厅,偏南侧窗下为“黑老大”的小家。院子南侧有一个长方形花坛,上面盛开着多种鲜花。花坛周围有两米宽的砖路,其余地方都是由柔软的细面沙子铺成。

用细面沙子铺院,实在少见。看来,这位牛医生有些与众不同。侯所长这样想着时,牛医生已从书房出来,将“黑老大”解下铁链关进东厢房,然后将侯所长二人请进书房。

听牛医生讲完医书丢失的过程,侯所长命令小吴开始勘察现场:书房窗户关得严密,没有被撬的痕迹;书房门也没发现被橇痕迹;保险箱没有被橇痕迹,上面采集到了几枚指纹;书房地面采集到了一些脚印,还有一条宽约四十五厘米左右擦拭过的痕迹;院子里留有几条很深的足迹,都是牛医生、侯所长与小吴的,只有一条时而明显时而不明显但有些弯曲的划痕,从东厢房门外一直到大门。划痕较粗地方约有一厘米;大门上没有攀爬痕迹,也没有采集到指纹,但是,地面上却有许多个圆形小坑……侯所长对这些小坑产生了兴趣,命令小吴拍照下来,又做了倒模,再用卡尺测量:小坑深度不一,深的二厘米多一点,浅的一厘米左右,但直径完全相同,都是一点五厘米;再仔细观察,小坑深的地方土质比较松软,浅地方土质比较硬,而且圆形小坑走向不远处的马路,再仔细观察,还有从马路走向大门的痕迹,这两道痕迹每个小坑之间约四十厘米……(4)

回到派出所,侯所长问助手:

“你怎么看?”

“一开始我以为嫌疑人应该是在下雨前或者下雨过程中作案,因为足迹可以被雨水复平。但是,牛医生是在雨停后离开书房的,那么,案发时间应该是在雨停后。可是,松软的沙子上面却没有留下嫌疑人的足迹,所以,我觉得嫌疑人应该早有计划,而且做了充分准备……”

小吴似乎胸有成竹。

“大门,书房门和保险箱都没有被橇痕迹,书房地面有被擦拭的痕迹,所以,我觉得我们采集到的指纹可能都是无效的……”

“这个要等技术部门检测之后才能定论。”

侯所长看着小吴等待下文。

“既然大门、书房门和保险箱都没有被橇痕迹,说明此人如果不是精通开锁就是牛医生特别熟悉的人,至少能有机会偷配牛医生的钥匙。‘黑老大’其实很凶猛,牛医生居然没有听见狗叫,那么,一定是熟人,而且是‘黑老大’非常喜欢的人,所以我觉得……”

侯所长示意小吴说下去。

“我觉得,我们在等技术部门检测结果的同时,应该从牛医生的熟人中寻找嫌疑人。”小吴分析地说,“嫌疑人要具备四个方面。一是‘黑老大’特别熟悉,二是知道牛医生有祖传医书,三是懂得或者说能够使用医书,四是要有配钥匙的机会。”

侯所长点点头:

“不错,你可以独当一面了。但是,我们还需要确定案发时间,这是目前确定嫌疑人的惟一条件。”

得到头儿的夸奖,小吴特别高兴,急忙打电话咨询气象部门,然后说:

“昨夜下雨时间为十一点二十三分,雨停时间为凌晨一点四十分。牛医生早上五点起床。案发时间是否可以确定为今日凌晨一点四十分至五点?”

侯所长点点头。

(5)

牛医生提供了三个嫌疑人。

第一个名叫马晓阳,牛医生大学时同学,目前开设个体诊所,二人往来甚厚,具备作案条件,但是,昨夜下雨前因赌博被辖区派出所抓走,因不接受罚款至今没有放出;第二人名叫张庭伟,牛医生同事,工作在同一办公室,经常来牛医生家做客,具备作案条件,但是,昨夜在医院值班,有护士作证他没有离开过医院;第三人名叫路由,牛医生内弟,职业是出租车司机,经常光顾巴结牛医生,想学习祖传医术,具备作案条件,但是,昨夜下雨之前因酒后驾车,被交警带去醒酒,在交警队呆了一夜……以上三人都没有作案时间。

技术部门鉴定已有结果:案发现场采集到的指纹均属于牛医生,院子内的弯曲痕迹与大门外小圆坑因无参照物,无法确定何物所留。

他们又来到牛医生家。

牛医生已去医院上班,妻子与儿子去外婆家已回,儿子上学去了,牛妻一人在家。牛妻急忙将铁链从“黑老大”脖颈处解下,将它关进客厅。侯所长沿着院子那条弯曲的痕迹仔细观察,直到东厢房门前。他灵机一动:嫌疑人的目的是进入书房偷盗医书,这条痕迹怎会延续到东厢房……只有两种可能,一是这条痕迹与嫌疑人无关,二是嫌疑人偷盗医书过程与东厢房有关。侯所长拉开东厢房门进去观察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可疑之处,返身出来后走到大门外蹲在那些个小圆坑旁边一边观察一边琢磨。小吴也跟过来,突然听见一声狂吠,“黑老大”已从客厅冲出,疯狂地向大门外冲来。

牛妻一直站在院子里,急忙向前阻拦,大声喝止。“黑老大”哪里还听她的命令!小吴急忙向前阻挡,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侯所长。“黑老大”一闪身避开小吴,直接扑向侯所长。侯所长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正要同“黑老大”搏斗,不想,“黑老大”并没有扑击侯所长,而是扑到小圆坑前突然停止,用鼻子嗅了嗅,然后跑向马路,一边嗅着一边向前跑去。

“黑老大”向前跑了大约三十米,停下来回头看着大门口吠叫两声,表现出焦躁的样子。侯所长看一眼牛妻问什么意思,牛妻摇头说不知。

“跟着看看去。”

侯所长带头走去。“黑老大”见主人也跟了来,继续向前跑,一直跑到百米以外的垃圾箱前停下,回头看看后面跟来的人,用前爪挠两下垃圾箱,回头叫两声,然后围着垃圾箱转,嘴巴里发出一种焦急的长音。

侯所长来到垃圾箱前,见里面一堆塑料管套着两只高跷,塑料管一端还接着一个喷雾器的喷头,喷头上套着一串钥匙,塑料管中还夹着一块很脏的毛巾。侯所长将这些东西拿出来放在地上。“黑老大”向前嗅了嗅,轻轻叫两声,急躁情绪顿时不见了,又发出一声长音,然后站在主人面前摇着尾巴仰头看了看,朝家的方向跑去。

(6)

下午快下班时,梁乔珍走进牛医生办公室帮他收拾东西。梁乔珍两年前中医学院毕业,分配到本医院工作。她是一位非常有上进心的女青年,工作起来有一种拼命劲头,而且一丝不苟,受到了老辈医生们的好评。不久后,她又成为了牛医生的徒弟。

“老师,您家的案子有进展没有?”

她一边将牛医生使用的物品放进柜子里一边问。

“还没消息。”

牛医生苦涩着脸。

“这些警察也真没用,就这么点个小案子,他们竟然……”

“‘他们竟然破不了’,是吗?”

门外响起侯所长的声音。

后面的小吴提着一个长形提包,里面鼓鼓囊囊放着东西。

牛医生急忙起身相迎。

梁乔珍满脸窘相:

“不好意思。”

说完就向外走。侯所长伸手将他拦在门内:

“我们就是来找你的。”

“找我——”梁乔珍脸上闪过一丝恐慌,马上又恢复常态,走到里面站定,“我能帮你们什么啊?”

“几个问题,很简单。”侯所长示意助手关门,然后问,“案发当天夜里,哦,准确说应该是次日凌晨一点四十分至五点之间,你在那里,在做什么?”

“我在医院的医生宿舍睡觉啊。”梁乔珍脸上现出惊诧的表情,“怎么了?”

“谁能证明?”

“我住的是单身宿舍,谁能证明啊?”梁乔珍又反问一句,“你们能证明我不在宿舍吗?”

“呵呵呵……这话,好像早就准备好的。”侯所长示意小吴将提包里的东西拿出来,“你,也有点紧张,心里也有点恐惧。”

牛医生看着小吴拿出来的是一对高跷、塑料管、脏毛巾和一串钥匙,更加莫明其妙了:

“你们、这些东西……这是……什么意思?”

侯所长不答,反问梁乔珍:

“认识这些东西吗?”

“高跷是我的,已经丢失很多天了。”梁乔珍突然变得异常冷静,“别的东西跟我无关。”

“根据我们调查,你并不喜欢高跷运动,那你……”

“谁说我不喜欢?只是我还没练习好,还不敢公开参加活动。”

“高跷上除了你的指纹和皮肤纤维外,没有第二个人的……”

“也许别人偷了我的高跷作案后,把他的指纹和皮肤纤维擦掉了。”

“是有人用这副高跷作案了,而且还用上了这些塑料管,还有这串钥匙和毛巾。有人在雨后踩着高跷来到牛医生家大门外,用钥匙打开大门,下了高跷,来到书房门前,用钥匙打开书房门,再用钥匙打开保险箱,拿走了祖传医书……”

梁乔珍脸上仍然保持着冷静。

“然后用事先准备好的毛巾擦掉痕迹,走出厨房,走进东厢房,将塑料管一端套在自来水龙头上,打开水管,一边将塑料管放开一边后退着走路,一边用喷头喷洒留下的足迹。因为地面都是细面沙子,喷头喷过之后不但消除了足迹,还保持了雨水浇过的面貌。到了大门外,穿上高跷,用力将塑料管从自来水龙头上拉下来,缠绕成一团,于是,院子里留下了一条时而明显时而不明显的弯曲痕迹。”侯所长停顿一下继续说,“接着,那人锁了大门,擦拭了可能留在大门的指纹,然后踩着高跷走了。一百米后,此人脱掉高跷,将这些东西一起扔进垃圾箱。”

“我觉得这不可能吧?”牛医生突然提出问题,“踩着高跷走路,而且是在马路上,很容易被人发现的。”

“牛医生,你应该清楚,你家住在郊区,那里比较偏,案发时间又是在后半夜,而且还是一场大雨过后,路上根本不会有行人。这也正是嫌疑人的聪明之处。”

侯所长停顿一下,然后继续说——

“嫌疑人以为次日一大早就会有垃圾车将这些东西拉到城外的垃圾场,从此没有了证据,医书失窃案也就无从查起了。可惜人在做天在看,偏偏负责运输这一地区的垃圾车出现故障,托去了修理厂修理,耽误了运送垃圾,保存了证据。值得表扬的是‘黑老大’,亲眼目睹了那人的作案过程,趁机跑出来帮我们找到了证据。”

“哈哈……好可爱的狗啊。”

梁乔珍的笑声有点怪,也有点冷。

“我们做了试验。塑料管的一端正好能套进牛医生家自来水龙头,上面粘下的铁锈已经做过鉴定,与牛医生家自来水龙头上的铁锈品质相同。而且,高跷上并没有被擦拭的痕迹,塑料管上和喷头上都发现了你的指纹。三把钥匙正好能打开牛医生家大门、书房门和保险箱的锁,上面也有你的指纹……”

“这,这,还是有点不可思议。”牛医生又说,“她,她可以向我借的呀,不至于偷啊。是不是啊,乔珍,不是你偷的,是不是啊……”

梁乔珍突然跪在牛医生面前:

“老师,对不起,医书在我宿舍。”

(7)

警车即将驶出医院大门时,牛医生突然冲出来。

侯所长让小吴停车。

牛医生拉开车门一把抓住梁乔珍的手,有些激动地哀求说:

“侯所长,求您一件事。这孩子还年轻,将来很可能成为医学界的天才,能够解除很多人的痛苦,能够挽救很多人生命,放过她吧!再说,鲁迅小说中也说过,读书人的事不能是偷,而是窃。窃,不能算犯法吧?再说,我已经准备将祖传医书上的秘方传给她了,只是还没来及对她说。侯所长,求你了,给她一次机会吧……”

侯所长叹息一声:

“我们是执法者,不能亵渎法律的尊严。至于她应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要由法律作主……”

“老师,还是让我去吧。接受法律制裁后,我还可以重新做人,否则,良心会谴责我一辈子,那样更是一个废人了。”

梁乔珍慢慢推开老师的手。

警车驶出医院不远,侯所长突然发现“黑老大”正在警车后面疯狂地追来。梁乔珍也看到了“黑老大”:

“停下车可以吗?我要向‘黑老大’告别。”

“小吴,停车。”

侯所长摇头叹息。

梁乔珍推开车门跳下车时,“黑老大”已经扑到近前。梁乔珍一下把“黑老大”抱进怀里。“黑老大”舔了几下梁乔珍的脸,张开大嘴伸出大舌头喘息着,同时发出一种焦躁的长音,尾巴不停地摇动着。

“‘黑老大’,对不起,姐姐一时昏了头……”

梁乔珍泪如雨下。

“黑老大”也已泪眼汪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