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聊斋》人物塑造之五: 矛盾楚秦巨鹿之战,项羽带领数量居于劣势的兵士去攻打秦军,渡过漳河之后,项羽下令把船凿沉,饭锅毁掉,帐篷烧掉,每人只带三天干粮,表示必死的决心。这样一来,楚军战士个个一以当十、呼声动天,终于以少胜多,打败了强大的秦军,取得了重大的胜利。这一仗,为项羽奠定了霸王地位的基础。在军事上,这种破釜沉舟背水决战的做法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这种有着一定冒险性的举动,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激发士气,收到以少胜多的效果。
“文章一道,通于兵法”。文艺创作与打仗也有某些相通之处。打仗是两军对垒,是矛盾双方在对抗中求得矛盾解决的一种形式,而文艺除少数样式之外,多数作品总是要反映一定的矛盾斗争的。对于这矛盾斗争着的双方如何给予恰当的处置,让它们斗得合理,斗得自然,斗得精彩,就要看作家“指挥”的才能了。《聊斋》在处理矛盾冲突时,就很喜欢运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搞得很紧张,“火药味”很浓,使人物在这种尖锐的矛盾冲突中受到考验,得到充分的表现。
“从历史上看,积极的浪漫主义是特别注意反映矛盾冲突的。它常常把正义与邪恶、高尚与卑劣、美与丑、爱与恨等类矛盾升华到极点,并通过这类矛盾来反映一定的社会矛盾,例如个性、人性与道德、与法律、与宗教的矛盾,只不过是在细节的真实性上往往有所忽略。”秦兆阳同志这段话用来评价《聊斋》的矛盾冲突,也是十分恰当的。
《聊斋》的作品反映的矛盾是多种多样的,其中有《促织》、《梦狼》、《席方平》等反映被压迫人民与统治阶级尖锐矛盾的,有《石清虚》、《张鸿渐》、《红玉》等反映普通人民与社会恶势力之间矛盾的,有《考弊司》、《司文郎》、《叶生》等反映知识分子与科举制度矛盾的,有《西湖主》、《仙人岛》、《翩翩》等从不同角度反映超现实世界中虚构的内部矛盾的,有《姐妹易嫁》、《马介甫》、《青梅》等反映家庭内部矛盾的,也有像《王成》、《牛》、《柳秀才》等主要反映人与自然界矛盾的等等。但是,无论反映的是哪一种矛盾,它总是极力“把正义与邪恶、高尚与卑劣、美与丑、爱与恨等类矛盾升华到极点”,在鲜明的对比和尖锐的斗争中使矛盾得到解决。这里有几种情况:
一种是矛盾依次发展,逐渐达到**,最后使矛盾发展到解决。主人公先是被一步步地逼进“山穷水尽疑无路”的“死地”,而后才峰回路转,放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前景来。试看《促织》,围绕一头促织,作者做了多少文章!主人公成名要在不出产促织的地方抓高质量的促织,多次都不能如意,为此,屁股都给官府打烂了。后来,求神拜佛,好不容易才从寺院废园中捉到一头“巨身修尾、青项金翅”的良种,准备“以塞官责”的,小心翼翼地加以供养,看得比连城拱璧还要贵重。可是,偏偏给不懂事的小儿子不小心弄死了。刚要想怒责儿子,就得到儿子吓得投井而惨死的消息。巨大的灾祸压在他们一家的头上,善良的读者谁不为之捏一把汗!看到成名夫妇面对着儿子的尸体“抢呼欲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谁又不为之痛心和担心!到这时,可以说,他们一家已经濒临绝境,进入“死地”了。这个矛盾在现实中本是无法解决的,但作者却借助于幻想,渐渐轻移笔锋,放出生机: 先是儿子复苏,既而又得“小虫”,“小虫”看似羸弱,但却外干中强,一路斗去,均大获全胜,连雄鸡都被制服了。这时,读者的担心才变成了放心。目睹了这一番死里逃生的遭遇,想到小孩化成“小虫”供最高统治者玩乐的命运,我们对成名一家的同情以及对反动统治者的憎恨,难道还会不强烈吗?
《姐妹易嫁》这篇小说,思想上有些陈腐的东西,不足为训,但在矛盾冲突的设置上却别有心机。它一开始就展示出矛盾的**,使人如骤然面对壁立群峰,惊诧不已。它写一个嫌贫爱富、眼光短浅的姐姐,看不起放牛人的儿子,在父母给她许婚之后,表示自己“死不从牧牛儿”,从而在父女之间引起了一场尖锐的冲突:
及亲迎,新郎入宴,彩舆在门;而女掩袂向隅而哭。催之妆,不妆;劝之亦不解。俄而新郎告行,鼓乐大作,女犹眼零雨而首飞蓬也。父止婿,自入劝女。女涕若罔闻。怒而逼之,益哭失声。父无奈之。又有家人传白;‘新郎欲行。’父急出,言:‘衣妆未竟,乞郎少停待。’即又奔入视女,往来者无停履。迁延少时,事愈急,女终无回意。父无计,周张欲自死……这真是一个活灵活现的场面!每个设身处地替父着想的人,都会感到: 再这样下去,他是真的非“自死”不可了。矛盾冲突到这里已经达到**。在这样的情况下,那个“起死回生”的次女出现了,紧张的空气才得以缓和,矛盾又向着一个新的方向发展而去。这种尖锐的冲突,给读者留下的印象是十分深刻的。
还有一种情况是矛盾的发展大起大落,险象丛生,同一篇中,主人公面临不止一次“死”而复生的境地。如《西湖主》,陈明允在洞庭遭覆舟之祸,靠扳着一个竹簏漂泊终夜,得以全生。这是与自然界的斗争中第一次“死”而复生。第二次,在小山上碰到西湖主打猎的队伍,人家告诉他要远远的躲开,以免“犯驾当死”。谁知想躲也躲不开,反而恰恰碰见,又恰恰拾到了公主遗留的汗巾,并贸然在上面题了一首诗。公主的婢女认为他要“死无所矣”了,陈明允自己也是“心悸肌栗,恨无翅翎,惟延颈俟死”。把主人公绝望的境地渲染得淋漓尽致。正当陈明允为公主不即不离的态度稍为松一口气的时候,“女子坌息急奔而入,曰:‘殆矣!多言者泄其事于王妃;妃展巾抵地,大骂狂伧,祸不远矣!’生大惊,面如灰土,长跽请教。忽闻人语纷挐,女摇手避去。数人持索,汹汹入户。”再一次将陈生置于“死地”。等到其中一个小婢认出他就是救了王妃之命的青年人并告白王妃之后,陈生顿时从阶下囚翻作座上客,不但“死”而复生,简直是进了“天堂”。这等文字真是“处处为惊魂骇魄之文,却笔笔作流风回云之势”,大起大落,有如瀑布飞泉,惊心动魄,扣人心弦。
当然,这里所谓的“死地”,主要指的是矛盾冲突的尖锐性,起伏开合的强烈,主人公并不曾真的“死”去。但《聊斋》在一些超现实的题材中,也有让主人公真的死去而又复活的。如《画皮》中的王生、《娇娜》中的孔生、《席方平》中的席方平等等,都是在尖锐的矛盾中被对方置于死地的。但是,借助于幻想的力量,他们又能重新获得生命。这是浪漫主义作品中特有的表现方法,在写实性的作品中就难以运用。
“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艺术手段,往往有利于表现人物性格的某个本质方面。俗话说:“情急生智。”历史上也有汉朝名将李广情急生勇、箭射入石的传说。当人物置身于“死地”的时候,他的身上平常隐藏着不易表现的善或恶的品质,性格的某方面特点,都可以得到比较充分的表现。所谓“疾风知劲草,烈火炼真金”,说的就是通过尖锐的矛盾冲突,容易看出英雄的本色,同时也可以看出与“劲草”、“真金”相对立的软骨头和烂铜的真面目。前者如《娇娜》写孔生仗剑立于狐穴之前,面对凶恶的雷公,敢于跃身而击之,虽然人被雷公劈死,但他那不畏强暴的精神却风范长存。后者如《姐妹易嫁》中的姐姐,在迎亲的时刻,她死乞白赖不肯上花轿。如果仅仅是为的婚姻自由,反对父母包办,倒也不失为一种正义的反抗,但她完全是嫌贫爱富,一副势利面孔。这样,她的哭闹撒泼,恰恰把她的鄙吝低下的精神状态给暴露出来了。此外,像《阿宝》、《宦娘》、《阿绣》、《王桂庵》、《西湖主》等,在表现主人公之间爱情方面的波折时,也借助于在绝望中寄予希望,“死”而复生的方法,使他们忠实于纯洁爱情的形象得到了较深刻的体现。
运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还有一个显着的效果,就是能够吸引读者关注作品中人物的命运。俗话说的“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就是读者(听众)关心作品中人物命运的感情表达形式。我国古典小说都懂得并且善于运用这个道理。写到人物“死里逃生”的境遇时,总是先让他一步步进入“死地”,走到似乎日暮途穷、万无生路的绝境,才放出一线生机,把读者的心紧紧抓住不放。像描写什么英雄好汉被官府捉住要杀头了,一定要等到午时三刻,刽子手已经举起屠刀的时候,才会突然传来一声“刀下留人”的喝声,或者是有人带来了皇帝的“赦书”,或者是突然跳出一群劫法场的好汉来,把进入“死地”的人物再挽救出来。蒲松龄在《聊斋》中继承并发展了这一传统,娴熟地运用这一艺术传统,总是让读者为主人公的命运而提心吊胆,担惊受怕,最后则共享胜利(或团圆)之后的欢悦之情。《西湖主》中的陈生、《促织》中的成名、《娇娜》中的孔生、《阿宝》中的孙子楚、《红玉》中的相如、《张鸿渐》中的张鸿渐等人的命运,不是紧紧地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吗?而这一点,对于人物形象在读者头脑中形成深刻印象,是大有用处的。
军事上,“置之死地而后生”是不宜轻易采用的,它要求主将有勇有谋,善于审时度势,在确有把握以少胜多时才采取这种带有一定冒险性的举动。因为,这种举动的目的在于从“死地”求得重生,并非真的让部下去送死。创作上运用“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同样有一个这样的问题。就是,当作家在逼自己的主人公入“死地”时,必须预先看到生路,不但做到境险而不危,而且要能化险为夷,使险境为人物刻画服务。否则,入了“死地”而不能自拔,人物就有可能真的“死”去了。《聊斋》固然有写得精彩的例子,但也有不够成功的例子。像《江城》,前面拼命渲染江城的奇妒,实际上已经把她赶进了“死胡同”,没有转弯的余地了。后来,仅仅因为老僧一口圣水便大彻大悟,判若两人,使矛盾冲突的解决丧失了现实基础,因而有点不可信。《刘姓》写凶焰万丈的地头蛇刘姓,仅仅因为死后到冥司一行,便“前行顿改”,翻然悔悟,也显得前后不统一。这类的描写既然得不到读者的信任,当然也就更谈不上“一以当十”的效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