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桃花记
陈继儒
南城独当阳,城下多栽桃花。花得阳气及水色,大是秾华。居民以细榆软柳编篱缉墙,花间菜畦,绾结相错如绣①。
予以花朝后一日②,呼陈山人父子,暖酒提小榼③,同胡安甫、宋宾之、孟直夫渡河梁踏至城以东,有桃花蓊然④。推户闯入,见一老翁具鸡黍饷客,予辈冲筵前索酒,请移酒花下。老翁愕视,恭谨如命。予亦不通姓字,便从花板酒杯,老饕一番。复攀桃枝坐花丛中,以藏钩输赢为上下⑤,五六人从红雨中作活辘轳,又如孤猿狂鸟探叶窥果,惟恐枝脆耳。日暮乃散。是日也,老翁以花朝为生辰,予于酒后作歌赠之,谓老翁:明日请坐卮脯为寿⑥。
十四日,予与希周、直夫、叔意挈酒榼甫出关,路途得伯灵、子犹,拉同往,又遇袁长史披鹤氅入城中。长史得我辈看花消息,遂相与反至桃花溪。至则田先生方握锄理草根,见予辈,便更冠出肃客。客方散踞石上,而安甫、宾之、箕仲父子俱挈酒榼佐之。董、徐、何三君,从城上窥见,色为动,复踉跄下城,又以酒及鲜笋、蛤蜊佐之。是时不速而会者凡十八人,田先生之子归,骈为十九,榼十一,酒七八壶觞。酒屈兴信,花醉客醒,方苦瓶罍相耻⑦,忽城头以长绠缒酒一尊送城下客,则文卿、直卿兄弟是也。予辈大喜,赏为韵士。时人各为队,队各为戏。长史、伯灵角智局上⑧,纷纷诸子饱毒空拳。主人发短耳长⑨,龙钟言笑。时酒沥尚馀,乃从花篱外要路客,不问生熟妍丑,以一杯酒浇入口中,以一枝桃花簪入髩角⑩,人人得欢喜吉祥而去。日暮鸟倦,予亦言旋,皆以月影中抱持而顾,视纱巾缥袖,大都酒花、花瓣而已。
昔陶徵君以“避秦”数语(11),输写心事,借桃源为寓言,非有真桃源也。今桃花近在城齿(12),无一人为花作津梁传之好事者,自予问津后,花下数日间便尔成蹊。第赏花、护花者,舍吾党后,能复几人?几人摧折如怒风甚雨,至使一片赤霞阑珊狼藉,则小人于桃花一公案,可谓功罪半之矣。
【注释】
①绾(wǎn挽)结:盘绕纠结。 ②花朝:俗称夏历二月十五为百花生日,故称这天为花朝节。也有以二月十二为花朝节的。本文作者即持此说。 ③榼(kē科):盛饮料的器具。 ④蓊然:茂盛的样子。 ⑤藏钩:古代游戏,老少皆宜。 ⑥卮(zhī知)脯:酒肉,此代指贺礼。卮,酒器。 ⑦瓶罍相耻:装酒的瓶、罍互相以无酒为耻,系拟人的说法。 ⑧角智局上:下棋斗智。 ⑨发短耳长:指人具有神仙之姿。汉乐府《长歌行》:“仙人骑白鹿,发短耳何长”。 ⑩髩(bìn摈):同“鬓”。 (11)陶徵君:即陶潜,他写的《桃花源记》说,其中的人的祖先为避秦而居此云云。徵君,不就朝廷徵聘的人。 (12)城齿:城边。
【作意】
记叙城郊赏桃花之乐,寄寓爱花、赏花、护花不易之意。
【鉴赏】
陈继儒是晚明的一个奇人。他从小聪明,但仕途不利,后来干脆烧掉儒服以示决绝,浪迹江湖,以山水诗酒自娱,以隐士自高。但大概归隐也是一种进取之道,此举使他名气大振。他一方面标榜清高,一面又不断与达官贵人往来,故后人有“翩然一只云间鹤,飞来飞去宰相家”之讥。张岱的《自为墓志铭》中还记载有六岁的小张岱在应对时讥讽他“眉公跨鹿,钱塘县里打秋风”的轶事。可见他文名虽高,人品恐不怎么样。
他在《花史·题词》中说自己有花癖,以致客人说他“命带桃花”。他认为“老于花中,可以长世;披荆畚砾、灌溉培植,皆有法度,可以经世;谢卿相灌园,又可以避世、可以玩世”,把人与花的关系和人与社会的关系联系起来,实在是他一贯的主张。以此来看《游桃花记》,将使我们豁然开朗。
“命带桃花”的作者,对桃花的喜爱自在其他花之上。他的游桃花,似有意,似无意,看似信笔直书,实在颇有法度。从城下多栽桃花,且因阳光、水分充足而“大是秾华”写起,到居民家中绿篱红花与青菜相映生辉,色彩斑斓,有如锦绣,实为下面出游偶入(书为人)老翁家赏花张本:正因为城下到处是桃花,所以才能在信步至城东时看到“桃花蓊然”的居民家。只是作者一行人的赏花比较独特,移酒花下,坐花丛中,游玩竟日,所作所为,迹近顽童,又似无赖,难怪主人老翁起初要“愕视”了。不过,也许是他们的赏花热情感动了主人,也许是经过一天的交往已互相认识了,结果分手时已成朋友,并约定第二天再来为老翁祝寿。祝寿时也是花酒并写,而以饮酒、游戏为主,把十几个不期而遇的赏花客与田家老翁父子的盛会写得层次分明,错落有致。特别是后面,写他们强邀路客,不问生熟好丑,一律灌一杯酒、送一枝花的举动,大有发酒疯的味道,写得生动传神。
结尾一段,从《桃花源记》的有无谈到自己发现城下桃花的功罪,正是他把花与人、花与社会联系起来的感慨。笔墨依然轻灵,但心情已经沉重。对比陶渊明写的不存在的桃花源流传不衰,衬托出近在城齿的确实存在的真桃花的无人赏识,字里行间已透露出一种淡淡的悲哀之情。更令人悲哀的是,他发现的这一片美,在招来欣赏者的同时,也引来了更多的摧花手,使得盛开得如一片赤霞的桃花如遭怒风甚雨,顷刻间阑珊狼藉!这个结果使作者把自己的发现视为功罪参半的“公案”,似有忏悔之意。不过,他把自己列入少数赏花、护花者的行列,但细看他们在花丛中的游戏及酒醉后折花赠人的举动,实可称作摧花的始作俑者。这也难怪,不少文人总爱把自己说得好些而把别人说得坏些,陈继儒大概也不能免俗。至于文中是否有长世、经世、避世、玩世之类的寄托,就全看读者自己的眼光了。
【补充说明】
陈继儒《花史跋)称:“有野趣而不知乐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尝者,菜佣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官贵人是也。古之名贤,独渊明寄兴往往在桑麻松菊、田野篱落之间。……若果性近而复好焉,请相与偃曝林间,谛看花开花落,便与千万年兴亡盛衰之辙何异?”又,《甲秀园集·叙》曰:“大抵文章大业与经生不同,齿欲少,游欲远,藏书欲博,取材欲精,交道欲广,应酬欲简,起居欲适,兴欲豪,神欲淡而着述欲富,缺一则名不附。”